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偶尔说上两句话,这一路上也不算多难熬。于是紧赶慢赶地,花了两日不到的功夫就赶到了北戎王庭。
说是王庭,可是看上去却荒凉的可怕,安恕刚一被人扶下马车,就被眼前所看到的场景给震到了。照理说一国之都绝不应该是她眼中的这副残破样子,那一顶顶白色毡帐就只沿着条河岸边零散地搭了两排,再往前倒是能看到一片灰白色的暗影,仔细一观才发现是些已经老旧不堪了的帐子,有的甚至门帘翻飞,看上去也并不像有人居住的样子,四周还有好些个被火烧燎熏过的乌黑痕迹。
安恕疑惑地看向了郁柳,郁柳也有些懵,朝她摇了摇头,并小声地表示自己上回过来的时候还不是这个样子的。
这样一来就很容易解释了,肯定是这里的疫情没控制住,或者严重恶化,才在短短的数十日里又夺去了不知多少人的性命。
前头的穆锡伦朝安恕的这个方向打了个手势,就有人上前将她跟郁柳“带着”往前走。
安恕心里十分发憷,以往在病迁所里的时候,怎么说都有里三层外三层的防护,现在就这样,没遮没拦地往疫区深处走,这种行为在她看来无异于找死。这么想着,脚下的步子就有些迟缓,那几个侍从也都不是吃素的,看她脚步慢了下来,手底下就使了几分力气,推搡着她跟郁柳继续往前行。
郁柳毕竟是练家子,被推着脚底下也丝毫不乱,安恕却明显不同了,背后也不知道被人顶上了什么兵刃,稍一停留就又被人硬推着往前走,她脚底下虚虚浮浮,即便是有郁柳的搀扶,也走得踉踉跄跄。
等走到沿河而搭的那一排毡帐前,就看得更真切了,虽然仍是没什么人烟的样子,但好歹时不时还能见到几个仆婢之类的男男女女在四下里奔走。
穆锡伦跟赶上来迎接他的一个大臣交代了几句,就疾步径自离去,连看都没再看安恕一眼,很快地,她们两个就被人给接进了其中的一件毛毡房里,前来接待她俩的那个官员看上去还比较和气,毡房里面床褥枕塌一应俱全,虽然并没那么光鲜,但还算整洁。
立在安恕面前的那名官员已经上了些年岁,两鬓跟颌下的胡须几乎全都白了,在面对她的时候却显得十分地谦和,微一颔首算是行了个礼,安恕被他这个阵势弄得有些别扭,对方明显又是长者,只好低了头偏过身子后退了半步,没给回应。
席禄见她一副垂首不语的模样,心里虽急,面色却是未变,甚至更谦恭了,方才他已将这几日以来王庭的情况跟穆锡伦交了个实底,无论如何,是再也不能拖下去了。
“姑娘既能踏足北戎,便是上苍赐予我北戎一族的救世神袛,是草原上男女老幼心目中的罗裕图(神女之意)。”
安恕也听不懂他说的那什么什么图的究竟是什么意思,她现在是踏上了北戎的土地,可这根本就不是她自愿来的好吗,这还没怎么着呢就先给她扣了一顶高帽子,不就是跟她玩先礼后兵的那套呢么。。。
她默默立于原地没有作声,一旁的郁柳偷偷觑了她一眼,见她脸上一丝动容的表情也没有,就收回了视线,老老实实地守在她下手的位置上,静观其变。
席禄有些弄不明白是什么状况,还当是这一路上已经做通她的关系了,方才穆锡伦也没跟他交待太多的情况,他还以为自己就只用唱个红脸就行了的。现在一看安恕那一脸“你说什么我都不愿搭理”的表情,当下就有些迷糊了。
“呃。。。如有。。。如有什么怠慢之处,姑娘只需直言讲明,在下自会满足姑娘生活上的一应要求,我王还有些政事需待处理,所以就由老臣先来接待姑娘。二位姑娘一路舟车劳顿,要不然,在下先让人把吃食都端上来,等吃过之后我们再谈正事。”
安恕不用想都知道那个“正事”指的是什么,席禄看她没给什么反应,就只好拍了拍手,外面一直等候着的数名女仆端着几样饭菜就进到了毡房内,她们一个个都谦卑地跪在绒毯上,手上的动作倒是很快,一眨眼地功夫就摆满了桌。
其中的一个女仆有些好奇地抬头往安恕站着的位置看了一眼,两个人的视线正好就这么对上了,她二人各自眼底都闪过了一丝不可思议的情绪,不过安恕这边很快就收敛了神色,只那个女仆还有些反应不过来似的愣在原地停了动作,幸好她身边的人注意到了她的不自然,就悄悄地拽了两下她的袖子,那个女仆很快回过了神,掩饰般地低了头,跟在其他几人身后亦步亦趋地离开了。
等那些仆人都退出去之后,安恕才缓缓地松了口气,只因刚才进来的那个举止怪异的女仆不是别人,正是以前在凉州军营中跟她有过些龃龉的杜嫂子,虽然穿着的破烂不堪,又是一脸的菜色,可安恕一跟她对视上就认出她来了,而且看她的表现肯定也是识出自己了的。
席禄对刚刚发生的一切无知无觉,当然了,他是压根不会去看那些卑微地女仆一眼的,安恕虽有惊讶,但却很好的掩饰住了,他自然就没有察觉出更多的东西。
后来,等饭食都摆放好,他就热切地催促着安恕跟郁柳坐下来用饭,可安恕依旧站着没动,席禄看到现在,也算看明白了些,知道穆锡伦那头恐怕根本就没说通她,这可倒好,现在这块烫手的山芋就算是扔到自己这里来了。
如今这种局面,也只能硬着头皮往下扛了,席禄在心底哀叹了声,假意地咳了咳,脸上的笑意又深了两分,这样望过去便更像是一个和蔼的长者了,于是这位长者往前走了两步,像是在回忆什么似的盘算了一会儿,才又接着说道:“我曾听人说起过,在你的国家,出过很多医术精湛的医者,其中有一位姓孙的医家还在其所著的医书中有过这样的论述,叫‘凡大医治病,必当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若有疾厄来求救者,不得问其贵贱贫富,长幼妍媸,怨亲善友,华夷愚智,普同一等,皆如至亲之想。’姑娘以为。。。如何呢?”
安恕听他说完这一大段话,倒是对面前的席禄产有些刮目相看,原本是用来规范医者,使其正心修德,对待病患一视同仁的,倒被一个蛮族人反过头来用到了自己的身上,看来为了逼她就范,这些人也是下了些功夫的了。。。呵。。。文的武的,是要来双管齐下啊。。。她嘴角漾起了一抹嘲讽的笑,正了颜色,凛然回道:“适才听阁下所言,应该也涉猎过我国中医药典籍的,医者仁心无疆土之隔,这自然没错,可医者自身却存国别之分,是问我今日普施仁心,无论是否为我族类都予以救治,那么多年以后,这些今日被我救治了的人,反倒又成了杀我亲者,掳我手足的罪魁祸首,等那个时候,我国中无辜受累的一众百姓,他们的性命,又要寻谁去算?而我,也会被扣上通敌卖国的头衔,这一辈子,都注定要活在自责与悔恨之中了吧。。。”
“还是阁下或者北戎大君能够以己身担保,北戎自今日起决不进犯毓国一厘土地,之后再写成决议之书,上交毓国朝廷,这样的话,我也不介意做个勾连两国之间和平的使者,到时与贵邦结成兄弟之国,约定永不侵犯,边境开市,货贸互通,我手里的治疫之方自然也可以奉上。”
安恕现在握着的唯一筹码就是治疗疫病的那个药方,而她如今最迫切想要做的事就是让毓国那边知道自己已经陷落于北戎的这个事实,如果她自己都想不出办法来自救的话,恐怕这世上就再不会有人知道她身在何处了。
不过她提出的这个建议却像是触及到了北戎一方的底线,试问这样一个好战嗜血的民族,怎么可能放着近在咫尺的富庶邻居而不会眼红呢,因此席禄一听完她说的,眉间的皱褶就更深了深。
安恕瞧清了他脸上那一闪而逝的不愉之色,心底里就是一阵冷笑,看吧,既要求着别人施以援手,还想缓过劲来之后接着侵略,发慈悲可不是这么发的,好人也不是这么当的。他们个个狼子野心,得了你的好处,便想着更大的好处,这样的一群白眼狼,便是一块土地一座城池地割下来喂到它嘴里,也是不可能喂饱的。
安恕眼里已经现出了森森的冷意,席禄见了,也知这第一回照面肯定是要不欢而散了,他有点搞不明白,就一个这么年纪轻轻的姑娘,就算再油盐不进,也不可能撂了一路也没让她认清“现实”,说到底,都到了北戎的土地上了,要搁着他,既然好言好语的劝说行不通,那就没必要跟她再客气了,也不用什么别的更狠的招,两鞭子下去,知道疼了,兴许骨头也就没那么硬了。
席禄这么想着,眼神就显得凌厉了些,再扫到安恕面上的时候,那抹笑意就变得十分僵硬。不过他盯着安恕的脸又审慎地打量了一番,一个怪异的念头就倏地窜进了脑袋里。
这丫头,刚才光顾着与她虚与委蛇了,也没仔细地去打量打量,于是他眯了眯那对混黄的眼珠仔细一瞧,倒觉得眼前站着的人很有些姿色的样子,只是衣衫太过简素了,这要是再好生装扮一番的话。。。联想到这儿的席禄不禁倒吸了口凉气,这要是好好装扮了,就是说成仙姿玉色怕也不过为啊。。。
席禄突然就觉得心里没底了,穆锡伦刚一回来,他只顾跟他交割政事了,关于怎么处理带回来的这个毓国医女他都还没来得及问过这位主子的意见,尤其是他的想法,席禄现觉得自己完全不知道他是怎么打算的。
以前穆锡伦一向不怎么沉溺于女色,即使再美的女子也不过得个几日的恩宠,因为女人就算再美,跟宏图霸业比起来也根本就不值一提。。。如果这样一对比,穆锡伦在处理这件事上的态度就显得有些奇怪了,这关键能救命的人是劫回来了,可她根本就没有服软的意思,是还没有被敲打过还是敲打了之后全无作用?席禄觉得连他们自己的大王都算在内,这些人费了这么大力气花了这么些时日究竟都做了些什么!
之后席禄自知再待下去也起不到更多的作用,还需得回去再探探穆锡伦的口风,要是他松了口,那他这边也好办一点,怕就怕。。。
这事儿不能细想下去,席禄只觉心口突突急跳,一股不安的感觉正一点点攀上了背脊,令他觉得头皮都有些发麻,只好草草地结束了这次失败的会面,跟安恕道了句告辞就离开了。
郁柳一直等到席禄走远,才一把拉过安恕,不解地问道:“你即使到了现在,也还想着有朝一日能回你的故国吗?”
她问的很急,安恕看着她紧紧皱起的那道英气的眉,也知道她定是听出自己刚才提出的那个建议的真实用意了,就疲惫的笑着回了句:“不然呢?一辈子留在这里。。。还是留在。。。居延?”
郁柳听她说完,就负气似地收回了手,头一回带着怒意叱道:“你可真是。。。嫌自己活的太长了么?刚才来的那位是北戎的主军师,当今这位北戎王的授业恩师,就连那位都得给他留几分薄面的,你说你怎么一上来就谈那种根本就没可能兑现的条件,要是真把他们都给惹急了,以后就有你的日子好过了。。。”
“有区别么,我现在的日子就好过了?”安恕斜了她一眼,言辞间满满的不屑与厌弃,她站了那么久也有些累了,反问完那句话就坐到了一块厚毛毡上,捏着酸重的两条腿发呆。
郁柳被她噎了一句,顿时有些语塞,忍了良久,还是跪坐在她身旁,语重心长的说:“我不是不让你跟他们对着干,可你现在也得掂量掂量形势,要真是把事情闹大,我就没办法保你了。。。我们现在可是在北戎的地盘上,那又都是群从蛮荒之地走出来的人,他们要真对你动了粗,单凭我一己之力根本没办法抗衡,摄政王如果在的话说不定还能在一旁拉着些,现在这种情况,我就是传信过去,等他来了,怕也晚了呀。。。我言尽于此,姑娘你还是尽量收敛些吧。。。”
安恕并没理会郁柳说的这一切,于她而言,选择无非就两个,要么直接投降,将药方拱手奉上,要么就守着气节死硬到底,想在这件事上面跟北戎去周旋,世上就没那种既能当□□又能立下牌坊的美事。
郁柳看她又愣愣地一个人窝成一团了,有些不耐烦,而更多的却是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她往矮桌上扫了一眼,暗自嘀咕道:看来今日又不能愉快地吃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