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蕴居然来这一手!”长公主府里, 有人愤愤道。
“是我们低估了他。”宋云霓端坐在高位上,脸上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可以让人判断她的心绪。
“这道天御司的神谕一出来,那些老百姓彻底就没脾气了, 还立刻就开始为谢蕴抱起了不平……我们派去的人若是这时候再出头就是自找暴露。”有人轻笑一声, 也不知是遗憾还是什么, “我也是真没想到, 谢蕴平时看起来温文尔雅的, 关键时候对跟了他这么久的沈清言也是一点不手软啊。”
有人便立刻接道:“他对自己不也一样?七七四十九天啊,换了我两天都熬不住。”
“这根本不难理解,”也有人觉得是情理之中, “谢蕴是什么人?你们忘了么,天御司少卿可不仅仅是司神职的神官, 他还是三法司官员之首!平日里干什么?刑部呈上来那些报死刑的折子, 哪个没有他亲笔写下的一个‘核’字?其实我们早该想到, 他绝不是那种瞻前顾后优柔寡断的人,只怪被他平日里在朝中的表现给蒙蔽了。照我看沈清言的自杀, 没准也是他逼的!正好给了他一个顺水推舟处置死人的借口,也自然就免了天御司其他人对他的不满。”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有人不以为然,“总之这回天御司算是被他保住了。不过话说回来,我们也并不是什么都没捞着啊!”
“是啊!”马上有人喜道,“这四十九天里, 天御司的人都得和缩头乌龟一样缩在壳里。岂不是正有利于咱们行事?无论如何, 我们的目的是达到了。”
一直沉默地听着他们讨论的宋云霓此时幽幽开了口:“你们不觉得, 谢蕴就是故意把时间腾出来给我们的么?”
“不会吧, 下官觉得, 谢少卿或许真是为了天御司着想。”说这话的人,一听便知其实也是个很虔诚的信徒, 比起其他将权力看得更重的人而言,显然谢蕴在他心里的地位有些不一样。
另一边,又有人说了话。
“其实不管谢蕴是不是有意退出的,即便他确然是猜到了些什么,又顾及着永章公主还在君上身边,所以才选择旁观。对我们来说,也并没有什么区别。”
说这话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赵谦。
“难道,长公主和未来新君,真的打算弃谢少卿不用?”
这个疑问句的意义很明显。谢蕴这个人,只要不是敌人,当权者就没有舍得不用的。更何况,他也不是能被轻易丢弃的角色。
宋云霓自然也很清楚这一点,这次的事件无疑证明了两件事:一是天御司的根基之深;二,就是谢蕴的价值。
既然眼下的局势已经摆明了从天御司再讨不到什么好处,那么,她自然也只能往后退一步。
***
谢蕴进了省思殿后的第三十天上头,宋胤珝回都了。
船队刚一靠岸,身受重伤的国君便立刻被早已恭候在此的大臣还有军队给送进了皇宫,之后,承乾殿便是大门紧闭。
宋月临一回到宫里,就敏锐地察觉到这里的气氛很不一样。她立刻想到了谢蕴,一问才知道原来天御司竟然出了这么大的事,于是立刻匆匆去了天御司找人,自然也没能进得去。
“我就去看看他。”她对拦住自己的神侍郎说。
“公主,”对方面露难色地说道,“不是下官不让您进去,只是少卿他正在上罚期间,是不能和您见面的。”
宋月临觉得有点儿头晕,稳了稳,才道:“那,他的身子可还撑得住?”
“公主放心,少卿他一切安好。”
她这才松了口气:“那就好。”又道,“你们也别这么老实,每天吃一顿饭就只给他吃那么一点点,把米饭使劲往里盛啊!要是饿坏了他,我可不会饶你们。”
对方听了,有些哭笑不得,心说我们哪敢这么抠。
“那我就先走了,”宋月临又朝省思殿的方向看了一眼,“反正他也出不来,就先别告诉他我回来了,免得他挂记。”
这位神侍郎连连点头应了,等她走远,然后,转身就进了省思殿告诉了谢蕴。
谢蕴自然是已经先一步就收到了宋胤珝回来的消息,此时听了宋月临来找他当然也不会意外。
“她看上去可还好?”静默了半晌,他只是问了这么一句。
“还好,就是……”对方想了想,“脸色有些苍白,或许是担心您吧。”
谢蕴转眸,放下手里的禅珠,拿起了放在身边的一枚垂丝玉佩。
“把这个给她。”他说,“告诉她,等着我。”
***
当夜,都中下起了雨。
连绵不断的雨水冲刷出绕紫云台而过的青河岸边一块石碑,清晨日出后,它吸引了路人的注意力。
然后,这碑上的文字迅速传遍了整个都城。
而当时,因为碑文上的字正惴惴不安的老百姓们没有一个人知道,皇宫中正在经历巨变。
直到当今国君颁下圣旨,宣告长公主宋云霓等一干人等谋逆作乱,相关人等或贬为庶民或革去官位时,人们才开始纷纷隐约有些恍然,莫非那碑文上所指的有妖邪乱国,指的便是辅政公主宋云霓?
第二天,天御司少卿谢蕴便在众多百姓的请求下破例提前出了省思殿,然后,一语定乾坤。
——乱政已破,天命所归。
人们这便了然了。宋胤珝在他们眼中仿佛霎时就换了个形象,不再是那个传闻里只能屈于长公主羽翼之下的孱弱君主,而是一个天降大任,忍辱负重的英明圣君。
宋胤珝终于全面亲政。
***
少卿府。
宋月临在院子里已经一个人静静坐了许久,其嫣犹豫再三,最终也没有出声去打扰她。
直到身后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公主。”
仿佛三月风拂柳般,宋月临心上一颤,回过头,果然见到了那道翩翩身影。
她站起身,却没有动,只是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谢蕴便走过来,站在她面前,凝眸看了她片刻,微微一笑,说道:“你瘦了。”
她再也绷不住,一头扎进了他怀里。
“你也瘦了。”她闷声又把他抱得紧了些,“流芳,咱们以后别理君上了。你说我们两被折腾成这样就为了帮他唱一场戏,多辛苦啊。”
这样的语气这样的言辞,一听便是又在撒娇说傻话。谢蕴有些失笑:“我们是无法置身事外的,你知道。”
“我被君上耍了。”宋月临说,“我很不高兴,他欺骗了我的同情心。”
谢蕴摸了摸她的头以示安慰,然后拉开她刚想说什么,却见她忽然皱着脸倒吸了一口冷气。
“怎么了?”他抓住她的左手,推开了袖子,然后,蓦地一愣。
“没事没事,”宋月临忙不迭地要把袖子遮回去,“就放了点儿血给君上做药引子,皮外伤而已。”
谢蕴皱了皱眉,不说话了。
宋月临也没察觉到他脸色不对,又自顾自收了手重新在树下坐了下来,随手拈起了一片落在石桌上的辛夷花把玩着,饶有兴致地瞧着他,说道:“你让我在家里等着你,我就老老实实地哪里都没去。真可惜,我都没看见你出风头的样子。”
谢蕴转头吩咐候在不远处的其嫣重新去取了金疮药和包扎的布带来,然后才在她身旁坐下,二话不说抓起她的手撩开袖子就开始拆她小臂上的缠带。
带子解开,他看见了上面的两道伤痕。
“百里青凤给的好东西,”宋月临抓起装着金创药的小瓷瓶,说道,“他说肯定不会留疤。”
谢蕴平复了一下心绪,说道:“以后别这么傻,君上用不着你操心。”
“嗯,看出来了。”宋月临说,“只怪我对美人不设防啊,我哪儿想到我这个看起来病病殃殃的美人皇侄,居然这么有魄力。一想到他是赌上了自己性命在布局,我都不好意思生他气了。”
谢蕴一言不发地给她换着药。
宋月临看着他,忽然收了前一刻浑不在意的模样,伸出另一只空着的手去握住了他的,说道:“其实我一想到这是个请君入瓮的局,就有些后怕。”
“我知道长姐他们一定会对你下手。”她说,“其实你比我更难。至少君上将我蒙在鼓里,我还没能想到你会遇到什么难处,但你却要顾及着我。”
谢蕴垂眸看着两人握在一起的手,说道:“你是我的妻子,我自然不能让你有事。”
宋月临有些呆呆地望着他,原本还有些苍白的脸颊缓缓泛起一抹红晕来。
“那,”脸上发烫的她不大好意思地撇开了目光,“我们要不要……”
她话还没说完,就有煞风景的老胡管家跑来搅场子了。
“君侯,”老胡管家说,“青凤大人来了。”
宋月临一听,“呵呵”了一声,冲着旁边的侍女故意扬声喊道:“其嫣,我们走!”
两人和百里青凤正好迎面而过,后者看见宋月临一顿,又看了一眼其嫣,还没来得及说话,便被永章公主狠狠“哼”了一声。
看着径直离去的宋月临两人,百里青凤也只能苦笑。
“来了?”谢蕴看着他走近,淡淡说了声,“坐吧。”似乎一点也不意外百里青凤的到来,对他的遭遇也没什么反应,只照常让人去准备茶席。
百里青凤落座后,极难得地低着头沉默了许久。谢蕴也没说话,周遭安静地只有风和落花的声音。
“公主她好像很生我的气。”比安静,百里青凤终是比不过谢蕴的。
“她生不了君上的气,自然要迁怒于你。”谢蕴款款道。
“其实我一开始也是全不知情,”百里青凤牵了牵唇角,摇头,“你不知道君上这次瞒得有多紧。谁知道赵谦居然一直就是君上的人?赵毅那场戏简直是布局深远,瞒过了所有人……谁又知道,他连一向交好的萧山郡王都半点风声没透?我当时全无机会通知你早做准备,还好你到底比长公主棋高一着,不仅没被算计到,还提前准备应了君上的局。”
“你当真觉得我全无损失?”谢蕴淡淡反问了一句。
百里青凤一怔,霎时恍然,一时也有些语塞。
“这件事我并没有怪你,清言这笔账我心中有数。”谢蕴顿了顿,说道,“公主也不过是对你使使性子发泄一下,并不是真的要难为你。”
百里青凤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不过,你是怎么察觉到的?”他问。
“君上带了你和公主随驾,本身就不寻常。”谢蕴转眸看着石渠中落英随水而过,缓缓道,“君上从来不是一个思虑简单之人。赵毅的事情既然是他授意萧山王为之,为什么到手的兵部职位却迟迟不动,非要等赵谦回来再定?或许之前可以猜测他是做了这需处处看脸色的国君太久所以行事谨慎,期望赵谦能识大义,只是事不遂人愿。可是他既然这么小心谨慎,为什么当赵谦表示出不满,而南巡又势在必行的时候,为什么两后那边却不退反进,频频挑衅宋云霓的权位?接着便是君上遇刺,那消息似乎连瞒都没有用心瞒,这么快便人人都知道了那是了解他用药情况的人为之的,谁有这样的能力,又有这样的动机?”
“长公主府之所以破釜沉舟一动,全因人人自危。”最后,他如是说道。
百里青凤若有所思地沉吟了片刻。
“如你所言,此番你一举帮君上安定了民心,是否才是他真正想试探你忠诚的结果?”
谢蕴一顿,说道:“未必。”
百里青凤本来以为他后面还有话没说完,然而等了一会儿,却没有等到谢蕴再说什么。
“你是否有什么话想说?”却是谢蕴看穿了他的心思。
百里青凤皱了皱眉,脸色变得不大好看。
“有一件事,我觉得你有必要知道。”他叹了口气,终是说出了口,“是关于永章公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