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没想到淳歌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他明明知道官二爷已经去了,却摆出官威,硬要让官二伯出来,再者说官二伯于淳歌是何等关系。官二伯去了,淳歌除了身上有些狼狈之外,竟无半点的悲伤可言,这不是更加奇怪吗。难道是因为淳歌在京城待的时间太长了,早就忘记了自己还是官家的人。
“淳歌”官大老爷的声音略带着沙哑,似乎越发看不懂自己这个身居高位的侄儿了。
“他不是在里头吗,为什么不能出来。”淳歌平静地望着官大老爷,眼中微微泛起一丝丝的波澜,为什么身体倍棒的官二伯会这么突然地死了,没有一点儿预兆,去年秋大舅还说官二伯的身体无恙,淳歌这才没有回家过年,未曾想,当时的一个决定,却变成了他现在痛心疾首的后悔。
“淳歌,他出不来了。”官大老爷的声音哽咽,他又何尝不为官二伯的死而难过,他与淳歌的爹争了半辈子,最后落得个兄弟不和,如今官鹏死了,官二伯也死了,当年的官家三兄弟,只剩下一个他,他又怎会好过得了。
淳歌第一次听官大老爷这样饱含深情的叫他,但却没有半丝的不适应,他似乎在官大伯苍老的脸上看出了些许父亲和二伯的味道。
“那我就进去看看他,看看他,他平素待我极好,这会儿见我来了,定会醒来与我说几句的。”淳歌自顾自地点着头,平淡地语气就像在唠家常一样。
低沉的话,响在官家的门口,众人皆是不敢置信地盯着淳歌看,似乎要将淳歌看穿。他怎么会这样说。要说淳歌先前硬要让官二伯出门相迎的行为是无理取闹的话,那么此时淳歌的自言自语则更添一份惊悚。谁都听得出淳歌话中的官二伯,仿佛是活在世上一样。这让大家伙看向淳歌的眼神要多怪异有多怪异。
官大伯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在前方领路。几乎有四五年没好好回官家一趟的淳歌。有些吃惊,官家已经不似从前的财大气粗,那种百年书香门第的高贵在布局上隐约体现。少了铜臭味的官家,更像是一个家,淳歌没来由地多了一份亲切和归属感。
彼时的官家分外安静,比深夜宁静的氛围让淳歌的头脑更加的清醒,这一根针掉下都会引出一片哀鸿的地方。淳歌不由得想到了幼时初次到访时的场景。
那是官二伯接他来的,官二伯有军务让手下亲信代劳,也是在那个时候,淳歌认识了点大的官家兄弟。官乐山和官乐水。当初淳歌可是在大门口与乐水一拍即合,开始了接下几年的以欺负乐山为了的时光,那是他这一辈子,最不能忘记的美好。可是同样的路,当年他在官家欺辱了的官大伯。也在他的身边,却已是物是人非。乐山在三年前便离他而去,乐水则是常年镇守在边疆,官二伯更是撒手人寰,这一切的一切都来得太过突然。让淳歌毫无还手之力,只能默默地接受。
待到淳歌回过神来,他已然身在大厅中,大厅的中央摆着一具棺椁,四周站着的都是官家的子弟,那个形容枯槁,身形消瘦的是淳歌的二婶。淳歌依稀记得,那一年淳歌第一次见到官二婶,便十分喜爱这个似母亲般的婶娘,才不过十多年的时间,那个风韵犹存的女子,便成了这副模样,淳歌心疼啊。
可淳歌最不敢的,最不敢的就是去看棺椁中的人,两年前,他就是这样将他此生最亲最亲的大哥埋入黄土,此生不复再见。一转眼他又要将他的亲人,送到那个地方,他承认纵使他是惊艳才绝的天才,也参不透生死。他两年未见官二伯,二伯可还记得他的脸,可还记得他的声音,怕是记不得了吧,他这般不孝的侄儿,就算是倒贴也是没人要的。
“淳歌”官二婶嘴唇微微一颤,轻声呼唤。
“婶子。”淳歌急忙赶到官二婶身前,他连夜赶路本就有些受伤,此时快走了几步更是扯动伤口,不禁皱了皱眉。
只是官二婶似乎没有发现淳歌异常,眼中的空洞似是世间再没有什么可以留恋的了。也是三年的时间,她既没了儿子,又没了丈夫,她再坚强也不过是个普通的女人,还能站着说话,便也是万幸,还能强求什么呢。
官二婶握住淳歌的手,紧紧地握住,将淳歌带到官二伯的棺前,呢喃道:“你看,淳歌不是回来了吗,你不用担心的。”
原来官二伯临死前头还记挂着淳歌,本想着传信让淳歌从京城回来,只可惜那会儿淳歌正忙着接手礼部尚书的事儿,官二伯想了许久,还是以淳歌的前途为先,将自己的病情隐瞒,不让淳歌知道。
淳歌可真想抽自己几巴掌,他为什么没有想到一个月前官二伯为什么会无缘无故地寄信来嘱咐他的衣食住行,定是官二伯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放心不下他。然而他呢,那是他为了一个破官位,一个区区的三品尚书,却将这一丝疑惑抛到脑后,他愧对官二伯。
“淳歌长了个头。”官二婶终于抬眼打量了二十多岁的淳歌,她的印象里,淳歌始终是那个七八岁的孩子,懂事地令人怜惜,往事如昨,孩童已长成了少年。
淳歌的心抽着疼,可官二婶似是在与官二伯对话一般:“这孩子打小就俊俏,长大了更是个美男子,你来看看。”说着官二婶,就放开了淳歌的手,转而去握官二伯那只冰冷彻骨的手。
“二婶”淳歌伸手挡住了官二婶的手,脸上的沉痛之意,再明显不过了,显然他也搭住了官二婶的脉搏,果然是悲痛过度风邪入体了。
“来人,将二夫人带下去,好生休息。”淳歌往官二婶的一个穴位一点,官二婶便晕倒在他怀中,若是官二婶再不去休息,只怕不死也会变成痴人。
官二婶被送下去,官大伯又将厅中的女眷给叫下去,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大厅中便只剩下,官家核心的子弟。淳歌略过官二伯的棺椁,坐到了一旁的椅子上,抖了抖自己可以称得上肮脏的衣袖,问道:“人都到齐了?”
“官家最核心的子弟都在这儿了。”官大伯的身份早就不如淳歌来得尊贵了,因此他也只能为淳歌打打下手。
“二伯死了”淳歌冷淡的叙述,仿佛他与官二伯之间只是陌路人一样。
“东南那些蠢蠢欲动的人,你们也看见了。”淳歌脑中突来的一阵疼痛,让他深感疲惫,他揉了揉太阳穴,接着说道:“统帅之位一空,自有无数人愿意上去,当然谁都有可能成为统帅,除了我。”
淳歌讽刺一笑,说道:“可一旦新统帅上位,第一件事,便是铲除官家,你们信吗?”
“信”众人齐声回答,他们都是官家的精英,自己懂得官场的那些蹊跷,哪能不知道新官上任三把火的道理。
“官家要自保,唯一一条路便是放手。”淳歌冷静地分析还是很有道理的,正所谓天知道损有余而补不足,官家正是因为太好了,才会遭此一劫。只要官家放出手中的权位,谁还会咬着不放呢,官家如今再不济,还有在身居朝廷核心的淳歌呢。
“放手?”官家的这些个子弟都有些不怎么相信,他们会选择屈从于淳歌正是希望淳歌能让他们保住手中的权位,现今却是本末倒置了。
“怎么,不愿意?”淳歌哂笑道:“这些年,你们从官家得到什么,便要为官家付出什么,容不得你们愿不愿意。”
“那你呢?”一个官家年轻的子弟,鄙夷说道:“我们让你当家便是想要保住官家在东南的地位,可你却要我们放手,那你怎么不放掉官家给你的啊。”
“官家给我了什么?”淳歌怒极反笑,问道:“我凭着恩科初登官位,平定山匪,名扬东南,官家给了我什么?”
“我高中六首,在松城为官,力敌北夷,官家给了我什么?”淳歌的脸上竟出现了冷冽的一个笑,伴随着清凉的嗓音质问道:“我被关天牢,官家又给了我什么?”
鸦雀无声,淳歌一次接着一次的询问,却只有一个回答,官家没有给淳歌一丝一毫的帮助,淳歌如今得到的都是他一步一个脚印走上去的,他完全可以不管不顾官家,因为这两个字在他的官宦生涯,毫无助力。
“你不会不管官家吧?”有一人试探着用弱到几乎听不见,却又准确无误的传到每个人耳中的声音,问道。
“不管?”淳歌仰头笑得有些苍凉,说道:“只要我官淳歌一日在朝为官,官家便是我的根,我能不管吗?”
“同样的,我官淳歌在朝,该是你们的总归是你们的,不该是你们的,强留也留不住。”淳歌颇有些声嘶力竭的味道,可他却是真真的将自己当成了一个官家人,原因只有一个,那便是官二伯曾将官家托付给他,他不能再辜负那个疼爱他的长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