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二。
三。
四……水弄亭默默在心中数着, 却连抬起头的力量都没有,他知道,自己已经不行了。
就在邓雪温跨过水弄亭后的第五步, 已经几乎支撑不住身体的水弄亭突然回手挑起一记回马枪, 很久没有嗜血的杀人枪, 这次头一次刺偏了。
邓雪温不可置信地回头惊恐地看着水弄亭。
而水弄亭最终也没能回头望一眼他心爱的, 耗尽心力拼命要保护的那个男人。用尽全身的力气, 抽出杀人枪,却再没有机会从新刺出去……
“弄亭!”佑冥第一时间冲过来,拍开水弄亭的嘴, 喂进一颗成败兴亡的兴。却怎么也不见水弄亭睁开眼睛。
佑冥已经料到这结果。
成败兴亡,一念之间。成可救败, 亡可灭兴。四种药并不是相生相克。而水弄亭中的则是洛神府最最毒的毒药, 亡。
无药可救。无力回天。
感到水弄亭停止了呼吸, 佐幽难以置信地睁开双眼,那样狂傲那样风华那样无人能够匹敌的男人, 怎么会死,怎么会就这么死在这里?不可能。连一向有把握的他都必须靠双眼来确认这样让人不敢相信的事实。
真气逆行,佐幽却怎么也不能从水弄亭身上移开。
一袭水色青衣,遗世独立,孑然一身, 手上那杆银色的杀人枪还带着点点猩红, 直直指向天际。
那样的人, 竟然背对着自己效忠了一辈子, 爱了一辈子, 也怨了一辈子的人,单膝跪地, 充满遗憾的走了。脸上还挂着两分坚忍,一分自信,和无尽的不舍。
带血的嘴角,却还是那样狂傲的笑,是嘲笑雪温的愚蠢,还是自己的痴情,亦或是嘲笑现在天子脸上浓浓的恐惧和绝望?
呼吸紊乱了,佐幽突然被带进一个有些发颤的怀抱,“别看,闭上眼睛,他死了。”然后佐幽听话地闭上眼睛,内力缓缓从背后注入,暖暖的,带着他自身紊乱的真气行至归位,没一会,佐幽就平静下来。袁应轩还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好像在安慰着他。而佐幽也能感觉到袁应轩的震惊和一声叹息。
多少有些英雄惜英雄,袁应轩见那一代枭雄最后竟然落得如此凄惨的下场,不禁有些扼腕。弄亭啊,你的目的达到了,废了雪温一条胳臂,天下间再没有有心夺袁远天下的人,而你死在爱你入骨的他面前,还是因他而死,他这辈子不可能会忘记你了。
可是这份怀念,这份一想起来就痛彻心扉伤及肺腑的思念,对于天人两隔的你们,还有意义么?你的爱他再也感受不到,他的痛苦你也无法得知,你要的真的是这结局么?料好了一切,布置好了一切,一切都在掌控当中的你,是否也算计好了这一步?
如果不是,那只能是造化弄人了。
袁远站在原地,亲眼看着本让他失望透顶的水弄亭突然倒戈,全心护着自己,还说什么想要杀袁远就必须先杀他的这般豪言壮语,下一刻,就护在自己身前,向那个白衣少年走去,却直直跪倒在地,竟以那样的姿势死去。
至死都在护着自己,却至死都没有再看自己一眼。
水水,你赢了。
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你了,我一辈子都不能原谅自己了。我一辈子都要活在爱恨交织中,后悔莫及。可是我宁愿痛苦十倍百倍,也要你活着恨我。
曾经恨他的背叛,却从来不忍心杀了他,远远地叫侍卫跟着,天天汇报着他的行动举止,天天思念他,却欺骗着自己是在监视他。
结果连自己都欺骗不了。
恨他却不希望他死,结果他连在生命问题上都背叛了他。
水水,你赢了。
袁远也一下子跪在地上,望着那凄凉的身影,却一步也动不了。
雪温被水弄亭刺伤了肩胛骨,左手怕是从此废了,此时邓潇寒已经点了他的穴道,佑冥含着泪放开水弄亭,上前给雪温包扎。
雪温身不能动,却倔强地不让佑冥包扎,还吐了他一口吐沫。佑冥抬手给了他一巴掌。雪温的脸被扇向一边。
佑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我会让你活着,不会让你死,让你看着你爱的人是如何的疼爱我,如何的无视你,让你看着你马上就要到手的东西,又是如何从你手中飞走,让你看世界是多么美好而你是多么丑陋,让你看你所有不想看到的东西,直到我死了,我都会让你活者,长长久久地活着,活者,才会痛苦,才会绝望,才会悲伤,才会后悔,才会想要死。所以我不会让你死的,现在,不想尝尝连阮力都搞不到的洛神府的醉生梦死以及刻骨断肠的话,就给我好好呆着。”
佑冥是真的急了,邓雪温要对付他,他还能理解他,是因为出于嫉妒。而现在邓雪温却杀了无辜的人,只为了成全上位,还是用的洛神府的药,杀了自己的挚交好友,实在不可饶恕。
邓雪温愤恨地回过头来瞪视佑冥,佑冥却毫无惧色。“怎么,很吃惊我为什么也中了你的亡却丝毫无损?因为我是上天派下来整治你的,多行不义必自毙。”这句话显然震到了迷信的古人,雪温登时浑身颤抖,大气都不敢出。他确实心虚,而洛神府的药既然都能毒死水弄亭,没理由毫无功夫的佑冥会安然无恙。
医好雪温,几个人正想着怎么全身而退,袁远突然发话。
“你们几个等一下……轩儿,这位子,你来做吧,我想通了,这皇位怎么也比不了弄亭,他现在不在了,我也不能再继续坐这位子了。”
袁远一脸悲戚,只要他早想通这些事情半刻,水弄亭都不会死,可是有些时候,只有在失去之后,才懂得那些东西才是最重要的。
袁应轩搂过身旁的佐幽,冲袁远笑笑,“皇兄,我已经有了重要的东西,不想失去,你就别再拿那些劳什子烦我啦,你要记恨我,还不如发配我到边疆给你打金人呢。”
边疆是好地方啊,山高皇帝远,还是自己和佐幽第一次点点点,那啥那啥的地方,值得留念啊。
见说服袁应轩不成,袁远转向雪温,“温儿,你是先皇嫡亲,这皇位你来做也没什么不对。”连大仇人都可以让位,看来这袁远是心灰意冷的可以。
全身如至冰窖,袁远觉得自己今后怎样都当不了一个好皇帝了,在此的人都是有识之士,为了大局,为了王朝,他必须要善后好再离开,或者退隐,或者随水水而去。只是他还是皇帝一天,他就要为百姓着想一天。
雪温还没做反应,邓潇寒就开口,“皇上,雪温并不是先皇遗子,被水弄亭欺骗才有所恶行,还望皇上开恩。”
今天的惊喜还真是多,袁应轩望向邓潇寒,邓潇寒知道众人不信,沉声解释道,“我乃邓家养子,先父因为发妻久未诞子,又见我根底极佳,便带回来领养,想要委以重任,结果我到昔流年一年后,雪温便出生了,先母却难产而死,雪温自小身子也差,所以我是养子的事,先父和众长老商量事关昔流年未来,协商之下便未对外说明。”
“而之前我调查雪温在昔流年被人毒害一事,庄内总管因为怕邓家真正的血脉被掐断,所以才向我说明了事实,我也是才知道此事。结果还未对雪温细说,他就已经错到如此了。皇上,雪温年少不懂事,还望皇上饶他不死。”
听他这些话,袁远连气儿都喘不上来。水弄亭肯定一早就确定了邓雪温不是先皇遗子,又因为流言四起,所以才把他带到自己面前,并要亲手斩断这份谣言,而那句让水弄亭绝望悲伤到极点的“你如果好好查一查就会知道的”真相,竟然是这个。
确实,如果水弄亭都查得到,那么自己身为一国之君当然更能查得清楚。而一旦查清楚,水弄亭也不会被形势逼到这个地步。而他的计划,自己也会清楚配合,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自己。
水水,我错了,是不是已经太晚?
挥挥衣袖,示意众人下去,这一场闹剧,也该收场了。
水水,既然你留我一个人在这世上,那我只能从命,思念你直到终老,那时你是不是就会原谅我?带我去有你的地方?
众人一路没有受什么阻拦,就出了宫。
十天后,袁应轩邓雪温等人造反的事被皇帝明察秋毫,是有人诬陷,袁应轩被逼起义,虽说欺君犯上,却念在他为国效力,又平定了边疆金人马贼有功,被削去兵权,保留侯爵官位,不限行动。
而护驾有功英勇捐躯的定邦大将军水弄亭则被被朝臣大肆地歌功颂德了一番,却仍旧改变不了皇帝的初衷:立为皇后。
朝野上下又是一片轰动。后位空虚已久,众大臣倒是希望皇帝早些立后,现在袁远终于肯立后,却封个男人,还是死了的男人,实在难以理解。
百姓倒是一片欢呼雀跃,早有流传水将军忠心为国是其一,其二则是忠于爱人,声名远播,只可惜英年早逝,现在皇帝终于承认这个绯闻,倒是满足了不少百姓的八卦,为水弄亭之死而唏嘘的百姓终于得到些许安慰。
人就是这样,事不关己,就算是皇帝的好戏也乐得端杯茶,嗑着瓜子看热闹。时过境迁,就会忘了曾经有个叱咤战场,让人闻风丧胆的温文书生一样的传奇人物曾当过一国之母。只有真正痛苦的袁远,会永远记得那让他笑让他烦让他担忧然他欢喜让他一辈子都忘不了戒不掉的人,已经永远的远去了。
生死两茫,顾盼回首若相惜。
二月初一,耀日嘉定帝改国号怀水,力排众议,封已故定邦大将军水弄亭为皇后,谥号听水皇后,皇家上上下下一片缟素,甚至老天爷还下起了雪,民间都说是水皇后在天有灵,赐降瑞雪,预示来年好兆头,耀日王朝千秋万载。
千秋万载?没有你,活那么长简直是种折磨。
袁应轩带着一行人回到神机侯府,就看见管家一路小跑跪倒在自己面前,抱着他的腿,欢呼他的归来。接着就说小千金如何健康,如何闹腾,像是知道了袁应轩的归来,一大早就挥舞着小手,笑个不停。
袁应轩小心翼翼地看着佐幽的脸色,还算平静,甚至还有微微的笑意,便让管家去抱了孩子在大厅候着。
“如今这事,邓教主有何打算?”奉了香茶,几人围着火盆商量着,因着步四的事,邓潇寒没把雪温带到神机侯府来,留在了破败的无忧庄里。
“我打算带佑冥和雪温回江南去,那里还有些事情没有处理完。”
“那好,等你处理完,五年之后,我们扬州风满楼见。”袁应轩爽快地说着,水弄亭虽死,听水阁却还要继续运营下去,佐幽和袁应轩商量了,他会把听水阁总舵改在长安。意思当然明确的很,两人以后的生活一定会幸福美满。
小孩子很可爱,软绵绵的,连一向和袁应轩对着干的佑冥都爱上了逗弄这个孩子,眉眼还是挺像袁应轩的,欺负她,可比欺负袁应轩有意思的多。
“喂喂,不要掐啦,没看她脸都红了。”袁应轩倒真没想到自己的孩子竟然这么可爱,这时候,管家来请示,孩子都已经一个多月大了,还没有名字。
袁应轩见佑冥还是欺负着自家闺女,一把夺过孩子,塞进佐幽怀里,佐幽吓了一跳,就听见袁应轩大声宣布,隐日山庄长公主叫做袁碧洗,日后神机侯府的主人,就是她了。也就是说,袁应轩不会再有子嗣,也就是说,他会和佐幽长相厮守,话虽没有挑明,立场却坚定。佐幽一阵感动。
第二日,邓潇寒环抱着佑冥骑在马上,马车中坐着被封了武功的雪温,温香杨范随侍在车旁,一行人返回了金陵昔流年。
一场闹剧终于结束。
江湖上少了一个呼风唤雨的武林盟主,朝堂上少了一位叱咤风云的少年将军,庙宇中多了一块惊天动地的男皇后排位,某人心中添了一个永远也补不平的黑洞。
而江湖上还是那么不平静,打打杀杀每天都有,每天都有小门派的兴起,又每天都有门派的覆灭。江湖,就是这样,波澜不惊却亘古不变。不变的才是江湖。
扬州的风满楼里依旧人声鼎沸,忙碌的店小二和冷若冰霜的掌柜的,在旁人不会注意到的时候,偶尔会交换几句话和亲吻;边疆的金满楼里日日上演着造假能手和魔教小魔头的追跑打闹,熟悉他们的人却知道,这两个欢喜冤家,关系已经好到晚上都盖一床被子了;杭州歌舞升平,天颜楼中已经换了当家,之前名噪一时的江南第一才女兼美女已经嫁作人妇,有了好的归宿,只是在她嫁人的前夜,有人在停业一天的天颜楼外,看见一道粉色的身影,一闪而逝。
温香和杨范日久生情,已经禀明了温婷婷和阮清明,邓潇寒也同意待温香成年后就与杨范成亲,回到蜀中温家堡坐镇。 www ●t t k a n ●¢○
倒是阮玉在关押邓雪温之时听说了宫中的事,细细一琢磨,之前阁主说过,那小皇子不是在邓家就是在百晓生家,也就是……自家这笨蛋……事情不妙,带着白皛就溜之大吉。待佐幽提醒众人时,他们俩已经早跑得找不到影了。
邓潇寒等人在路过江陵时,马车陷进积雪成的泥水中,出不来,好容易把马车拉出来,众人却发现雪温不见了。
邓潇寒气极,佑冥却拉住他,柔柔地安慰着,“这也许是好结果,回到昔流年,他更不知如何面对你,不如让他闯荡闯荡,等他历练些,自然会明白你的良苦用心。”佑冥这样说,也是不生气了,水弄亭算好了一切,肯定也算过这一步,而自己全当是成全了水弄亭罢,不去再记恨邓雪温。
三月烟花格外红。
宫中杨柳抽条,那人孤寂无比的身影前跑过两个欢快的孩子。
“水水,你跑慢点。当心摔着。”
小一点的眉眼如童子般的孩子,回头嘻嘻笑着,“阿远。来追我啊,我不怕摔,因为我知道,你一定会抱我起来!”
是年三月廿九,耀日嘉定帝驾崩,相传是思念皇后之极。据皇帝遗愿,帝后合葬,汾王陶静之之子陶淘淘改名袁淘淘,立为储君,其父陶静之监国,待淘淘可以独当一面之时再为登基。
漠北,一个白色的身影出现在一间毫不起眼的小酒铺里,独眼的掌柜一点也不热情,瞥了他一眼,问道,“干什么?”
“找一个人。”
“杀谁?”
一个人,那个不是一个人的杀手组织,一年只杀一个人,从不失手。
“……”那白衣少年的声音已经听不见,江湖就是这样,永远充满着仇恨,杀戮。当然也有美好的回忆。
日子又仿佛回到了那昔年,在太湖之上,风吹动起众人的衣角,白衣的佐幽问青衣的水弄亭,我们的阁子为什么要叫听水阁,水弄亭嫣然一笑,笑的如夏花般灿烂,使天地为之惊变:
听水源远流长。
-卷七说江湖,这里永远是江湖完-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