罗氏的这一连串问题恰似兜头的一盆冷水,将凌远萱的怒火浇得干干净净。抿了嘴坐在屋里,凌远萱一言不发,心中虽仍郁郁,但已全没了适才的冲动。
见她如此,罗氏这才稍稍放心,叹了口气后,她道:“为娘的知道,你如今最厌的,便是别人拿你同你九姐姐比。但你有没有想过,为何你会比不上你九姐姐?”
凌远萱不答,面色却自僵硬。凌府共有三房,却只有两名嫡出的女儿。而长房陆夫人所出的二女凌远瑜年纪又比她大了不少,所以一直以来,她都是凌府最受宠爱的女儿。然而远黛出现了。她的出现,将她这个原先凌府的九小姐硬生生的挤成了十小姐,这个并非大事,她自也不会在意。然而接下去,远黛却一次又一次的让她尝到挫败的感觉。
她不如她,这种不如曾让她不服,甚至因此而与远黛产生过龃龉。她与她,吵过也闹过,她不止一次的郁郁,而她依旧云淡风轻,见着她时,也仍如初见时的模样。于是渐渐的,她也就失了继续与她攀比的心思。只因她知道,远黛的处境,其实远不如表面那般风光。
见她迟迟不语,罗氏不觉轻叹了一声:“你不如她,是因为——你有娘处处护着,而你九姐姐却没有!不但没有,她更要想方设法的护住周姨娘……”凌远萱一惊,下意识的抬眼去看罗氏,小嘴微微噏张,似欲言语,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罗氏却没继续的说下去,默默了一刻,她淡淡道:“罢了,你九姐姐的事儿。我们也无须替她烦心。她原是个玲珑人,将来的事儿,自有她的应对。我们仍旧说说你吧!”
凌远萱依旧不说话,只定定的坐在那里,却是动也不动一下。
罗氏却也并不理她,只是继续的说下去:“娘知道你不爱听这些,但娘却不能不说。你如今心里想的都是他,眼里看到的,也全是他的好处。可你想过没有,陆维杰。不仅仅是陆维杰,他还是陆家的六少爷。你将来,是要进陆家。做陆家少奶奶的。”
陡然听了这么几句话,凌远萱终究慢慢抬了眸子去看罗氏。罗氏此刻说的话,她自然都是知道的,因为知道,她便愈觉得罗氏这话说的根本没有必要。
“萱儿。做媳妇儿,并不如你想的那么容易……”见她神情,罗氏又怎能不明白她的意思:“别人我们姑且不说,只说说你大嫂,你觉得她容易吗?”
凌远萱听得眨了眨眼,有些闹不明白罗氏的意思:“大嫂?”她惘然的开口:“她怎么了?”
见她一脸迷糊之色。罗氏也只能在心中暗暗叹气:“也罢了!你九姐姐如今正在外头,不好总教她等着,你先陪娘出去同她说说话儿。这些事儿,等得空了娘再与你慢慢说!”
抿了小嘴只是不言语,过了好一阵子,凌远萱才闷闷道:“我这会子不想出去呢!”
罗氏点一点头,倒也并不勉强。只道:“既是如此,你便待在这屋里。不许出去!”说过了这话,她却是看也不看凌远萱的反应,稍稍整了整发鬓,自行走了出去。
才刚开门走了出来,罗氏便一眼瞧见了立在院里的远黛。
因这几日,天气转暖的缘故,凌府众丫鬟主子早换下了厚重了冬衣,改穿了夹衣。远黛自也不例外。她今儿穿的却是一件玉色暗竹叶纹的对襟夹袄,下拖蜜合色挑线马面裙,外头更罩了一袭月白缂丝折枝莲夹棉披风,她身材原比一般女子要略高些,穿了这一身后,整个人便愈觉娉婷窈窕,一眼看去,恰似清荷盈盈立于水面。
“远黛……”罗氏含笑上前,扬声叫着。
听得声音,远黛自然回头,瞧见罗氏,却不免微微一笑:“三婶!”她人虽算不上绝色,但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却自温雅合宜,恰是多一份嫌过,少一分又觉拘谨。
眼见此景,罗氏心中竟自毫无理由的想起了四个字:仪态万方。这个念头一起,她便免不了的又想起凌远萱来。叹了口气后,罗氏上前,缓声道:“今儿之事,多谢你了!”
微讶的睁大了双眸,远黛道:“三婶这话却是什么意思?”她说着,已自移眸望向罗氏身后,旋又问道:“十妹妹呢?怎么却没同三婶一道出来?”
远黛既是不认此事,罗氏便也顺势的将话题岔了开去:“她忽而觉得头疼,要歇息会子。我想着我正有些话想同你说,便让她自行歇着了!”她口中说着,已自走上前来,牵了远黛的手,一路慢慢往院子外头行去:“你也不必理她!今儿天气甚好,且陪我走走吧!”
远黛闻声,也只得点头笑道:“三婶既有这份雅兴,侄女说不得只能奉命了!”
二人一路缓缓而行,却是直到出了院子,觑见左右无人,罗氏方长长的叹息了一声。远黛自然明白罗氏的意思,但她却并不以为自己该在这时候说些什么,因此仍自沉默不语。
只是她此刻的沉默显然并不能让罗氏将已到了口边的话语咽回去:“此事你怎么看?”罗氏骤然的开口问道。
她这么一问,却让远黛不好不予回答,沉默了一刻,远黛轻声道:“这事……我其实也有不是的地方!”如果不是入住文宣阁,凌远萱根本不会遇到陆维杰。不过若然没有遇到,也许如今的凌远萱心中记挂的仍是陆维英。而这种可能或者会更糟糕也未必。
远黛心中默默想着,却没有将这话说出口来。
她虽将责任归咎到自己身上,但罗氏又怎会当真怪罪于她。摇一摇头后,罗氏淡淡道:“萱儿的性子,颇有些憨直。一旦认定了谁,便会一头扎进去。这一点,很像你三叔!”提及凌昀,罗氏眸中自然的便泛起了丝丝涟漪,仿若春风乍起:“许是因为她的性子与你三叔实在颇有些相似,这些年来,我屡次想要拿拿她的脾气,最终却总半途而废!”
听得罗氏说起这话,不由得远黛不有些尴尬。轻咳一声后,她简单的应了一声。
“远黛与维杰也见过几次,觉得这孩子如何?”罗氏很快扯回话题问道。
远黛如何肯答这个话,摇一摇头后,答道:“我与他虽则见过几次,但几乎不曾单独说过什么话,怎敢随意评说。只是远远看着,觉他性情温雅,颇有大家公子之风!”
罗氏颔首,道:“你这话却说的甚是公允!”她说着,略顿了一顿后,却忽然又问道:“你觉得,他会一生一世对你十妹妹好吗?”
这话问的远黛一阵哭笑不得。苦笑摇头,远黛无奈道:“三婶问这话,可真真为难死我了!”
罗氏听得也笑了出来,当下换了一个问法,笑道:“那你说说,这世上,可会有一个男人会一生一世对一个女人好,并能做到从一而终?”
迟疑一刻后,远黛才自答道:“我相信是有的!”罗氏倒不料她会说出这么一个答案来,微微扬眉,还欲再问的当儿,远黛却已平静的补充了一句:“但我不以为我能遇到!”
这话说了却是等于没有说,无奈摇头,罗氏道:“你这孩子,什么时候竟学会打哈哈了!”
不置可否的淡淡一笑,远黛慢慢道:“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对我来说,我甚至都不能保证自己会不会变,又怎敢去要求别人永远不变。”
罗氏默默,下面的话便再说不出来。
远黛也已无心再陪她说下去,笑了一笑后,却忽而开口道:“已是午时了!昨儿我使人告知姨娘,说今儿中午会去西院陪她一道用饭!三婶请容我告辞!”
罗氏听得这话,自也不好留她,少不得点了点头,与远黛道别。
别过罗氏,远黛更不停留,一路缓行,直往周姨娘处行去。
罗氏向她道谢其实并没有错,她的确是有意带了凌远萱来见罗氏的。从一开始,她就很明白,罗氏不会轻易让凌远萱去见陆维杰,而事实上,她也不想让这二人见面。
在她看来,是到了凌远萱该冷静一下的时候了。
陆维杰乃是陆家的公子,陆家乃是名门望族,望族之子,身边有一两个通房丫鬟,这原是很普遍的事儿。远黛并不以为陆维杰会洁身自好的那种程度。而她更不以为,凌远萱嫁给陆维杰后,陆维杰就能一心一意的守着她过日子,把以前丢开,从此不看其他女人一眼。
不管何时,凌远萱都不缺乏情感,她缺乏的,是冷静。冷静的面对将来可能要面对的所有事情。罗氏只能替她铺好一条相对较为平坦的道路,却不能扶着她走一辈子。
在这个天下,于婚姻,所有女人的路都不会太过平坦。凌远萱,也只能比一般女子要稍好些。而她,她如今选择的这条路,却无疑是其中最难走的一条。
不过好在,她有足够冷静的头脑。而她知道,百里肇也如她一样的冷静。
两个冷静的人,也许不会过的太幸福,但应该不会将事情弄的太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