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了忘川,回到了奈何桥。
孟婆的目光始终深邃,她知道我变了,但是她什么都没有问我。只是要我好好休息,然后一如既往地做着自己的工作。
阎王的儿子清来到我的住处,说是阎王希望我执掌忘川河。我知道阎王是故意让清来的,他从小和我一起长大,算得上是阴间少数和我深交的人。一身白衣出尘俊逸,一张笑脸温文尔雅。独独我知道,他那始终弯成一条弧线的眼底藏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心事,使他成了三界之中幻术最强的神。
“忘川啊,你这趟去人间变了许多啊。”他轻笑着抬头望着正坐在树枝上休憩的我,靠坐在树干旁。“发生了什么事情么?我好像已经好久没有见到你走出你的地界了。”以我的真身银杏树为中心的百丈之内皆是我的地界,在这里发生的任何事情只有我可以定夺,就算是地府的阎王和天界的玉帝也无权插手和涉足。只因为,这里是我划地为界的地方。
“没什么,只是想自己清静两天。”其实不用他说我也知道,地府里的每一个人都知道我变了,只是都不敢来我面前证实而已。“清,我只是一个修炼成人的妖精,为什么你的父亲要我执掌忘川河呢?”这是个谜,一个我一直想不通的谜。
“我不知道,就算知道也不会说的。这是秘密,我不能告诉你的。”
“秘密?我怎么不知道我身上原来有秘密啊?清,你到底是谁?我又是谁?”如果只是阎王的儿子,如果只是三界的幻术最强的幻神,为什么你又知道那么多不该知道的秘密呢?
“你是忘川,我是清。”淡然一笑,衣袂翻飞,何等风华?“除此之外,你和我没有第二个身份了。”
“你真得是清么?我认识你已有两万余年,和你依旧如初见。”抬头却看那扇形的叶子,我知道我已经很老了,只是记得的年月就将近三万年,不记得的年月更是不敢去数。“我是忘川河旁的银杏,你是阎王的儿子,我们仿佛一直就是这样。”
“你是不一样的,忘川。”幽幽地开口,清第一次出现了这样惆怅的语气和表情,“即使所有人都不知道,你还是最清楚的那一个人……”
“例如呢?”我莞尔,扬手招来一阵风,吹落那略有些黄了的叶子。
“你知道你认识的清和我不是同一个人。”清的声音一顿,有了和他那张温和的脸不一样的肃穆。“你知道清已经死了,现在在你面前的不过是他的身体和另一个人的灵魂……”
“我是知道这件事情,不过我却没有证实过。”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自然也没有守得住的秘密。“你这么明白地告诉我,不怕被别的人知道么?”
“这里是你的地界,有几个人进来你会不知道?”老成精了的妖精,耳目会那么不济么?“除了孟婆之外,敢来这里的人又有几个?”
“你说的是事实,不过你就不怕我说出去么?”就那么信任我么?就那么笃定我不会说么?还是你知道什么,所以才毫无顾忌呢?
“忘川,我们是同一类人。”他低头,望着自己的手道,“我们都在为同一个问题在思考,我们都察觉到了一些事情。”
“例如呢?”我再次问道,用和他同样肃穆的表情和语气。或许,早在我的心里就有了答案,我不过是在等他说出口罢了。再一凝神,我又暗自轻笑。去了一趟人间,我似乎已经变得太多了。
“我不知道。”他摇了摇头,表情困惑。那样一双从不让人看清的眸子已经睁开,愤恨和悲戚同时承载,令人心悸的浓烈。“我原本应该知道的,我原本都知道的……”
“你的记忆被人洗清了。”我了然地望着他的脸,心里清楚天下只有一个人会做这种事情,但是我却不会去问那个人为什么要这么做。“除非你去‘忆泉’,否则你不可能找回你的记忆。”
“忆泉?”
“孟婆汤的原料就是忘川的水,可以洗清人的记忆以及他在阳间的一切羁绊,让魂回复原有的清灵而好去轮回。”我细细地凝视着他那不为人所熟悉的样子,心中一叹。“而忆泉,则是可以让人记起所有的过去,被封存在忘川的源头的泉眼。”
“不管时多少世前得记忆都可以记起么?”如若真有这么一个地方,为何又被人封存呢?
“是。”不讳言,只因为那样的答案其实不过是一个莫名的期盼,就算我的回答不是,他也不会放过的……
“既然如此,为什么我不知道呢?”他轻阖上眼,拒绝再透露自己的心事。今天,他已经说了太多了。“我知道的,是别人穷极一生都无法窥伺一角的秘密。而你的这个秘密,却不在我所知的范围之内。地府,我真得了解过么?”
“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秘密,不过那秘密其实到了别人手里就未必是秘密就是了。”我笑,突然有一种感觉,我的话其实不只是对他说,也是在对我自己说。“有时候自己,也未必就是自己。”连自己都未曾了解,又何必谈了解其他呢?
“忘川,作为你告诉我‘忆泉’的存在的报酬,我告诉你一件事情。”他伸手去掩住自己的脸,待他垂下手之后他已经恢复了原有的模样,云淡风轻,不染纤尘。“在人间,你有一个在等你的人。”
“什么?”我微楞,心口突然有一种刺痛在蔓延,像是一根刺已经扎到了我心口的肉里。
“我只能告诉你这个,如果你想知道更多,只能自己去发掘。”他说话间,人影已经淡去。我抚着泛疼的胸口,不由感觉一阵凉意掠过,树上的扇形叶子落得更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