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嫂子一直留在杜峰那间帐子里等了好久也没再等到他人回来,直到日头压得越来越低,才不得已准备离开了,只因到了上面看守的人点数人数的时候,再晚些只怕又要挨上一顿鞭子。临走之前,杜嫂子很是在心底冷笑了一番,她今日算是瞧清楚了这男人的德行,若知道是这样的结果就不该煞费苦心地跑过来,将实情透露给他,由着他去死或许还强些。自此,她原本抱着的一腔希冀已是全部摔得粉碎,从此再无求他庇护的打算,也断了再与他续前缘的那厢执念。
杜峰却是不知他婆娘已然打定了的主意,当然啦,他是丝毫不想关注跟她有关的任何事情的,以前仗着还有几个女儿的牵绊,再怎么说也是自己的骨血,可现在呢,他自己也落了个如斯的境地,还不如干脆就将对她们的那点念想一齐抛弃了,现在这世道,能活下来就是祖上几辈子积德了,哪儿还有闲心操持别人的生死。
所以,杜嫂子的事顶多就在他脑子里拐了个圈,之后就又被刻意摒弃得无影无踪了,眼下最要紧的事仍是去找那帮子膳房的,不打闹一顿他都觉得亏,定是嫌自己这些时日过去打秋风去得勤了些,就想了这么个阴招,拿那生了瘟的牛肉应付给他,这是恨不得他染了疫病立刻死呢!
别看他腿脚不好使,真急起来那腿倒腾得也是飞快,可还没等走到膳房呢,离着十几丈远的距离就已经有兵卫们隔成人墙挡住了那些也想过去查探究竟的人们。
杜峰好不容易矮着身子,在人堆里又推又挤的,才钻到了跟前,还被一个执着长刀的北戎兵给推得差点往后头倒去,幸亏后面也挤了很多的人才没摔在地上。
他赶紧稳住身子,从前面挡着的人墙缝隙里觑着眼偷看,就见着平时自己常偷偷溜进去的那座负责膳食的大帐子里面,已经从里到外被围了起来,还有一队一队的北戎兵从里面将那些肉食都搬了出来,有大块的带了血丝的生肉,还有已经明显煮熟了的,全都清理了出来堆在了外头的空地上。
之前应该在膳房里伺候那些王宫贵族们饮食的厨子们现在倒是一个都没再瞧见了,杜峰想起了刚才自家婆娘说的话,再跟眼前这情景一结合,就猜出了个大概,这地界怕是也有被传染的了,就算没有,那些肉也已经吃不得了,等会儿估计就要被处理掉。
杜峰的老家在并州境内的建宜县,年岁小的时候,赶上桃花水汛,也有过遭了水灾的情形,之后也闹过瘟疫,先是些牲畜患上了,之后也有人被传上了,据乡里的老人说曾经有一年发了一次最厉害的疫症,县里面死的死,逃的逃,最后竟落了个“十室九空”的下场,想想就令人心生胆寒。
不过那会儿他还没出生,所以就算是件听上去十分恐怖的事,到底没经历过,听完也就过了。可看今日这情形,也说不好有多少人畜已经被染上了,他似乎嗅到了一丝危险的味道,赶紧缩着身子往后头躲,这么磨磨蹭蹭挨挨挤挤地终于蹭出了人堆,再回过头看的时候前方已经腾起了一柱轻烟,想也知道是要把那些肉块全都烧掉处理。他赶紧掩住了口鼻,一瘸一拐地往回走,等回到自己那件毡帐时,早就不见那婆娘的踪影了,他把帐帘拉得死紧,又找来了一些重物将边边角角的地方都压实了,这才算是稍微放心了一些,可一看见桌角那块被扫落在地的牛肉,就又变得气不打一处来,找了块破布包着抓在手里,将方才压得严严实实的帐帘再度掀开,远远地朝外头扔了出去。回去之后狠狠地搓洗了那只抓过牛肉的手,皮都快搓掉一层时才作罢,做完这些才又颓丧地回到了桌边,拔了酒囊的塞子就猛得灌了一大口,结果却反被呛到了,他气得一下就将酒囊掷到了地上,剩余地酒液汩汩而出,洒了一地。
杜峰猛烈地咳了起来,咳到最后,眼泪鼻涕都糊满了脸,他丧气地抬手胡乱抹了一把,只觉得眼前一片灰败,从椅子上起身,颤颤巍巍地一头倒在了床上,他这么用力一倒,毯子上的灰尘也全都浮在了空中,呛得他又咳嗽了两声,那些散乱飞舞着的尘还在漂浮、旋转,他抬起了一只手,在半空中挥了挥,试图将它们挥落,却不想那些细小的灰尘被他这一下大力的动作弄得更“活跃”了,飞得满处都是,杜峰这才死了心,双目无神地瞪着眼前的一片虚无,说不上是恐惧还是彻底失去希望,一直挨到日薄西山都没见他动弹一下。
杜嫂子那边赶在查勤的过来之前就回到了住处,同样的,没走到门口就又被哄了出来,除她之外,还有十几个人也被勒令不得进去,据说是住在这里的已经有人出现了疫病的症状,现在她们这批奴隶居住的帐篷必须得做处理,不仅人不能再进去,里面的一应用具也不能再带出来,能烧的就地焚烧,烧不了的只好一并掩埋。
虽然里面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可这地方好歹也能勉强住人,这就烧了埋了,让她们这么些大活人晚上去哪儿睡觉?!
当下就有几个平时不怎么服管的跳出来反驳道:“你们这烧了我们的毡帐,让我们这群干完活的上哪儿休息去?!”
杜嫂子闷声不吭地往身后微微挪动了小半步,怕被前面几个人抗上的话连累到自身,那些个兵已经在羊皮帘子上浇上了油,丁点的火星子往上一舔就旺盛地燃了起来,不消一刻钟的功夫那间毡帐就从里到外烧了个干净。
杜嫂子望着冉冉腾起的浓烟,闷闷地咳了两声,她心里只觉得凉透,这日子还能怎么过下去呢,看不着一点的希望,她在那一瞬间甚至想到了死,可马上就又想起了家里那几个生死未卜的丫头,眼眶就跟着一热,再加上被不远处的烟雾一熏,一滴热泪就流了下来。
那几个兵一直等到火燃尽了,才把那些灰烬连同没烧掉的一些器具埋在了地下,为首的一人转回身对她们下达起了命令:“空余的帐子现在也没有了,不过东边靠近马棚的位置给你们搭了几个棚子,现在也不是什么数九寒天,就是露天的睡也死不了人,行了,也没什么好收拾的了,这就过去吧,早歇了,明个还得继续干活。”
几个气性大的女人听完这个答复,皆是气得浑身发抖,可没有人敢反抗,就像是有那么一根弦绷在心坎上,即使被压榨残害,也不敢去真正碰触那道底线,因为她们每个人都清楚得很,这不是在自己的国家,反抗之后的结果是什么不言而喻。
杜嫂子湮没在了这一行队伍里,麻木地迈开步子,跟着前人的背影亦步亦趋,以前好歹还活得像个人样,自从陷在这里,便没有人再把你当人看了,比之圈里的那些牲畜也差不了多少,这么想着,她就略微挺了挺脊背,脸上却依然挂着那抹苦涩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