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媳

“主子。”晓萱突然脸色古怪的站在门口,欲语又止,顿了好一会才道,“于大夫刚才去霁景轩为大奶奶诊治,说是大奶奶有身孕了。”

云懿霆抬眼瞟了下她,眼睛危险的眯了眯,眉间随之蹙起,很快又恢复平静。

若胭愣了一下,“大嫂有孕了?”略想了想,道,“既是于大夫诊断的,应是错不了,总该贺喜才是。”

晓萱飞快的看了眼若胭又看云懿霆,就知道云懿霆仍是没有告诉她真相,也不好做声,悄悄退下。

若胭就琢磨着该送些什么过去,但想着上次假孕时何氏拿药材诬陷自己,心里就有道坎,不敢再送入口之物,唯恐再牵连上是非,其他的么,这一时半会还真想不起有什么合适的。

正思索间,就听云懿霆道,“这个事不需你操心,我去安排送份大礼,大嫂必定喜欢。”

若胭好奇,就问是何大礼,云懿霆却只是淡淡一笑,道,“先不告诉你,回头大嫂必来谢你,你自己问她就是。”很是神秘兮兮。

若胭还要打听,云懿霆就忙哄着她躺下休息,若胭既知缘故,心中苍凉,倦然合眼静休,不想才躺下,又见晓莲来禀,说是侯爷让若胭过去书房。

若胭因云懿霆挨打也正想着要当面和侯爷说,翻身欲起,却被云懿霆按住,“若胭,我替你去。”似是十分紧张。

“父亲传唤,怎好推脱,我去去就是,何必要你替,你自在家便好。”

若胭诧异,坚持下床,换了初夏进来,换了衣裳,重新梳妆,收拾利落了,才出门去,临走时,云懿霆又要同去,若胭却不愿他同行,只说“父亲只唤我一人,并未叫你”,云懿霆又看她半晌,方放手。

此时天色向晚,前院宾客陆续告辞,主人们却仍需招待到最后,园子里可见丫头们来来往往,许是因着何氏查出有了身孕,霁景轩附近尤其热闹些。

若胭也忍不住忘那望了望,初夏就暗自皱眉,忿然低声道,“三奶奶看那边做什么,奴婢真是气也气死了。”

若胭就涩涩一笑,“以己度人,我也为她高兴。”总不能因为自己没了孩子,就见不得别人有孩子吧。

初夏愕然,晓萱忙将她拉开,连使眼色,初夏方知若胭仍不知汤药之事,一时傻眼。

若胭却敏锐的觉察出两人的不对劲,止步问初夏“刚才说什么气也气死了”,初夏只好胡诌,“因上次大奶奶假孕之事,奴婢耿耿于怀,还生着气呢。”

若胭半信半疑,但因初夏近来对自己多有隐瞒,也不愿追问,只道,“你素来不是个小心眼的,何必记着那件事不放?何况,孩子总是无辜的。”

初夏也不说话。

很快到书房,已经见侯爷站在桌前,面容悲怆,沉肃萧索,昨天回府时即使一身风尘,却也精神抖擞,早上请安时更见是神采奕奕,此刻则已颇显苍老,若胭怔了怔,举步进入,侯爷看见,略有失神,遂招手近前。

若胭一路猜测侯爷心思,自然知他心情沉重,也是乖巧的行礼,然后静默一侧。

侯爷看了看她,长长的叹口气,道,“若胭,父亲这辈子有很多遗憾和歉疚,往事不提也罢,今日却是后悔一桩事,不该去梅府提亲,让你嫁给老三,你在云家受委屈了。”

即便若胭已看见云懿霆脸上的红印,猜侯爷是得知云懿霆在外金屋藏娇之事,也没想到他会直截了当的说出这番话,想起初次见侯爷时,他拉着自己的手哈哈大笑,爽朗、慈祥,一时就觉得委屈起来,很想和所有依赖父亲的女孩儿一样,出嫁后过得不快活,就跑回娘家来,在真心疼爱自己的父母前面,放肆的哭一场,唠唠叨叨的将丈夫的无情无义都数落出来,却在眼泪涌入眼眶的刹那间压抑住,这终究是公公呢,是云懿霆的父亲,我怎能在他面前说他儿子的不是?苦笑一声,轻声道,“有父亲这句话,若胭就觉得舒心很多,以前的事都过去了。”略一顿,又道,“父亲不要责备三爷,他已不是个孩子了。”

他从来不是个需要别人来指点教训的人,是非对错都在他自己心里,只有他愿或是不愿,没有谁让或是不让,既然如此,打他又有何用?

“唉,我是真痛心啊,痛他不知珍惜。”

侯爷摆手,轻叹一声,已是老泪纵横,“都不争气啊,不争气啊,老大……老大媳妇……若胭,父亲让你受委屈了,若不是看在她怀了云家骨肉的份上,必叫她跪在你面前认罪,按家法惩处,可如今……如今……”说着,手臂在空中抖了抖,终是颓然放下,转身背对,怆然落泪,“又能如何处罚。”

何氏?怎么又扯上她了?

若胭愕然不解,只见侯爷这样难过,忙跪下劝道,“父亲莫要伤心,若胭这不是好好的吗?”一边乱糟糟的思索何氏又做了什么对不起自己的事连侯爷都知道了,还非要跪着认罪,必是卑鄙恶劣的行径了,可自己近来出了什么事呢?

正懵懂的想着,就见侯爷扶起她,垂泪道,“你这孩子这样宽仁,越发叫我愧疚,你放心,往后有父亲在,总不能再叫你受委屈,你只管好生养着。”

若胭心说,哪里是我宽仁,实则不知发生了何事,让您愧疚成这般,也只好先谢过了好意,然后一桩桩一件件的将自己这几天的事梳理过来,蓦地一惊,恍然大悟,莫不就是刚才突然流血之事?

何氏此举何为?

她又知道了什么?

这事连自己都蒙在鼓里,何氏又从哪里得来的消息?晓萱几个和初夏都是言辞谨慎的,在自己面前尚不肯泄露,更不会说给何氏听,其他的人呢?

若胭茫然想着,又见侯爷换个话题问道,“若胭,你与我说实话,你母亲梅太太究竟是怎么去的?你不要瞒我,细细的说来。”

若胭愣了一下,即使很久前就在考虑如何回答侯爷的问话,当真到了这一天,仍不知如何作答,若要痛快,自当是将自己所知尽数托出,以侯爷对杜家的感情,说不得要为杜氏报仇,梅家往后估计难熬,只是又有不忍,杜氏一生凄惨收场,亦没有切齿痛恨、死不瞑目,自己若是用她的死来报复梅家,不但显得自己气量狭小,更玷污了杜氏的人品。

“母亲病已久矣,早已心肺俱衰,只是强作掩饰罢了。”

侯爷听了,以手按在桌上,五指关节节节突兀,默然良久,冷笑一声,“病已久矣……心肺俱衰……强作掩饰……若胭,何以会如此?究竟何病?何事起因?一向如何诊治?又何必强作掩饰?”

是啊,何以会如此呢?

若是一个生活美满幸福的官员女眷,即使得了病,又何至如此?

一连串的追问,若胭哑口无言,很多事自己没有亲眼目睹,很多事自己不能坦言相告,很多事自己不敢妄加猜测、评判。

侯爷却没有等她答复,又是连声冷笑,“听说你母亲后事料理皆在半缘庵,和离之事又是怎么回事?”

这个问题,若胭回答过很多人,一成不变的答复中尽可能模糊其中的矛盾,即使自己很想义愤填膺的将梅家置于众人唾弃的位置来为杜氏报仇,也没有权力将父母之间的恩怨公诸于众。

可是,侯爷不同于他人。

若胭这么告诉自己,差点就将满溢的情感呼啸而出,将自己在梅家半年来看到的、听到的点点滴滴都倾倒出来,话到嘴边又凝滞,让侯爷去对付梅家恩,或者说,让婆家去打压娘家,真的是自己和杜氏最终的目的吗?

得饶人处且饶人。

杜氏已经死了,关于她的流言终有一天会散去,如果侯爷插手,无异于火上浇油,流言会顺势而腾起,杜氏九泉之下将久久不能安宁,而侯爷、甚至侯府很可能都要因此卷入流言蜚语的漩涡。

岂不是自己害了侯爷?

这么一想,若胭斟酌着将对他人说了许多遍的答案又说了一遍。

侯爷没说话,目不转睛的看着她。

若胭就知道,侯爷已经看出她言语不尽不实,正忐忑不安,猜想侯爷必定还要追问,不想侯爷却只是缓缓一叹,道,“你便只说你母亲临走时有何话留罢。”

这倒是好说,若胭心知侯爷在意的还是杜氏的身份,遂不隐瞒,将杜氏临终前坦白杜老将军的事细细说了,只是不提曾留信请他为自己做主一事。

侯爷静静听罢,寂然无声,久久的望向门外,魁梧的身躯微微颤抖,两行老泪滚落。

乍得知自己寻了多年无踪迹的恩师原来真的早就死于瘟疫,必定是痛苦得难以自制吧。

若胭屏声静息,谨慎以待。

不知过了多久,侯爷似是呜咽的悲叹了一声,摆摆手,示意若胭回去。

若胭看他伤心过度,不肯离去,要扶他坐下,侯爷却摇头,难过的说不出话来。

既是这般,若胭左右为难,更不敢走,婉言劝解,终是劝说坐下,自己就侍立旁边端茶、捶背,想起白天时,侯爷抛下满堂宾客离去,随后和祥郡主就找到瑾之去追问自己,犹豫再三,还是提醒道,“父亲白天宴客之时曾中途退席,下人们惊惶不已,四处寻找,就连母亲在后堂听说后也坐立不安,父亲是否要和母亲明说一下,也免得……”免得她疑心你,影响你们感情不说,还要来找我的麻烦。

侯爷却摆手,“不必说,杜老将军离京已久,郡主并不知情,如今,杜氏一门无一人留下,更无话可说了,只叹你母亲焚灰返蜀,却叫我连个凭吊之处也无,竟是此生都要抱憾,百年之后,有何面目再见老将军。”

语气怆然,声声哽咽。

若胭听得心中亦悲,念及杜氏之好,本想着斩断情缘去蜀中祭拜,终不能成,半道又被云懿霆截了回来,今生也不知有无机会前去,侯门似海,恐怕自己终此一生也踏不出半步了,哪里还能去千里之外的蜀中呢?想着愈发悲伤,也随之哭出声来,跪地道,“父亲,若胭有一事相求,我想念母亲了,愿回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