输赢2_第十一周 战火

104 周一,上午十点三十分

风雪会京师,高手云集,北京交管局抢在元宵节前发出标书。

智能交通二期工程硬件招投标正式启动,消息遍传江湖,各路厂家气势汹汹,摩拳擦掌地齐聚北京,气势远远压过一期工程。那次只是小范围试点,软硬件公司捆绑投标。这次招投标不仅包括惠康、捷科和中联这样的重量级选手,监控设备、软件和网络设备的厂家纷纷参与,再加上各自代理商,早将交管局大门挤得水泄不通。刘明君踱进信息中心,拿出招标文件,找个偏僻无人的角落,翻开招标文件,风向变了,方案明显倾向于中联,时间也很紧,下周三交标书,只有七个工作日。

赵勇来到信息中心,他上下全熟,一路招呼过去,看着招标文件皱起眉头,扯过一位熟悉的客户,问有没有电子文档。唱过歌,喝过酒,办事就是不一样,对方嘿嘿一笑,从裤兜里摸出U盘,悄悄塞进赵勇手心。这种场合不便说什么,赵勇挤挤眼睛,拍拍肩膀,说声告辞,直奔顶层“豪华办公室”,跷起二郎腿翻着文件,越看越开心。方案分成两级,核心系统自己没有产品,肯定是惠康和捷科打起来,中联却在十四区两县有绝对优势。他打开电脑,连上网卡,将文件发回公司,必须抓紧时间,只有七个工作日。

骆伽取来招标文件,按照目录快速翻了几张,依旧是分散方案的招标文件。她和周锐离开交管局,一起上车:“怎么回事?”

骆伽掏出电话,给方恩山发出短信:拿到标书了,是否方便见面?出租车还没有挪出几步,短消息就回来了:抓紧时间做标书吧。什么意思?骆伽把短信给周锐看。

“招标开始,客户遵守招投标规则,不能与厂家私下往来,他的反应也算正常。”周锐仔细看着标书,这是他的工作,闭上眼睛想一会儿:“应该做分散方案,还是坚持集中的?”

骆伽对周锐十分依赖,反问:“客户能接受吗?”

“我们做两套方案,先严格遵守标书做分散方案,再将集中方案作为补充。”

“只做集中的方案。”骆伽出乎预料地极为坚持。

“伽伽,知道后果吗?”

“不符合标书要求?”

“不仅不符合标书要求,还想推翻标书,结果只会有一个,废标。”

按照分散方案做,便落入对手的圈套,结果也是输,骆伽昂起头:“死猪不怕开水烫。”

这本是周锐的口头禅,他听得哈哈大笑:“好,放手一搏,我们本来就是新人,输了是应该的。”

105 周一,晚上七点四十五分

招投标制度越来越完善,台面上和台面下都必须过得去。台面上是指政绩,李玉玺任内修通五环路,这是硬指标,他从通州上来,没有市里和交通系统的人脉,这是台面下必须要补足的。在政府机关,你要上去,上面一定要有人罩,最好是近亲,父母姑舅都行,更好是省部级,你哪怕从最基层干起都没关系,可以宣称是一步一步干起来的。如果没有那么高的父母,能找到一个有这种背景的媳妇也行。如果裙带都摸不着,那就必须跟对领导,保着领导一步一步向上升,一起鸡犬升天。这就像名臣武将要找明君,秦琼跟对李世民,混到翼国公,王伯当跟着李密,人头落地。

李玉玺此刻正在找能够提携自己的领导,他必须到一定级别,才能提携,他还必须有潜力,才能一荣俱荣。不能傻干,还要与领导贴心,关系不能停留在互动层面,必须到私交才能同盟,共进共退。他终于找对了领导,关系停留在互动层面,这不,刘永华正在挥拍打得尽兴。

怎么加快这个进程?李玉玺没有时间慢慢培养感情。刘树新就要退休,不能再等,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李玉玺很清楚交易的内幕,将二期工程交给永嘉集团,王锴为自己运作,想得到局长的职位,就需要李闱。他推动王锴,王锴推李闱,李闱推刘永华,就是这么回事,驱动这个链条的便是二期工程的几千万利润,他们怎么分,李玉玺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李闱坐下来,李玉玺取出矿泉水递过去:“来瓶水。”

“局长,最近忙吗?有空出来打球?”

“哎,忙着智能交通二期工程呢。”李玉玺再次抛出鱼饵。

王锴在旁边插话,旁敲侧击:“李局长啊,你从通州调过来,区长变成常务副局长,工作任劳任怨,从来不和组织讨价还价。闱姐,得帮帮忙啊,不能让老实人吃亏,让那些卖官鬻爵的人吃香喝辣。”

“我打听了一下,组织的眼睛是雪亮的,应该就会和李局长谈话了。”

“哎呀,市长很忙,别为这事打扰他。”李玉玺心花怒放,组织谈话才是升迁的实质性的步骤。

李闱长袖善舞,上下通吃,只是吃法各有不同:“我哪那么不识相啊,你们一心扑在工作上,从来不为自己谋私利,我找市长秘书打听了一下,他们那些年轻人互相都通着呢。”

她办事不显山不露水,不惊动领导就把事情办了,她给李玉玺打了包票,开始担心自己的利益:“哎,局长,您忙二期工程,会不会又耽误了啊?”

李玉玺是明白人,知道她所指:“闱姐,您放心,两件事都不耽误。”

“好,那等您好消息。”李闱就要这句话,三言两语之间,他们已经达成默契,二期工程换取局长宝座。

李玉玺替换教练上场打球,王锴坐到李闱身边:“他什么意思?”

“不见兔子不撒鹰。”李闱并不喜欢李玉玺。

王锴怕双方谈不拢,极力帮李玉玺说话:“哎,他也不容易,现在还是常务副局长,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必须抓住这个机会。”

“组织下周谈话,他该放心了吧?”

“希望如此,他不能太不识相,要是还卡着不放,我点点他,让他清醒一下。”

“那我们之间呢?”

“呵呵,好办,我一直有个理念,钱聚人散,钱散人聚。”

李闱满意,就算达成口头协议,现在该出手推动这件事情发展了,她走进球场在刘永华耳边嘀咕几句,王锴一溜小跑把他替换下来。刘永华下场坐在李玉玺旁边,擦擦手,喝了矿泉水,目光看着球场:“这几天,组织会和你谈话。”

“多谢,多谢。”李玉玺在更大的领导面前,没有了往常的沉着。

“任命一把手,要经过领导班子集体讨论,要有心理准备。”刘永华是领导,说话就是有水平,不过度承诺却又到位。

李玉玺频频点头,刘永华仍然看着球场,说出重点:“话说回来,班子几年调整一次,机不可失,二期工程要抓紧,在决策前做出成绩来,让组织都能看见。”

这才是重点,把李玉玺的晋升正式与二期工程挂起钩来,李闱正好听见,立即插嘴:“哎呀,你们这些领导工作废寝忘食,打球还研究工作,北京市民修了几辈子才修来这么大的福气呢。”

李玉玺谦虚地客气:“是我不对,这么晚还谈工作,影响领导打球。”

刘永华顺其自然说出方针:“玉玺啊,北京是首都,中央所在地,与其他城市不同,保驾护航任务艰巨,二期工程要代表最先进的生产力,超常规跨越发展,拿出气魄来。”

领导的话一定要认真领悟,这句话大都是套话,关键只有四个字,保驾护航,这是永嘉集团方案的特色,言外之意非常明显,请你选择王锴。如果你听不出来这句话的意图,趁早别进官场,那是找死。李玉玺久混官场,哪能听不出来:“我们一定建设最先进的系统,为领导保驾护航。”

106 周二,上午十点十分

田蜜爸妈来了北京,她就只好重回售楼处上班,升起一种既熟悉又亲切的感觉,自从与客户接触之后,不断碰壁,也不断学习,她忽然意识到,销售的本质就是成为客户信赖的顾问,诚心诚意地帮助客户发现潜在的问题,并提供解决方案。在这一瞬间,她豁然开朗,喜欢上了这份工作,把工作当成一份可以长期做下去的事。田蜜走到楼盘模型旁,里面仿佛生活着快乐的家庭,父母、夫妻和宝宝。她走进样板间,想象着,厨房杂乱却堆满各种各样的食材,卧室那么温馨和舒适,宝宝间,啊,他正在欢笑,抬起头来甜甜地叫一声妈妈。田蜜擦掉泪水,我一定会幸福的!

她回到售楼处,赵勇举着一份文件,正在和白涛商量:“她老公是决策者,应该用第二式。”

这是周锐为田蜜整理出来的销售套路,白涛不同意:“我们砍过对手了,应该用第六式。”

“田蜜,那份合同签了,是顶层的大房啊,恭喜。”白涛看见田蜜,蹦起来冲过去,本想给个拥抱,却疑惑地看着她肚子。

她坐到白涛对面,递上去一杯茶水:“你们都错了。”

赵勇见到面貌一新的田蜜,神情似乎与以往不同:“呃,我们为什么都错了?”

“我们以前是心中无剑手中无剑,学了摧龙八式之后,是心中有剑手中有剑,还不是最高境界,所以才会讨论这个问题,高手中的高手不是这样。”田蜜双手搭在胸口,尽显专业,这句话她是从骆伽那边听来的。

“什么是最高境界?”赵勇问。

“呃,呵呵,田蜜几天没来,长见识了,说来听听。”白涛也感受到了她的变化。

“必须忘记摧龙八式,更不用讨论第二式还是第六式,这才是高手中的高手。”田蜜侃侃而谈,人能力提高的时候,就焕发出不同的精神面貌。

赵勇震惊于田蜜的变化,却想不通答案:“为什么要忘记?”

“每个客户都不一样,性格、习惯和想法各不相同,怎么能生搬硬套?如果我们每次都要想他在采购流程的什么阶段,应该用什么招式,话应该怎么说,客户早走到一边去看样板间了。”

“有道理。”白涛和赵勇一起点头。

“我们要把摧龙八式变成习惯,见招拆招,随机应变,无招胜有招,才是高手中的高手,达到剑人的阶段。”田蜜这段话也是来自骆伽。

“什么?贱人?”白涛兴致勃勃,听到最后一句突然糊涂了。

“剑人合一的阶段,知行合一,这下明白了?”

“好,就依田蜜,见招拆招,随机应变。”赵勇从田蜜的笑容中感到了变化,她似乎不再逃避,找到了在北京这座巨大城市中生存下去的希望。

田蜜走到落地窗边,那个招租的告示牌收了回去:“白涛,那个房子不租了吗?”

白涛十分遗憾,今天一早,那个牌子就收回去了:“估计是找到主儿了。”

田蜜转过来,正视白涛:“我愿意入伙,你呢?”

白涛看着对面的空房:“这地方真好,可惜来不及了。”

“有什么来不及,看我的。”赵勇抓起手机拨给房东:“您好,我看中了你那个房子,你们还出租吗?呃,收了定金了,没关系,你等我,我这就去,你有任何要求,只要合情合理,我都可以答应。”

赵勇伸出手来:“我也愿意入伙。”

白涛伸手握在一起:“我也加入,我们三三开,这样压力都小了。”

“还有周锐和骆伽,摧龙八式是人家的。”田蜜伸手与赵勇紧紧握在一起。

107 周二,中午十二点三十分

海棠居假花怒放。

王锴志得意满,拿下软件招投标,又为李玉玺搭上刘永华,二期工程尽在掌控。他粗略估了一下,硬件系统预计报价三点二个亿,惠康给百分之七十的折扣,按照百分之五十的折扣卖给交管局,做惠康的产品可以赚六千四百万。

可是,如果做捷科产品呢?

王锴是商人,天职是追求利润,他有意在招投标过程中与惠康保持距离,美其名曰分进合击,其实有自己的盘算,捷科和惠康必须打起来,刺刀见红,利润才能最大化,因此王锴悠然自得坐在院落中,等待骆伽。

骆伽很准时,轻松地背着一个挎包,里面的东西显然不沉,那是什么?王锴等待的是报价单上的折扣,显然不用装在这么大的包包里。王锴站起来,双臂做出拥抱的姿势:“情人节快乐。”

骆伽本可以双臂抱在胸口,与他轻轻一拥,但这样便发出错误信号,身体从王锴身边滑过,很认真地看着王锴:“不行的,我刚算过命,人家说,我今年不宜拥抱。”

这句话把王锴说了个莫名其妙,明知她推脱,板起面孔,故意给她脸色:“明天就硬件招投标了,你们折扣做好了吗?”

骆伽不着急,她对付王锴游刃有余:“哎呀,好饿,王总,我饿得前心贴后背了。”

这句话逗得王锴咧嘴,招来服务员点菜,骆伽喝了几口豆浆:“王总,这里豆浆真好,喝几口就缓过来了,这是我们的报价和折扣。”

骆伽的电脑本就处于待机状态,敲入密码,屏幕正对王锴。王锴先看总报价,再看折扣,百分之七十五。粗略计算,拿到百分之二十五的差价,便有八千万利润,比惠康多了一千六百万。

“这个文件发我一份。”王锴心中有底,明天便可以相机行事。

骆伽每样菜都尝几口,给了王锴面子,看他用餐巾纸擦了嘴巴,从大挎包取出一个包装盒推给王锴,心里极为不舍,梦寐以求的铂金包只在手里转了一个圈:“王总,我非常喜欢,但是实在不能收这么贵重的礼物。”

王锴摆手拒绝:“那是开玩笑的,这是春节礼物,不是情人节礼物。”

骆伽退回礼物,从气势上重占上风,又取出精致的包装盒:“这是我送您的情人节礼物,在新加坡樟宜机场挑的。”

这算什么?王锴哭笑不得,礼物被骆伽退回,怎么能收她的礼物?骆伽偷偷扫一眼爱马仕,如果王锴再劝几句,她肯定舍不得放弃:“王总,我们的报价和折扣,您满意吗?”

王锴微微一笑:“捷科还是有诚意的,不过,关键在客户。”

108 周二,晚上八点三十分

晚上,白涛出面把田蜜、赵勇,周锐、骆伽聚集在酒吧,既为庆祝田蜜卖出第一套房子,也为商量开房屋中介。周锐与赵勇闹僵,本不想来,却被骆伽劝说同意。

白涛是内行,将房屋中介的业务模式介绍一遍,先要预付半年房租,然后购买办公家具和电脑,这些由白涛负责,招聘三五名销售人员并训练,由周锐和骆伽负责。三个月后开始营业,每个月卖出两三套房子,就能收回投资。然而,每人都要平均摊到三万元左右的投入,这是一个说多不多、说少不少的数字。白涛和赵勇都有积蓄,恨不得当场去银行取钱,骆伽、周锐和田蜜三人各有苦衷。

白涛很认真:“你们有什么难处就说出来,既然合作,必须开诚布公。”

骆伽今天花明天的钱,举手先说:“没什么积蓄,能不能我写借条,从工资里面扣?”

白涛同意:“不能拖太久。你呢,周锐。”

周锐惦记着到了年底给骆伽买铂金包:“我要买包。”

白涛摇头拒绝:“一个包多少钱?理由不成立。”

“我要买的铂金包至少五万,也不知道人家会看中哪款。”周锐不敢直接抱怨,只敢用幽怨的眼神扫一下骆伽。

骆伽皱起鼻子噘起嘴,又笑出来:“呵呵,那不用你买了。”

周锐知道说错话了,连忙摆手:“心甘情愿,买,买。”

骆伽不接受:“偏不要,我有工作有薪水,不用指望别人。”

周锐就像被骆伽训练好的小狗,承认错误:“我错了,伽伽。”

“哼,知错不改和屡教不改,哪个更严重?”骆伽上纲上线地“驯化”着周锐。

白涛被五万铂金包吓得吐舌头,随即点头:“铂金质地,当然贵,可是你拎那么沉的一个金属包干吗?呃,又明白了,防身用,美女都需要。这样吧,你俩合算一份,你,田蜜,呃,你正在用钱的时候,你就算干股吧,以后再说。”

“大功告成,举杯庆祝。”赵勇举起一杯啤酒,向肚子里灌去。

几轮酒后,赵勇向骆伽使个颜色,两人躲到角落,赵勇两边为难,一边是老师和周锐,一边是唐南军,都不能放弃:“伽伽,半年前的事情,我知道周锐还在生气,我理解,不怪他,可我也有苦处,大师兄那天晚上让我取合同,能不去吗?其他的,我都不知道,后来老师出事儿,我才慢慢明白,可是这件事过去半年了,你说,我能怎么办?”

如果赵勇所说都是实话,便没有大错,骆伽想想,走到周锐身边,贴在他耳边嘀咕几句,两人端起酒杯与赵勇轻轻一碰:“嗯,我不怪你。”

“咱们是好朋友,明天招投标却是对手。”周锐大度地举起酒杯。

“我也祝你凯旋。”赵勇充满信心,心情大好,坏笑着说,“实话说,我没看出来你有一丝机会,哈哈。”他坐下来,犹豫一会儿贴近周锐:“有件事啊,我一直不明白,网上的大枪给我不少有用的信息,他跟你聊过吗?”

这个神秘的大枪再也没有理会过周锐,却偏偏指点赵勇,周锐百思不得其解。

电话响起,骆伽看见名字脸色骤变,走到一边说了几句,匆匆挂掉,披上外套就要出门。周锐抓起衣服随她出去:“怎么了?”

“方处长,让我去一趟。”骆伽猜测着原因。

明天就要招投标,方恩山突然要见面,必有原因,周锐穿上衣服,陪她同去。骆伽隐隐约约觉得,方恩山一定有说不出口的话:“让我一个人去。”

周锐想起半年前的招投标,当时是张大强,现在是方恩山,台面上的事不用大晚上的密会,立即有预感:“伽伽,方处长找你什么事?”

“不知道。”

“我猜,方处长有要求。”

“有可能。”

“怎么办?”

骆伽抬起头,方恩山很可能有个人的想法:“你说怎么办?”

“伽伽,我们宁可输,也不给回扣。”周锐拉着她的胳膊,走出餐厅,挥手打来出租车,驶入黑暗的夜色。

就是这个人!

王锴坐在海棠居的树下,紧紧盯着资料,右上角便是赵勇的照片,他肯定也在脸谱夜总会认识了田蜜。这个窝囊废,田蜜怀着我的孩子,你凭什么去抢!现在的年轻人真不讲规矩,你要娶她?你要当我儿子的爸爸?明天就招投标,有你好看!

拱门外响起李闱的声音:“李局,喝碗豆浆再去打球,舒坦。”

王锴迎出去,见到李闱和李玉玺并不意外,吃惊的是他们身后还跟着一人,一身笔挺的三件套西装,韦奇峰!李闱悠然走过来,笑着介绍:“奇峰把我们送来的,你们都是一个圈子的,认识吗?”

这如同当头一棒,怎么会突然杀出韦奇峰?

“新年好,恭喜发财,红包拿来,不给红包,打成熊猫。”韦奇峰喜气洋洋地向王锴拜年,让人猜不透他们之间的关系,其实众人心里都有数,只是觉得模糊些好。

“来来,喝碗豆浆。”李闱张罗起来,她说是喝豆浆,其实每款菜色都很争气,反正王锴埋单,他这个项目赚几千万,此时不让他出血,更待何时?

李玉玺是领导,率先入座,别人才敢坐,他指指韦奇峰:“刚过春节忙,奇峰带我打球,路过这里,咱们不用客套,来,喝碗豆浆,准备打球。”

这句话一点儿都不给王锴面子,反而显出与韦奇峰的交情,王锴就像拼命折腾都跳出不如来佛掌心的孙悟空,千算万算,都在韦奇峰股掌之间,王锴一边喝豆浆一边想心事。李玉玺似乎有所顾忌,喝了两碗就站起来,李闱看出他不想久留:“奇峰,王总,你们慢慢吃,我陪领导打球。”

李玉玺直奔洗手间,李闱留下来敲打王锴:“二期工程的事情,我不愿意蹚浑水,奇峰人脉深厚也不需要我帮忙,但是他念旧,要帮你一把,王总,你心里要明白。”

韦奇峰很给王锴面子,替他解围:“大家都在江湖上,低头不见抬头见,应该互相照应,我们是多年的生意伙伴,就像夫妻之间,王总即便出轨一次,只要惦记着情分,不去私奔,我便义无反顾,不离不弃。不过,明天就要开始硬件招投标,王总,你必须给我一句话,你到底是跟我走,还是跟着捷科走?”

韦奇峰的出现彻底打蒙了王锴,折腾半晌原来早在人家盘算之中。深啊!他和韦奇峰合作多年,全然不知道人家的底细,却被人家摸个底儿透。如果惠康支持其他软件公司,永嘉集团能拿下软件的招投标吗?王锴埋头喝着豆浆。李闱突然从软变硬,毫无顾忌放下木碗:“这豆浆没磨好吧?没什么喝头,奇峰,我们换个地方。”

王锴慌了,李闱绝对得罪不起,韦奇峰站起来:“咱们合作十年,你相信我吗?”

王锴想想这些年的交往,韦奇峰确实是说到做到,言而有信:“我相信你。”

韦奇峰拿起衣服抖一抖,板起脸来:“王总如果犹豫不决,站不稳立场,不妨直说。如果这样,北京交管局的订单,永嘉集团不但肉吃不到,骨头啃不着,喝汤也不可能。你得罪了中国惠康,我保证您今年一个项目都拿不到,不是在交通能源行业,而是所有行业。”

韦奇峰从未斩尽杀绝,这么狠的话还是第一次说,就像迎面砸在王锴脸上,王锴脸上一阵白一阵红:“多谢韦总提醒,我没这个意思,永嘉集团与惠康合作多年,没有理由分道扬镳。”

韦奇峰在招投标前的关键时刻绝不客气,继续逼迫:“王总为什么多次与捷科接触?”

“哎,私人的事情,韦总别多心。”王锴不好承认喜欢骆伽。

韦奇峰多次提醒,仍不见效,这次要彻底谈清楚:“难道是为了那个骆伽?”

王锴暗呼倒霉,他本来想找李闱探路,没想到惹出韦奇峰这个煞星:“您就别问了,我一心一意和惠康合作。”

“王总,商场如战场,不是情场,必须分得一清二楚。”韦奇峰看出来,王锴真是昏了头,低头又想起罗小希,我不是也将战场和情场混在一起了吗?

李玉玺从洗手间出来,远远点燃一根烟,李闱站起来:“奇峰,跟我一起去吧。”

韦奇峰躲出几步,不想掺和官场的腌臜事情:“我不去了,你替我照看李局,现在的官员啊,公车坐着,小秘陪着;肚皮鼔着,名牌穿着;补药吃着,美酒喝着;公款花着,国外玩着;上级哄着,下级骗着;廉洁喊着,贿赂收着;桑拿洗着,舞厅泡着;道德讲着,坏事做着;小姐搂着,麻将搓着;豪宅住着,情妇养着;妓女嫖着,老婆闲着;权力握着,大财发着;百姓苦着,他们乐着!官儿越大越腐败,得把他们当贼看起来,要不然我们这纳税人都成冤大头了。”

王锴爸爸便是大官儿,韦奇峰开这种玩笑,关系绝非一般,凭他的关系,扶持其他软件厂家,拿下二期工程确实易如反掌。王锴对韦奇峰又敬又佩,起来长叹一声:“韦总,我王锴对你心悦诚服,今后没说的,你指哪儿我打哪儿,绝无二话。”

王锴早就是韦奇峰手中的一个棋子,惠康是外企,规矩严格,账面上根本不可能操作,这就需要有一个白手套来处理。永嘉集团没少做这种事情,韦奇峰总是极为义气,从折扣中把这部分资金返回来。王锴彻底打消了二心,永嘉集团如果与惠康分道扬镳,后果不堪设想。何况,自己怎么折腾也跳不出韦奇峰手心,还不如早点儿认栽。

方恩山酒量一般,骆伽谨慎地照顾着他的情绪,不去碰敏感话题,但只是随口问了一句,便捅了马蜂窝:“最近您家人好吗?”

这本是一句普通的问候,却让方恩山抓住机会,放下酒杯,叹气一声,骆伽心知要糟,他心里有事,拦也拦不住。方恩山果然一开口就耐人寻味:“能好到哪去?我们这政府公务员,看上去风光,其实什么都不是,就是狗屁。”

骆伽给他添酒,不去接这个话茬,方恩山喝了酒自顾自说起来:“搞阳光工资,我们就三千多块钱的工资,你在外企多少?你保密我也知道,至少一万多吧。我有老婆有孩子,在北京怎么养?”

方恩山的态度越来越明显,骆伽心里在挣扎,如果接话,他肯定挑明,双方摊牌,给还是不给?给了,明天方恩山为自己说话,不能赢也可以切下来一块,可周锐那个笨猪却一定阻挠,哪有这样做生意的?骆伽没有决定,埋头喝酒。方恩山皱皱眉头,骆伽机灵通透,不可能没有听出来,又继续用话去点她:“有位伟人说话,好的制度让坏人变好,坏的制度把好人逼坏,都说政府官员腐败,每个月三千元能不腐败?没办法啊。我们政府官员容易吗,处级干部能有什么好处?哪个活得不累?哪个不是成天被骂?”

骆伽继续喝酒,怎么办?只能把这件事挂起来,先赢了再说:“处长,是啊,永嘉集团王总是我们的合作伙伴,是不是一起聊聊?”

方恩山哪敢向王锴开口,那不是与领导虎口夺食?看着骆伽,等她退让。骆伽碍于周锐,也没有退路,却不退缩,举起酒杯:“处长,我再敬您一杯。”

“今晚不痛快!”方恩山没有索到好处,面如冰霜,啪地把酒杯向桌上一摔,离席而去。

109 周二,晚上十一点三十分

赵勇送田蜜回家,正为道别方式挣扎,挥手再见太生分,却见田蜜张开双臂。两人紧紧相拥,时间静止在屋檐,心跳怦怦加速,赵勇望着她弯弯的眉毛和忽闪的眼睛,情不自禁,向下吻去。

吱呀一声,房门打开,田蜜爸妈并立在门框之下。

赵勇连忙缩回,速度太快,竟瞬间闪了脖子,他父母难道早就守候在这里?田爸留下一句话,转身进去:“进来坐。”

“不用了,这么晚,不影响您休息了。”赵勇推辞,却发现人家根本不是邀请,而是命令。

“他明天上班。”田蜜猜到事情不妙,坚持在门口不进去。

田妈妈指着她的肚子:“为这个。”

“妈妈,你们不知道。”田蜜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要不要把王锴的事情说出来?

“不知道什么?”

“妈妈,我们说句话。”田蜜将妈妈推进去,从门缝望见爸爸坐在沙发上等待,关上门低声对赵勇说:“我还没有告诉他们,那件事。”

赵勇发呆的大脑,想不清这句话的内涵,田妈妈去而复返,将他扯进客厅,又把田蜜关进卧室,分坐在电视机两边:“姓名?”

“报告,赵勇。”赵勇明白,今天事情严重了。

“年龄?”

“三十。”

“婚姻状况?”

“未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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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蜜爸妈互相点头,他们就怕赵勇已婚:“与田蜜什么关系?”“朋友。”赵勇模糊应付。

“嗯?”田妈妈很不满意。

“好朋友。”赵勇为难极了,仍想糊弄过去。

“嗯?”田蜜爸爸一起嗯起来,声调跟唱豫剧一样。

“男朋友。”赵勇被逼无奈,低头承认。

“田蜜的情况你也清楚,你必须有个说法。”

“什么情况?”

田爸爸指指田妈妈的肚子,田妈妈啪地拍开他手掌,两人中间隔着电视机,胳膊竟能绕那么长,赵勇彻底看晕了,他们肯定是隐世的武林高手,田妈妈质问:“什么情况?谁播种谁最清楚!”

赵勇连忙否认:“没有,我没有啊。”

“不承认?不是你,那是谁?”田妈妈得理不饶人。

赵勇低头不语,认也不是,不认也不是:“叔叔阿姨,给我几天时间考虑一下。”

田蜜妈妈业余唱豫剧,说话一套一套的:“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谁种谁得,赖也赖不掉,给你一周时间考虑清楚,我们田蜜不是嫁不出去,告诉你,一周没有消息,这孩子俺们不要了,你看着办。”

“把电话留下来。”田蜜爸爸冲着赵勇喊。

赵勇放下手机,觉得不妥,为什么要留下电话?田蜜妈妈奇怪地问老伴,你要电话干吗?田爸爸指着老伴儿,你糊涂咧,电话号码!赵勇如释重负,娴熟地掏出名片,双手奉上,田蜜爸妈赌气地向桌子上挥手,放那儿吧。赵勇狼狈不堪地逃出来,还没到到家,田蜜的电话就追过来:“赵勇,真对不起,他们肯定说了很多难听的话吧?”赵勇就是吃软不吃硬的脾气,硬扛下来:“没事,你放心,不过……”

“不过什么?”

“他们让我一周内给个答复,难死我了。”

“别担心,我想好了,我这几天就和爸妈回郑州。”“你要回郑州?”

“嗯。”

“你还回来吗?”

“等你们的房屋中介红火起来,我一定还回来的,记得吗,我也是股东。”

110 周三,上午九点五十八分

期待已久的硬件招投标终于开锣!

招投标情景仿佛重演,其实天翻地覆。张大强退出项目小组,去党校学习马列主义,王锴则作为软件公司专家,堂而皇之地参与进来。这是李玉玺的建议,也合情合理,永嘉集团作为软件开发商,参与硬件的选择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王锴与方恩山握手寒暄,一团和气,找个角落坐下来。他很清楚自己的地位,该说的话必须让客户说,自己只是项目组中的一个专家顾问。

北京交管局的招投标从来都快刀斩乱麻,当场开标,当场评标,当场出结果,二期工程也会这么顺利吗?赵勇来到招标现场,整整领带,将密封的招标文件交上去,坐回工程师之间,唐南军拍拍他膝盖,这是一种鼓励。赵勇泡在交管局顶层整整两个月,脱胎换骨,从计划财务处突破,请柳庆元接待李玉玺,带着柳庆元杀个回马枪。动作流畅,没有拖泥带水,一系列眼花缭乱的组合拳现出成效,中联限于技术和产品,虽然不能吞下最肥的那块肉,价格优势加上柳庆元这个大靠山,总能将十四区两县的终端设备收入囊中。

赵勇在哪儿摔倒,又从哪儿爬起来了!

刘明君进入会议室,毕恭毕敬地奉上标书,向中联那边望去,七八名工程师围着赵勇,这小子有出息。地盘就要被中联切下去一块,还好,自己捞到最肥的那块肉。其实,韦奇峰留着余地,打败中联并不难,白白让赵勇这小子占了便宜。捷科没有任何机会,菜鸟就是菜鸟。

骆伽踩着点儿来到会议室,王锴脸上现出暧昧笑容,低声说道:“你们超时了。”骆伽震惊地指着时钟,还有两分钟。王锴意味深长地拍拍招标文件,呵呵开个玩笑:“你们有把握吗?”骆伽咬牙切齿,他竟敢在招标现场开这种玩笑,却又不能得罪,反问:“您觉得呢?”王锴笑容更暧昧地说:“事在人为。”

骆伽的范儿本就引人注目,在主席台上与王锴附耳浅聊,引起厂家们的注意,她竟与王锴关系如此密切?难道我们忽略了捷科?骆伽退坐回来,下巴轻轻颤动,周锐看出她情绪波动,左手压在她膝盖之上说:“伽伽,不值的。”

骆伽深深吐了一口气:“王锴,走着瞧。”

评分规则依旧,每个厂家有15分钟方案介绍时间,然后评委提问和打分。方恩山变成当然的主角,与王锴一唱一和,控制着顺序和局面。方恩山先叫进一个二流厂商过堂,正在介绍方案的时候,便不耐烦地屡次打断,钻牛角尖般地追问,然后疾言厉色,直到对方承认缺陷,才向后一靠停止穷追猛打。厂家并非辩驳不过,在这种场合,客户就是需求,就是真理,你怎么争辩?只能哭丧着脸,频频称颂英明。

方恩山和王锴连续灭了几个二流厂家,赵洪河坐在角落,一语不发,冷冷看着表演。

惠康的团队进来,他们的方案确实优于前面的厂商,王锴一改常态,频频点头,不时插笑几句,气氛大为不同。十五分钟介绍完毕,评委们习惯于轮番轰炸,当他突然闭嘴的时候,竟然没有做好准备,沉寂数秒,才象征性地提问。

王锴和方恩山清楚地表明了交管局的倾向性,评委们哪儿敢不会意?每次评标有一千元的车马费,参加几次评标顶上一个月的薪水。这还在其次,专家们大都来自交通系统内的设计院或者大学,参加项目评审意味着得到了行业的认可,这叫学术地位,立刻便能炙手可热。这种名利双收的好事,抢破头都不一定抢上,表现不好,下次就没份儿,谁敢不识好歹?

当评委不容易,专家是贯彻领导意图的工具,要把各种匪夷所思和好大喜功,变成切实可行的方案,找到堂而皇之的理由,让领导选择心仪的厂家。专家也是挡箭牌,为领导抵挡质疑,关键时刻要能顶上。评委们也是背黑锅的,出了问题不能让领导扛,当然是评委们论证不够充分。他们还要唱黑脸去得罪人,领导当然是忠厚的红脸。评委还是擦屁股纸,来擦领导的臭屁股。做专家的技术含量很高,要有很强的理解能力和演戏能力,不是人精,就是人渣,大多数两者都是。

评委们很配合,惠康很争气,对答如流,方恩山满意地宣布:“时间到。”

“等等,有个问题。”冷眼旁观的赵洪河第一次开口:“按照你们的方案,违章信息保存在各个区县,我们市局怎么核实这些数据?”

冤有头债有主,惠康的方案严格遵守标书,这个问题本与自己无关,刘明君久经商场,口气极为客气:“赵支队的问题很重要,我们非常理解,按照招标文件,系统每天将数据传送到市局。”

“一辆车转眼就从海淀开到西城区,你们每天传一次数据来得及吗?”赵洪河又放一炮,这纯属客户规划的事情,刘明君看着王锴寻求援助。

王锴果然义气,开口帮忙:“招投标文件有规定,惠康是遵守招标文件的。”

赵洪河向后一靠,仰望天花板,轻轻说出一句:“如果招投标文件有问题呢?”

他声音不大,却把评委们吓够呛,如果招标文件有问题,招投标必须推倒重来。王锴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挥手让惠康的代表们离开。赵洪河插一杠子,将内部裂痕呈现在评委面前,他们对上次废掉张大强记忆犹新,这次招投标绝不会风平浪静,他们本想早点儿评完,领钱回家,看来要落空了。

“大家说说吧。”照例在打分之前,评委们做一次讨论,对成绩影响极大。

“我问的那几个问题,惠康都没有答出来。”赵洪河只简单说一句,便闭嘴不言。

惠康答不出来,其他厂家也一样,这是软件设计的问题,方恩山向王锴寻求支持:“软件是永嘉集团开发的,赵支队的问题怎么办?”

王锴昨晚被韦奇峰降服,倒向惠康,虽然嘴里公正公平,其实关键时刻不能站错队:“这些问题,软件都能解决。”

方恩山见好就收,不再纠缠:“既然这样,请各位评委打分。”

赵勇走进小会议室的时候,王锴气不打一处来。无论选择惠康还是捷科都有利润,千万不能选择中联,否则就是赔了夫人又折兵,这小子竟敢横刀夺爱,给我儿子当爹?赔了夫人又折兵,还赔上孩子,我比周瑜还惨,王锴鼓着腮帮子,必须把中联清除出去,不等中联用完十五分钟,便不停打断介绍。

碍于柳庆元面子,方恩山看不过去了,时不时出来挡炮火,其他评委搞不清楚水深水浅,便摸着石头过河,该问的问,不该问的不问,绝不刁难,既不帮着王锴,也绝不得罪方恩山。赵勇冷冷看着喋喋不休的王锴,这就是田蜜的前男友,她肚子中孩子的父亲,抛弃了田蜜抛弃了孩子,他突然站起来看着王锴:“那位评委,请尊重我们的十五分钟,不要打断。”

王锴一时下不了台,想不到反击口实:“你是谁?”

赵勇脾气火暴,一点儿都不怯:“中联的客户经理,赵勇。”

王锴腾地从台上站起来,走到赵勇面前,贴近他耳边:“田蜜那骚货味道怎么样?”

火上浇油!赵勇怒火被猛烈点燃,左手在王锴眼前一晃,右拳从下到上勾起,正中他下巴,王锴如同陀螺一样向地下软倒。赵勇撑着桌子跃出,扑过去将晃晃荡荡的王锴推出几步,掀倒在地,一阵猛拳。几位评委事后回忆,赵勇动作让他们想起在景阳冈打虎的武松。

招投标变成擂台,众人措手不及,唐南军距离最近,上去抱赵勇,惊慌失措的工作人员上来扶起王锴。赵勇占了便宜,抱着肩膀,抬起下巴,鄙视王锴:“有种你过来,再来一次。”

现场不成样子,方恩山抓起麦克风宣布:“技术交流暂停,中联退出。”

专家们面面相觑,居然出了这种事情,怎么处理?方恩山脑袋发蒙,把麦克风扔到一边,先去关心王锴:“要不要休息一下?”

王锴鼻管被赵勇打破,正在用一团手纸擦鼻血,哼哼哈哈很久,嘴里含糊不清:“中联违反招投标规则,必须严肃处理!”

方恩山心里没谱,问众评委意见。人精兼人渣哪会在这种场合多嘴,一位极聪明的女评委指着工作人员:“读招投标规则。”

合情合理,取得大家一致赞同,工作人员埋头找一遍,也没找到关于招投标现场动手打架的条文,大概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方恩山苦笑:“招投标纪律中没有这条。”

既然没有规则,便谈不上违反规则,王锴捂着鼻子查着规则:“第五条,厂家不得采取不正当手段,私下收买或者威胁专家评委,否则取消招投标资格。他动手打人,赤裸裸地威胁评委。”

废掉中联的投标资格?王锴来自软件公司,在评委中低人一等,一位评委小声嘀咕:“刚才打架不是私下,是公开。”

另一位评委极好奇,竖起耳朵,小心翼翼地问:“王总,您刚才在他耳边说什么了?”

王锴被这句话噎住,他不可能说实话,气咻咻坐回座位,扬起脖子让血液倒流回鼻腔,装作没听见。方恩山不想废掉中联,又不能不安抚王锴:“我建议向局长汇报,再做决定。

大家没有异议,也不敢有异议,一名评委问:“中联还打分吗?”

方恩山拍着脑袋:“我都糊涂了,打分,必须留下凭证。还有,局长没有定性,大家不要受外界因素干扰,该怎么打就怎么打。”

人精们侧着头,琢磨这句话的味道,什么叫该怎么打就怎么打?然后提笔打分。王锴全部打了零分,站起来向外走,被方恩山叫住:“王总,您去哪儿?”

王锴停住脚步:“不是向局长汇报吗?”

“哎,能为这一件事专门请示局长吗?我们先评标,最后一起请示。”方恩山根本不想终止招投标,王锴泄气,不等于白挨一顿揍吗?却也拿方恩山没辙。

由于刚才的波折,大家都希望少生事端,王锴受了打击,捂着鼻子发呆,埋头一言不发,一个问题都不问,招投标进展顺利,方恩山向门外招手:“下一家,捷科。”

评委们眼前一亮,在招投标场合,大都是西装革履的男士,即便有几位女性,也被装在深蓝色的包装里,跟男人没有什么两样。骆伽却能穿出不同的味道,几缕从黑色秀发中跳跃出来的紫色,腰线向内不可思议地收敛,她微微抬起额头,传达出与众不同的明星范儿。评委们仿佛走出空气污染的会议室,进入清新的田野,心旷神怡。

骆伽看一眼王锴,他目光散开,神态不对,难道王锴有什么变化?周锐打开电脑,投射到屏幕上:“各位评委,针对招标文件,我们提出两套方案,第一套是按照建议书的分散方案,第二套方案是集中方案,供专家们参考。”

评委们脑袋轰地一响,立项的时候,肯定做过各种方案的比较。厂家必须一字不差地严格遵守标书,甚至要逐条应答。捷科提出第二套方案,意味着对原有方案的否定,极为罕见。评委们都闭紧嘴巴,睁大眼睛,滴溜溜地看着形势,免得说错话得罪人。王锴听出挑衅的味道,甩开鼻孔里的纸团,从气势上压过去:“两套方案?我们招标的方案有问题吗?”

“两套方案各有利弊。”周锐也不卑不亢。

“严格按照招标文件应答。”方恩山不想纠缠,言外之意是,你不用提第二套方案了。

周锐心脏怦怦地跳动起来,简短扼要地讲述第一套方案,骆伽暗暗摇头。还好,他准备充分,倒也没有出大娄子。十五分钟没用完,方恩山转向评委:“大家对捷科方案有什么问题吗?”

赵洪河举起手来:“既然还有时间,大家也没有问题,就说说你的第二套方案吧。”

客户内部再次暴露出分歧,评委们低头翻阅文件,竖起耳朵感觉风向,不盲目开口。周锐迅速翻页:“两套方案各有利弊,我做了一个对比,分散方案简单实用,价格低廉,这是优点,缺点是不利于全局的分析和控制,要不要我再深入讲一下?”

“不用了。”这是王锴的声音。

“用。”赵洪河的声音压过来,向前倾着身体,“详细说说。”

王锴脸色憋红,鼻孔中流出鲜血,赵洪河挖苦着说:“哎哟,又流血了,轻伤不下火线啊。”

王锴没听出来讽刺,流血太多有些头晕:“是是,我先休息一下,你们继续评标。”

赵勇一拳打倒王锴,占便宜的却是捷科。周锐浑然不觉,将演示文件投射到屏幕上,开始介绍集中方案的利弊。

“时间到。”方恩山厉声打断,满脸严肃。

“说完,不急,我还想听。”赵洪河满脸笑容,听得很开心。

客户哪怕私下和厂家吃喝嫖赌,在正式招标现场,表面上都要中规中矩和公正公平,赵洪河和方恩山如此不同调,极为罕见。周锐讲完,收拾电脑离开,会议室中鸦雀无声。方恩山的套话纯熟:“现在请评委们评分,还是老规矩,表格中共有五项,包括技术先进性,系统稳定性,可扩充性以及服务能力,十分最佳,一分最差,大家酌情打分;最后一项价格分空着,开商务标之后,再填进去。”

赵洪河胸有成竹,刷刷点点在评分表上打起分数,又趴在桌子上写着什么。王锴洗净鼻子,伸长脖子去看,却被瞪过来,缩头回去。评标有记名和不记名两种,北京交管局一向采用记名的方式,如果评分不合主办单位的意图,下次就会失去评标资格。专家们心里权衡着,赵洪河明显支持捷科,方恩山向着惠康和中联,两人意图截然相反,该怎么押宝?该支持谁?该反对谁?评委们一头雾水,站错队后果很严重,分量必须掂量清楚。

周锐讲得不好,内容总算通顺,但是按照分散方案,捷科毫无希望。各路厂家都集中在招标现场,距离极近,只言片语都可能有致命的影响,说话方式都极为特殊,必须将嘴唇凑到对方耳边,不用声带,而是吐气成音。周锐嘴唇递到骆伽耳边:“怎么样?”

骆伽想到王锴散开目光不看自己,肯定心中有鬼,打开笔记本挡在身前凑近周锐:“王锴表情不对,他脚踩两只船,现在好像踩到惠康那边去了,必须找出原因。方恩山心不在焉,根本没有听进去。赵支队知道我们的方案,仍然听得认真,其他五名评委中,有四名态度正面,都出现过记录或者点头的情况,而且有两三个评委有眼前一亮的感觉,我觉得,集中方案打动了四名评委。但是,能说上话的只有赵洪河,我能看出来,他想为我们说话。”

骆伽极有观察能力,把每个评委的态度揣测了一番,细到哪个点听进去了,那个点有疑惑,周锐听得暗暗咂舌,要不是亲耳听见难以相信,她洞悉人心的能力竟不输于雷励行。

“我试探一下。”骆伽坐直,看见周锐发呆,恶作剧地将嘴唇贴在他耳边,轻轻吐气,装作说话的样子,外人只是以为两人在窃窃私语,谈论招标形势。呼吸丝丝缕缕钻进周锐耳中,他悄悄按住她的右手:“伽伽,别闹。”

骆伽吐吐舌头,笑着退回来,旁敲侧击地给赵洪河发出短信:“给您带了好酒,下午有空吗?骆伽。”她把手机在周锐面前一闪,他点头同意,发出短信后问道:“赵支队会怎么反应?”

“不理不睬,是最差的结果。”

“招投标期间,他不可能见我们。”

“他只能拒绝,这是最好的反应。”周锐觉得越来越有趣,他对二期工程不抱希望,但是能与骆伽并肩作战,输了赢了都不重要。

口袋震动,赵洪河判断出那是一条短信。他摸出手机,弯腰在桌下匆匆看完,迅速将手机放回口袋。方恩山正在回收评估表,要不要公布技术分数,公布了结果会怎么样?或者等商务分数算出来?见到赵洪河机警的目光扫来,立即命令工作人员:“计算分数。”

工作人员聚集在电脑旁边,将评估表录入电脑,反复核对和确认,纯熟无比地统计出来,仅仅几分钟,技术分数就透过投影机投射在大屏幕上,惠康以六十三分的成绩位居第一,捷科紧紧跟随,六十分,中联五十八分排名第三。

方恩山站起来,向评委们示意:“我们去大会议室,开商务标。”

趁着评委们出门的时候,赵洪河掏出手机,回骆伽短信:“稍等。”

骆伽的短信试探有三种可能:同意见面,这是最好的结局;回了短信但是拒绝,并非坏事;最怕泥牛入海,没有回复。短信回来,骆伽松了一口气,赵洪河靠得住!形势不利,按照分散方案,希望微乎其微,难道在这里等死?交管局从来都是当场公布价格,当场汇报,当场拍板。

“见李局长。”骆伽翻开手腕看时间,评委们随时都会回到大会议室,她站起来,借道而出。

“伽伽。”周锐喊出来,同样的地方和同样的招投标,仿佛时光倒流,他半年前被轰出局长办公室,骆伽竟然做出同样选择,目光集中过来。骆伽脚步不停,回眸一笑。

周锐起身追出去:“伽伽,我们会被轰出来的。”

“我们?你跟我一起去?呵呵,来吧。”骆伽判断他肯定跟来,向电梯走去。

周锐拉住骆伽,注视她的双眸:“商场就像赌场,我们掷出色子,只有老天才知道输赢,我们愿赌服输,只能等待结果,不能把色子打乱。”

“人定胜天。”骆伽皱皱鼻子,推开周锐,背后传来一片脚步声音。

“且慢,还是向局长做个汇报。”赵洪河这句话威力极大,方恩山脚步被冻结在原地。

“我的意思是,既然有厂家提出了第二套方案,应该向局长汇报一下。”赵洪河祭出李玉玺压过来,虽然提议不符合招投标流程,方恩山却没法反对。地球人都知道,招投标流程是领导的挡箭牌,服务于领导意图。方恩山必须让步,一行人改了路线,转向电梯厅,传来争执声音,周锐拉着骆伽手腕,出现在方恩山和每位评委眼中。

“你们,是一对儿?”王锴极为意外,极度郁闷。

“对。”周锐大声回答,招投标流程管不到办公室恋情。

方恩山向保安招手:“你守在这里,招标期间,禁止穿西服的上去。”

评委们鱼贯进入,赵洪河低头落在最后,走到骆伽身边,狡黠一笑,进入电梯。

他们显然是向李玉玺汇报去了,骆伽对着电梯发呆,赵洪河的笑容有什么含义?他们应该先开商务标再去汇报,为什么更改招投标流程?难道出现争执,需要裁决?周锐与骆伽的视角和思维方式完全不同,却从对方目光中得到一个相同结论,色子正在快速旋转,要掷出有利的结果。

评委们坐在中间,赵洪河与王锴面对面相坐,壁垒分明。方恩山率先发言:“局长,技术评标结束,惠康以六十三分的成绩位居第一,捷科紧紧跟随,六十分,中联五十八分排名第三。”

“很好,下一步?”李玉玺不动声色,他们现在汇报,肯定出了问题。

“下一步应该进行开商务标,但是赵支队有意见。”王锴话中有幽怨的口气。

“哦,王总,你鼻子怎么了?”李玉玺看见王锴鼻孔里塞着纸团,突如其来转了向,这是领导的风格,说话神龙见首不见尾。

承认被厂家代表打的?王锴当然不想这么说,小不忍则乱大谋,为了六七千万的利润,不节外生枝了,他苦笑摆手:“没事儿,就当不小心被狗咬了鼻子。”

评委们哄堂大笑,方恩山咬着耳朵把经过讲了一遍,李玉玺也挂上笑容。王锴尴尬不已,清清嗓子扭转话题:“作为软件公司代表,我听了技术交流,参

与了评标,争执的焦点是分散还是集中,因此提议向您汇报。”

赵洪河不等李玉玺提问,先发制人:“智能交通意义重大,能解决不少燃眉之急,比如交通拥堵、罚款流失、交警工作环境恶劣、交通肇事逃逸,我举双手支持。但有两点,第一,这个保驾护航功能是扯淡的东西,警车消防车和救护车执行公务打警报,老百姓理解,给你让路。可是你们狗屁倒灶的事情,闯红灯、乱拐弯,还给他保驾护航?通过系统把这些事合法化?这种昧着良心的事,我赵洪河干不出来。我要是能干出来,我老赵已经不是一个小支队长了,想当年对越自卫反击战,我就是排长了。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

“还有,分散方案肯定不行,北京市十四区两县,机动车东来西往,给我搞十六套分散的系统,绝对不行。”赵洪河胸脯鼓鼓,他说话毫无顾忌,他二十多年前就是排长,要是不择手段向上爬,确实能升上去,没人敢和他叫板。他掷地有声,堂堂正正,气势非凡,竟将方恩山和王锴压得无法开口。

李玉玺无法直接反驳,寻找支持:“王总,你负责软件开发,这些问题考虑到了吗?”

王锴直起身体,底气比不过赵洪河,却掌握着软件的话语权:“分散和集中各有利弊,我们都考虑了,软件功能上都能支持,保驾护航是上级领导的要求,也必须考虑。”

“哪个上级领导?”赵洪河抓住一个把柄,气势汹汹。

“这个……”王锴知道分寸,肯定不能把领导招出去,关键时刻必须肯背黑锅,领导才能在关键时刻拉你一把。他再次被轰哑,李玉玺又寻求支持:“方处长的意见呢?”

方恩山换个话题,拿出招投标流程当挡箭牌:“我们应该按照招标流程来,即便有不同意见,也应该把流程走完,上百厂家代表都等着呢。”

商务标一开,流程走完,招投标就有了结果,难以更改,赵洪河把商务文件夹抓在手中,嘿嘿笑着:“没必要了吧。”

“洪河,你要干什么?”李玉玺突然发现,赵洪河今天十分反常,他背后有人。

“这次投标也不是没有收获,我看看底牌。”赵洪河举起招投标文件。

“这违反招投标流程。”方恩山头皮发麻,私自打开商务标严重违反招投标流程。

“奶奶的招投标流程,人定的东西,人就可以改。”赵洪河猛然撕破信封,一份份地读出报价:“惠康百分之四十八的折扣,一亿六千六百四十万。拿我们当冤大头!一堆破电脑就敢收一个多亿?罚八十万辆老百姓的车,才能罚出这么多钱。”他被罚款任务压得沉重,立即就算出这么个数目。

评委们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一起傻眼。赵洪河胆大妄为,竟敢私拆招投标文件!难道没有原因?李玉玺勃然大怒,只要永嘉集团赢下订单,李闱得到好处,刘永华便会替自己说话,局长宝座板上钉钉,这是一环扣一环的交易,如果出了意外,怎么向刘永华交代?他拍案而起,指着门外:“赵洪河,你公然违反招投标规则,眼中还有组织吗?还有纪律吗?招投标暂停,请各位专家先出去休息一下。”

紧张气氛弥漫,大会议室沸腾成一锅开水。

午餐时间早已过去,碍于招投标纪律,紧紧关闭大门,厂家代表们又饿又累,无法保持克制,来回走动探听消息。交谈本来都在耳唇间,现在人声鼎沸,猜测着,不是应该开商务标吗?有什么变故吗?周锐从背包中摸出一块巧克力递给骆伽:“吃点儿吧,还不知道到几点。”

骆伽肚子咕咕直响,克制地看着巧克力摇头,周锐又在她面前晃晃,这是她的最爱。骆伽双臂盘在肚腹,终于忍不住,抓过巧克力,掰下指甲盖那么大吞入口中,她很久没有尝到这种诱人的甜蜜滋味儿,凑到周锐耳边嘀咕:“形势有利。”

两人唇耳对调,姿势娴熟,周锐碰到她耳垂儿:“招投标很可能无疾而终。”

“所以?”骆伽判断着形势。

“重新招投标。”

“怎么办?”两人分工明确,周锐负责分析,骆伽负责执行。

“必须早做准备。”周锐俯在骆伽秀发间私语,忽然间,四周平静。

赵洪河进入会议室,评委们随后,王锴埋头走在最后,一溜坐在主席台上,却没有方恩山的身影。这种变化哪能瞒过骆伽,她轻声说道:“联络赵支队,等大家都反应过来,就不好约了。”

周锐埋头发短信,如果招投标有变故,就必须抓紧时间去做台面下的工作,能约到什么级别的客户,基本上反映出关系的深浅。

“各位代表,谢谢大家耐心等待。”赵洪河抓来麦克风,举在嘴边,神情自若:“我宣布,北京交管局智能交通二期工程中首轮招投标工作圆满完成,谢谢大家积极参与,请等待进一步的消息和通知,再次感谢大家。”

话说得很漂亮,厂家代表却呆若木鸡。圆满完成?商务标还没有开!招投标还没有结果,这就结束了?谁输谁赢?赵勇噌地站起来,没来得及开口,被唐南军拉回座位。赵勇扭头看见骆伽和周锐,一按椅子愤愤不平地站起来:“周锐,出来。”

赵勇靠在墙上,点燃一支烟:“来支?”

周锐挡开香烟:“什么事?”

赵勇按灭烟头,这件事与捷科有关:“招投标为什么中断?”

这是极端商业秘密,一边是朋友,另外一边是骆伽和公司,周锐咬着嘴唇摇头:“我们是最好的朋友,但是,我要问问伽伽。”

赵勇心里不爽,将烟头扔进垃圾箱说:“不用了。”走出几步又转回来,拍拍周锐:“朋友重要还是骆伽重要?”

在周锐眼中,骆伽便是一切,满心满眼都是她的一笑一颦:“赵勇,我不能说。”

111 周三,下午四点整

雷励行手握销售报表,感受到了明显的异样,以往的会议下属总是迟到,要骆伽一一催促才能勉强凑齐。今天,八名下属准时接入电话系统,方宏伟远远地坐在会议桌另一端,他们约好了,集中发难?随着季度末的来临,一场钩心斗角的大战即将爆发,雷励行嗅到了火药的味道。

应战?势单力孤。他们即便结盟不可怕,他们只是出拳前的虚招,真正的危险是他们背后的周晓群,他将发出致命一击,不能乱了阵脚。雷励行放松心情,今天不是战场,也不是一场秀,必须从他们的虚招中探出背后隐藏的实招,他坦然说道:“我们看看上周的数字。”

骆伽从招投标现场匆匆赶回公司,承担秘书的职责,她没有经历过大公司内部的政治斗争,与往常一样,念出每个部门的数字:“东北区,零;华东区,零;西北区,零。”

以往的数字即便很差,却从来没有零记录,电话系统空洞洞的只有死寂。骆伽抬起头来,注意力终于从招投标转移到内部斗争的战场,这里更加残酷,更加诡谲,甚至分不清敌友,形势非同寻常。雷励行笑笑:“继续念。”

“华东区,一百五十六万。”骆伽舒了口气,华东区的业绩还不错,看来没有叛乱。她读完销售报表,阵垒分明,华东和香港的两名主管业绩正常,没有参与,其他七人结成了反对战线。

雷励行看着对面的方宏伟:“你在北京,先说说吧,情况怎么样?”

方宏伟心里七上八下,雷励行威信尚在,最好别第一个放炮:“现在正月十五,客户正在做计划,哪有销售机会?”

雷励行不与他纠缠,既然他们要出手,不如静观其变:“华南情况怎么样?”

华南区销售总监并非广东人,电话里面传出粗粗的声音,口气中充斥抱怨:“第一季度目标太高,谁都知道中国有春节,节前节后一个月,客户哪有心思采购?我们这个季度肯定做不到!”

其他人依次发言,口气越来越强硬,抱怨越来越多,却没有实质性提议。谁是他们中的领头羊?他怎么出手?看清他的招数才能找到破解的办法。雷励行诱敌深入,等他们出招:“我理解,这是艰难的一个季度,希望大家努力,在三月份取得好的进展。”

雷励行这段话似乎要结束会议,七名反叛主管准时聚集在会议中,不可能没有动机,跳出来讲话的便是领头人,他继续试探:“大家有什么要说的吗?”

一片寂寞,领头人还在摇摆,不肯出头。骆伽悟出其中的奥妙,俯身在会议电话系统,念起每个人的名字,一一询问。华南区主管终于坐不住了:“老方,你没有什么话说吗?”

方宏伟脸色猛然涨红,双手扶着桌子坐直身体,看着麦克风说道:“我说几句,这个季度业绩不好,我认为是有原因的。”

果然是他,方宏伟在北京总部,上下联络都很方便,他说话间肚子顶着桌面:“人员流失率过高,人心不稳,大家都没有心气儿。”

立即有人应和:“公司不积极挽留,反而推行新陈代谢,赶我们走,实在让人寒心伤心和心酸啊。”

争辩无济于事,雷励行继续探测他们的打算:“你既然看到了问题,应该怎么解决?”

方宏伟目光与雷励行一碰,强硬地低头看着电话:“枪口对内,上来先干掉自己人,窝里斗,中国人的劣根性。”

会议室中又充满连番不绝的抱怨,炮火明显指向雷励行,唯有香港和华东主管保持沉默,采取中立的立场。骆伽猜透了雷励行心思,在他们放炮的间隙,弯腰对着麦克风:“除了抱怨,大家有什么建议吗?”

会议室立即沉寂,骆伽一一点名询问,方宏伟终于忍不住她的咄咄逼人,站起来说道:“我们建议,公司管理层做个圆桌会议,一起讨论。”

骆伽明白了,他们根本不打算讨论解决方案,而要把战火升级到更高的层面,一锤定音。

招投标为何无疾而终?韦奇峰坐在海棠居院落,听王锴叙述一遍,从座位惊起,赵洪河竟敢撕开商务文件?韦奇峰熟读《李卫公问对》,凡在商战之中必有奇正两手策略,现在看来,捷科也有两手准备,奇兵便是赵洪河。如非内部的重大阻力,李玉玺岂能坐不上局长宝座?

“韦总,惠康轻敌了。”王锴把形势说得越严重,自己越有价值。

“轻敌?”韦奇峰仍难以置信,捷科负责二期工程的只是两个初出茅庐的新人,在交管局没有任何背景。

“骆伽是新人,却不是菜鸟,当初把她挖来就好了。明君工作扎实,算是高手,与骆伽相比却差了很多。”王锴旧事重提,拿出立项报告又指指刘树新的批示,“韦总,请看。”

文件正是交管局的立项报告,上面有李玉玺画圈和批示:智能交通意义重大,建议立即上马。随后是刘树新的批文:交警部门是使用部门,建议洪河参与项目。赵洪河千方百计阻止永嘉集团和惠康赢取订单,其实早有预谋,难道刘树新看出李玉玺放长线钓大鱼的意图?如果这样,便牵扯到交管局内部的政治,谁胜谁负,只有老天知道。韦奇峰举茶杯呆坐,骆伽仅仅加入捷科三个月,竟能把项目运作成这样,实在匪夷所思。

王锴脚踩两只船,踩得很舒服,又想两边押宝,想去做刘树新和赵洪河的工作:“我们做生意,不用在一棵树上吊死。”

韦奇峰嗤之以鼻,王锴这种两面三刀的做法,早晚瞒不过李玉玺,一旦事情泄露,双方彻底翻脸,难以再见面,即便赢了生意也会丢了朋友。何况,捷科与赵洪河结盟,不是随便就可以拆开的。韦奇峰通过这个项目,越来越看穿王锴有奶便是娘的本质,口中却不得罪:“我们技术过硬,不怕与捷科硬拼,不必悲观。”

王锴哦了一声,赵洪河背后是刘树新,哪有这么轻松?韦奇峰代表惠康,跨国公司家大业大,输了就输了,我可输不起,我完全可以脚踩两只船,左右逢源,既不与李玉玺在一棵树上吊死,更没必要与惠康绑在一起。

“王总,我找骆伽谈谈。”韦奇峰开始重视骆伽,也许早该把她挖来,亡羊补牢,犹未晚也。

“这个节骨眼儿上,人家能来吗?”王锴不以为然。

“王总说过,只要肯出代价,没有不可能。”韦奇峰下决心出本钱,捷科内部斗争激烈,便有可乘之机。

“哦,什么代价?韦总,您说个数。”王锴用激将法。

韦奇峰意识到骆伽的实力,举起两根手指,用眼神询问王锴。二十万?王锴皱起眉头,嫌数字太低,故意挤对韦奇峰:“二期工程好几亿,账要算清楚,这个数字我都不好意思替你做媒。”

跨国公司的薪酬体系与学历和工作经验都紧密挂钩,不是随便就能给出高薪的,韦奇峰不去计较,继续喝茶聊天,把骆伽挖来,也许是个不错的主意。自己失去了罗小希,如果能收获骆伽便能扯平。

112 周五,下午四点三十分

雷励行出了咖啡厅,见到骆伽和周锐,笑着摆手:“说说你们那个项目的情况吧。”听完招投标的经过,雷励行想想,又开始启发两人:“还是讲个故事吧,我那朋友写了一本小说,有影视公司要改编成影视作品。”

夏冰还会写小说?骆伽打听出她的名字就断了线索,如果她出过书,就不难查出来。雷励行看着她的神色,随即笑起来:“骆伽,你是人精了,什么都瞒不过你。”

骆伽装模作样地说,师父教导有方。雷励行不和她纠缠:“影视公司经常买很多小说作为储备剧本,不一定拍。她希望作品能够搬上银幕,存了很大顾虑。一家影视公司实力雄厚,又打算购买很多好的影视作品,她说出顾虑,那老板拍着胸脯承诺,你放心,我们很喜欢这个故事,花钱买肯定拍,而且马上拍。夏冰不是傻瓜,便问导演、编剧和演员的人选,老板眼珠转转却答不出来。”

夏冰一听一问,便猜出那家老板不打算立即开拍,骆伽连连赞叹:“她好聪明,很会倾听和提问。”

另一家影视公司联络到夏冰,雷励行回忆着:“她说出顾虑,老板想想说,影视圈确实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这样吧,你给我一周时间,我拿出一个方案来。夏冰答应了,第一家公司再来联系,她以比较忙推辞了。一周以后,第二家公司拿出了详尽的计划,包括导演、编剧和主演名单,夏冰仍不满意。老板说,你既然不放心,我干脆把改编权从五年压缩到两年,期满自动丧失,你随便,夏冰终于打消顾虑,与第二家公司签了改编权。”

骆伽继续探测夏冰的信息:“我最喜欢看小说了,书名是什么名字?我买来看看。”

雷励行一眼看透她的小算盘:“你这么聪明,我怎么能不告诉你?”

骆伽常常被人说聪明,扁起嘴角:“现在这年头,尤其在商场上,被说聪明不是好事,我必须改。”

“哈,到达剑人的阶段,深藏不露了,那才是高手中的高手。”周锐这句话别有用心,是希望骆伽不要总是买名牌。

骆伽哪能听不出来,正要抗议,周锐已经想通了雷励行故事的意思:“我明白了,在成交的阶段,客户往往意识到潜在风险,顾虑重重,谁能给打消掉客户顾虑谁就有可能拿到订单,我们必须制订预防方案和补救方案,才能达成交易。”

摧龙八式都为成交铺路,这临门一脚非常关键,否则前功尽弃,这便是第六式的精华。雷励行点头,再次提醒:“要想想,谁才是最关键的人?他的顾虑是什么?”

113 周五,晚上八点十分

招投标爆出意外,回过味儿来的厂家代表们一窝蜂地去找方恩山,赵洪河以往没有出现在厂家的视野之内,唯有骆伽请他晚上喝酒,当然要打听招投标的内幕。赵洪河在饭桌上,饭基本不碰,吃几口菜也是为下酒。那次醉酒后与周锐脸红心跳的经历让骆伽刻骨铭心,偏偏既不能作假又喝不过。

“今晚不喝酒。”赵洪河挥手,骆伽正要拍手,他眨着眼睛笑指周锐:“我那是说他,他今晚有工作,女娃娃得陪我喝好。”

周锐不想骆伽喝多,举起酒杯:“我替骆伽,敬您一杯。”

赵洪河不端酒杯,拍着招投标文件:“先说正事,你抓紧时间,给我弄出东西来。”

“什么东西?”骆伽耳朵立即竖起。

“集中方案可行吗?”赵洪河心中存有疑惑,全国都用分散方案,如果采用集中方案,北京将是第一个吃螃蟹的。

周锐点头,赵洪河从他目光中看出信心:“好,按照集中的思路,给我一个方案。”

北京交管局以往十四区两县分别招标,吃肉的吃肉、啃骨头的啃骨头、喝汤的喝汤,厂家们都能吃到一些。按照集中方案,赢者通吃,竞争更加激烈和血腥。周锐去做招标文件,既当裁判又是运动员,自己出题考自己,这是绝对的利好。骆伽怕赵洪河变卦,转移了话题:“我那天喝完酒,胃里就像翻江倒海一样,一个星期没吃饭,脸都是绿的,别人以为我失恋了呢。”

“那是你喝得少,必须把酒量锻炼出来。”赵洪河心情格外好。

骆伽举起酒杯:“您男子汉大丈夫,不许欺负我小女孩,不能点蜈蚣,我害怕。”

赵洪河不动酒杯,他是爽快人,肚里藏不住话:“那天招投标,知道怎么回事吗?”

骆伽放下筷子,凝神细听,赵洪河嘿嘿笑着抓起酒杯:“喝好了,就原原本本招出来。”

“哪敢让您招呢?”骆伽心中有一堆疑问,先饮一杯,她喝酒极快,酒力向上拱动,周锐在桌下握住她,示意她少喝。赵洪河一口嘬完,吧嗒唇齿之间的酒香,非常满足,手指酒杯让骆伽喝干:“哼,上次废掉张大强,这次硬要选惠康,招投标不正常,里面有猫腻,我看出来了。”

“什么猫腻?”骆伽喝一杯,她不知不觉间喝了五六杯,脸颊滚热,皮肤几乎滴出酒液。

赵洪河只是猜测,没有把握,便低头喝酒。骆伽从罗小希那里得到提示,试探着点醒他:“刘书记为什么让您参与项目?”

“嗯?”赵洪河果然有了反应,抬头注视骆伽。

“刘书记就要退休了。”骆伽每说一句话都仔细观察他的表情,判断着态度。

赵洪河十分机警地问:“你是什么意思?”周锐替代骆伽问:“李局长会不会接任?”

“和招投标有什么关系?”赵洪河轮流看看周锐,又看看骆伽,身体仿佛要爆炸,他知道不少内幕,这几句话对他威力巨大。

“刘书记可以建议,谁决定?”骆伽这几句话在赵洪河心中掀起巨大波澜。

“谁?”赵洪河直勾勾地看着骆伽。

“分管交通的刘市长。”周锐提示。

“你到底说什么?”赵洪河啪地拍桌子站起来,“你们有证据吗?这种事情不能捕风捉影。”

“您心里比谁都清楚。”骆伽没有证据,但是她相信,“您为什么撕掉招投标文件?”

赵洪河暗暗心惊,这个女娃娃竟然从蛛丝马迹判断出来,他被派入项目组,绝非偶然,撕毁招投标文件就是为此。他举起酒杯,仰头干掉:“周锐,你先去做文件,我和女娃娃有话说。”

谁送她回酒店?谁为她吐酒?谁为她擦拭衣服?谁为她盖上被子?周锐在桌下紧紧握住骆伽,不肯离开,骆伽笑笑,小指轻弹他手掌:“去吧。”

周锐握得更紧,赵洪河看出端倪,哈哈笑着:“你放心,她的安全包我身上,只要不杀人放火,不反党反社会主义,出了什么事,我都把她捞出来。”

出租车颠簸行驶,骆伽被周锐扶着七荤八素地回到家中,冲进卫生间,蜷成一团抱着马桶干呕。她的手指深入嗓子眼儿,刺激喉管痉挛,酒混着食物射出来。周锐托起她的下巴,靠在自己的肩膀,用餐巾纸将她脖颈清理干净。骆伽反手将周锐推出卫生间:“别管我,做招投标文件。”

周锐打开电脑找到招标文件,模仿着张大强初稿的格式,忙碌起来。赵洪河明天下午要向李玉玺汇报,绝不能有纰漏,方恩山和王锴会怎么攻击?必须万无一失。骆伽披着浴袍走来,从冰箱里取了矿泉水,放在他面前,右手轻轻拂在他的后背。

“伽伽,别闹,明天上午必须做完,看来要通宵了。”周锐双手在键盘上噼啪敲击,抓起冰水喝了一大口,头都没有转过来看一眼。

骆伽又生气又怜惜,紧紧抱住周锐:“不呢,就陪人家说会儿话。”

“深蓝不是一般产品,必须跟公司沟通好。”周锐对挑逗似乎无动于衷,自言自语地说。

骆伽噘着嘴钻进他怀抱,在他耳边吹气:“我重要,还是招标文件重要?”

周锐盯着屏幕按出发送键,意乱情迷,抱起骆伽翻在床上:“伽伽,你重要,比一切都重要。”

骆伽摁灭台灯,将周锐压在身下,目光晶亮:“爱我吗?”

“爱。”周锐毫不犹豫。

“爱我,就要珍惜我。”

“我爱你,我珍惜。”

骆伽吻着周锐滚进床单,浴袍从后背滑落,露出丝般晶莹的脊背。

骆伽清晨起来,见周锐还在酣睡,便柔软地钻进他的臂弯,正看见厅里电脑的屏幕,来回闪动两个大字,点我。她披上周锐的衬衣走过去,用鼠标点击屏幕,一份文件闪出:北京交管局智能交通二期工程需求说明书。

骆伽关上卧室门,来到厨房忙碌起来。做什么早餐?没有牛奶,没有咖啡,甚至没有面包和蔬菜,只有方便面。她手忙脚乱烧热水,折腾着锅碗瓢盆,发出乒乒乓乓的声音,端起两碗泡面准备出去的时候,发现周锐笑呵呵地挡在门口:“你,你怎么不穿衣服?”

周锐的衬衣被骆伽穿走,笑着指指她:“嗯,某人穿男人的衬衣也很有范儿。”

骆伽把方便面递给周锐,趁机用拳头敲敲周锐的腹部:“有腹肌,必火。”

两人吃完方便面,腻在沙发上,骆伽眼神飘在窗外,又在想事儿。按照集中方案,只有深蓝能够支持处理这么大的数据,如果深蓝引进中国,这是巨大成绩,雷励行可以借此站稳脚跟,方宏伟等人的造反自然平息,周晓群只能认栽。想到这里,骆伽突然问道:“他们一定如果要对付师父,会在什么时候?”

“季度末,肯定会在新年晚宴上宣布。”这是捷科公司的传统,新的策略和组织架构都在此时宣布。

骆伽的对策越来越清晰,引入深蓝肯定是巨大的成功:“我们封锁消息,不告诉任何人关于深蓝的消息,等他们欲罢不能的时候,我们再公布。”

“引蛇出洞,给他们致命一击。”周锐明白,这样便可以帮助雷励行反败为胜,现在只有一个问题,他们能赢下来吗吗?直到现在为止,周锐都丝毫没有发现取胜的机会。下周就要再次招投标,战火重开,周锐突然放下方便面:“伽伽,师父的故事,我们漏了一点。在做决定的最后时刻,真正决策人肯定充满顾虑,仔细思考其中的风险,这个人并非赵支队。”

“刘树新,刘书记。”骆伽出了一身冷汗,这是唯一能与李玉玺对抗的人。

“他有没有顾虑?是什么?我们必须明白。”周锐终于明白,雷励行早就看透其中关键,用故事来点醒自己。

“嗯,我们去见刘书记。”骆伽惊呼,想起上次见李玉玺碰壁的经历,又不禁犹豫。

“记得吗?摧龙八式的第三式,专门对付决策者的屠龙术,我们还没有派上用场。”周锐悟出了雷励行的故事,骆伽在李玉玺那里碰了壁,这次又可以派上用场。

“伽伽,我对大枪刮目相看,他顶住李玉玺压力,反对那些扯淡的功能,出乎意料。”周锐总是隐隐想着张大强。

“可惜,他去党校学习,退出招投标了。”骆伽没少在张大强身上下功夫,虽然没有得到支持却也让他保持了中立。

“伽伽,张大强难道就一直会在人大学习?如果刘书记与李玉玺爆发政治斗争,他便奇货可居了。”周锐分析能力超强,又喜欢下围棋,经常能算出后着。

骆伽恍然大悟,张大强现在墙倒众人推,正是送温暖的好时机,何况这样百利而无一害:“好,我今晚去找他唱歌。”

“一定要砍分散方案几刀。”周锐叮嘱,这是决胜的关键。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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