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州,乃是大周平京往南越郢都的必经之路。早在南越送来国书,愿与大周互结秦晋之时,延德帝便特意自户部拨了一笔银两用于修缮沿途驿馆。湖州驿馆,自然也在其中。
直到步入早已被火盆熏得温暖如春的厢房,远黛这才缓过一口气来。才在炕上坐下,早有宫人捧了热茶来,奉了与她。远黛接了茶,浅浅的啜了一口,仍旧将茶放下。
侍立一边的宫人已知趣笑道:“说起来这北周的冬天,确是要比我们南越冷得多!”
微微颔首,表示赞同,远黛却没有多言的意思。这名宫人名唤晴宁,乃是陪同石青妍从南越一路而来的十八名宫人之一,生得颇有几分姿色,又极擅察言观色,伏侍起人来,也是仔细小心。远黛喜她谨慎少言,一路行来,与她倒也相得,偶尔也能说上几句话。
只是这一句话的当儿,另一名宫人云燕偏在此时走了进来,见远黛坐在炕上,似与晴宁说话,便忙笑着过来,将手中才换了新碳的白瓷手炉递了给远黛,又笑问道:“夫人这是在与晴宁说什么悄悄话呢?怎么见奴婢来了,便又不说了?”
远黛闻声,不免淡淡扫了她一眼,答道:“只是在说这几天天气冷寒而已!”
云燕也与晴宁一般,对远黛的身份甚是好奇,所不同的是,晴宁虽好奇,却藏在心中,云燕则遇了机会。便忍不住就要旁敲侧击一番。因此远黛待她,也便有些淡淡的。
远黛说的虽是实话,但听在云燕耳中。却是大不然,只是她再有天大的胆子,也并不敢追问什么,只抿了抿唇,有些不以为然的样子。远黛也懒得理会于她,径自的站起身来,走至窗前。竟自伸手推开了窗户。窗户才一打开,迎面便是一阵寒气凛冽扑来,倒让她不由的打了个冷战。晴宁在旁看着。少不得疾步的走了来,叫道:“夫人,这天冷……”
一言未了,却早被远黛抬手止住。十月的湖州。已是呵气成霜。让远黛不免有些微微失神。百里肇的音容笑貌在这一刻,倏忽跃上心头,不由自主的叹了口气,才要关上窗户时候,眼尾扫处,对面的房门却恰在这一刻开了,走了出来的,可不正是一身素雅衣裙的石青妍。
似乎察觉到远黛的目光。石青妍便也抬眼看了过来,四目交汇之下。石青妍微微一顿,而后仿佛下定了决心一般的朝着远黛所住的这间厢房走了过来。不自觉的轻轻一叹,抬手阖上窗户,远黛回身,吩咐云燕道:“去请公主进来说话吧!”口中说着,她却在炕上坐了。
她的这一举动,却让云燕与晴宁二人都是一怔。在她们想来,如今使团之中,身份最为尊贵的,莫过于明瑜公主石青妍,石青妍既要过来,远黛自是该亲去迎一迎的,然而这位夫人竟似对此全无所觉一般。忍不住的上前一步,晴宁低低的叫道:“夫人……”
“云燕,你去请公主进来说话!”蛾眉轻蹙,远黛清晰的重复着这句话,却并没有丝毫解释的意思。她的语声是一如既往的轻缓宁和,神态之间,却自有一番威仪。
没来由的心中一惊,云燕不敢怠慢的匆匆的答应一声,掉头疾步走了出去。门上,也在此时,适时的响起了叩门之声,云燕匆匆打开房门,眼见真是石青妍,不觉一惊,赶忙行礼道:“奴婢给公主请安!愿公主万福金安!”不耐的朝她一摆手,石青妍径自进屋。
见她来了,远黛仍自安坐不动,只抬一抬手道:“青妍来了!坐吧!”从平京至湖州,已有五日,这一路之上,她与石青妍虽也日日见面,但却从没说过一句话。对于石青妍之事,远黛无心去管,也更没有与石青妍修复旧好的意思,只是一径的视而不见。
沉默的在她对面坐下,许久,石青妍才苦笑的道:“姐姐还是不肯原谅我吗?”与远黛对她的视而不见不同,这几日,她不止一次的试图示好远黛,却总也没有机会。若不是刚才的惊鸿一瞥,便是今日,她也未必就敢过来与远黛见面。
这句“姐姐”叫了出来,却早将一旁的晴宁与云燕二人惊得目瞪口呆。她们原就是宫中出来的,对于石青妍的性子自是了然的很,因其了然,便更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在远黛面前几乎便有些低声下气的女子,当真便是南越宫中那个以刁蛮任性闻名郢都的明瑜公主。
二人的诧异,自然不在远黛眼中,顾自凝眸静静看向石青妍,半晌,远黛才一笑:“青妍,道不同不相为谋!”言语之中,却是无喜无怒,更无多少波动。
对于她的这一句话,石青妍却是不敢苟同:“我与姐姐之间,怎说得上‘道不同’三字?”
远黛仍不生气,只平静反问道:“青妍,此去郢都,若我有事,你可会帮我?”石青妍一怔,下意识的便要说出一个“会”字来,然而远黛显然并不打算让她说出这一个字,所以她已很快的接了下去:“你我都知道,你是不会的!”
“我……”因为说的略迟了一步,石青妍的那个“会”字终究还是咽了下去,只抿了嘴去看远黛,她心中虽还觉得不服,但默默思忖之后,毕竟也冷静了下来。
“因为你并不是一个人……”远黛的声音淡淡的,仿佛自很远的地方飘来:“你还有贤太妃……不,如今我已该称呼她为懿贤太后了……不是吗?”
泪意陡然涌上,鼻子也为之一阵发酸,好半日,石青妍才低声的道:“多谢姐姐体谅!”
她不是不知好歹之人,到了此时,如何还能不明白,远黛所以疏远于她,甚至不愿与她多说一句话,正是因为这一点。而她今日所以会同她说起这个,也只是要提点她一句,此次返回郢都,她不会久留,不会给任何人任何颜面,更不会因任何一个人而妥协。
端起炕上酸枝木雕花几桌上那盏已将微冷的茶,远黛浅啜了一口,道:“我就不送了!”竟是干脆利落的逐客之辞。默不作声的站起身来,石青妍无声一礼,转身快步的去了。
屋内,晴宁与云燕面面相觑,只觉得自己二人所伏侍的这位不知姓名、不晓来历的夫人的身份已是愈发的神秘了。
自湖州一路往南,再行了十数日,便到了柳州。柳州再往前,便是大周与南越的边境。使团返回的突然,延德帝为防出事,特意遣了一队五百人禁军沿途护送。及至出了柳州,禁军统领这才辞去。因是从北往南的缘故,到得柳州,远黛已能明显感觉到回暖的气候。
这样温暖的天气,让她莫名的心生怅惘——自己已离故土愈来愈近了。
她曾不止一次的对百里肇说过:此心安处是吾乡。然而在她的心中,故土毕竟还是故土,在她的心中,郢都绝非任何一个地方可比。虽然若是认真说来,她的故乡该是平京。
自打湖州那日后,石青妍再没来找过她,远黛也没问过任何有关石青妍的事。正如她自己对石青妍所说的那样:道不同不相为谋。既然石青妍只会为了懿贤太后出卖她,她自也懒得再去与她保持那种明面上的姊妹情深的关系。
车马辘辘而行,走的并不算快,但也不慢,只是很平稳。离开柳州差不多四个时辰后,她听到外头传来了阵阵的欢呼之声。无需去打听什么,她也知道,使团已入南越。
与她同坐一辆马车的晴宁、云燕二人闻声,面上也都不由的现出了欣喜之色。她们二人都是被精挑细选出来,要随石青妍一道出嫁的宫人,离开南越之前,一直都以为,这一生,怕是再不能返回故土了,却不料懿贤太后的一场大病,却改变了她们的命运。
目注晴宁,远黛不由的微微一笑:“你们……很开心?”
晴宁还未言语,一边的云燕早已抢道:“夫人难道不开心吗?”自打知道远黛的身份甚至可能比石青妍更要尊贵,这些日子以来,她也不敢再行试探,伺候起远黛来,更比晴宁还要仔细的多,一心想要博得远黛的青眼,好以此为阶。
对于她的这些小心思,远黛自不会全无所知。对云燕,她说不上喜欢,也并没打算留她在身边,正因如此,她也并不打算节外生枝,见云燕抢了话头去,便也淡淡一笑,轻抬玉手,揭开车窗上垂落的妃色帘布,抬眼看了出去,却是久久的也没有言语。
就在晴宁二人都以为远黛不会回答云燕的这一句话的时候,她却忽然的开了口:“能够重回南越,我……应该也是开心的,只是刚才听得他们欢呼,心中却又觉得有些紧张……”
不解的眨了眨眼,云燕茫然的道:“紧张?这又是为什么?”
淡淡一笑,远黛并没有丝毫解释的意思,松手放下帘布,长长的吐了口气。
这个时候,一直沉默的晴宁却开了口:“若夫人也是我们南越人,此刻所以觉得紧张,怕是因为近乡情怯的缘故吧?”(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