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雨,从昨晚到现在都没有停过。只是从早起就显示出一派秋雨绵绵的气象。徐荷书坐在离北镇抚司最近的一间茶馆里,命弟弟徐松诗和一个家丁前去会审处大堂外收集消息,并不时回来向她禀报。
终于她等来了第一回消息:已经开审,杨尚书和罗文周受审,还有两个古董字画行的老板;谢未不在场。
难道现在还不到提审谢未的时候?
又两盏茶的工夫,那家丁又回来了:两位内阁大臣审案顺利,看样子快结案了;谢未仍然没有到堂上。
徐荷书沉不住气了。她想,会否是谢未受刑伤得太严重,无法到场,主审官打算改日再审他……但很快她就否定了自己这个幼稚的想法。“小郑,你让少爷去北镇抚司的大牢问问,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小姐!”
徐荷书从青花杯的茶水里看到自己凝眉愁容的样子,不由得多了两分浮躁,心神不定地隔着卷起的帘子向外出神地望,一会又转过脸来,漫无目的地望望远处的客座。
一个桌旁放着算命挑子的客人正向她微笑侧目。那人头发花白,眉目精神而精明,一部收拾得很漂亮的胡子显示着他算命人“仙风道骨”的气派。这样雨天,街上的算命先生到茶馆里歇业避雨也不算稀奇,只是,这场雨从昨天就开始下了,为何他今早还要出来开张?既然冒雨开张,为何这会儿在茶馆里招摇地休息着?
这些只是一瞬间的想法,徐荷书仍旧低了头,忧心着她的忧心。
“姑娘。”
徐荷书猛地抬头,发现那算命先生居然到了她的对面,躬身站着,好像在询问是否可以坐在这儿。
徐荷书不耐烦地道:“我不算命,请到别桌上去吧。”
这人呵呵而笑,吟道:“愁眉不展为哪般,后事难料几多艰。卜上一卦有何难,千变万化在眼前。”
徐荷书也笑了:“老先生,千变万化皆天机,天机不可泄露。”
老者不请自坐,说道:“姑娘面带忧愁,心有旁鹜,却掩不住一缕春色,想来是……呵呵,喜事将近啊……”
徐荷书无奈地笑道:“老先生真是神机妙看,多谢多谢,这点银子您拿去喝茶吧。”她的意思是到此为止,请他离开,不料这老者却不接银子,起了兴头:“姑娘,喜事虽是喜事,只怕你并不以为喜呢……”
徐荷书知道,接下来这人该说什么须到哪个庙烧香,须随身佩带一样辟邪纳福的平安符,当然,这平安符他这里有,须多少银子才能求回去……“老先生,不必说了,小女子有要事在身……”话未说完,只见徐松诗回来了。
徐荷书忙起身走过去,抓了他的手,问道:“怎么样?”
徐松诗一脸难以开口的样子,吞吞吐吐地说:“姐姐,你先别急……这消息,不一定是真的……”
“怎么说?”
“我问到的结果是说……谢未死了。”徐松诗盯着姐姐的反应,“说是昨晚突发疾病,不知不觉就死了,今早才被狱卒发现。所以……”
“不可能!”徐荷书冷笑,“突发什么疾病?从来没听说他有什么疾病!”
“狱卒说,许是在监牢里忽然染了急病。仵作也验了尸,结果没有发现异常迹象,确实是病亡。”
徐荷书冲出了茶馆,走进绵绵雨幕里。连伞都忘了。
徐松诗撑起伞追上去,拉住了她:“姐姐!你要去哪儿!”
徐荷书眼睛红了:“你这消息不准,我亲自去打听。”
“姐姐,别傻了,我甚
至都看过了记录簿上今日的记录,犯人谢未夜发疾病而死,尸体已被运出去了。那仵作,我也问过,说死者身上刑伤累累缠着纱布……”
徐荷书脚下不停,只是摇摇头:“这样的犯人恐怕多的是,怎么就可以说是他呢。他不可能死的。”
“好,你要去,我陪你去!只是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徐荷书又是冷笑:“昨晚我去看他的时候还好好的,虽然受了重伤,但性命绝对无忧。那些人休想骗人,就算骗得过狱卒和主审官,也骗不了我……也说不定狱卒或者主审官、江太监就是这件事的幕后黑手……”
“姐姐,你别这么‘冷静’好不好?”徐松诗有点怕了。
顿了好一会儿,徐荷书又说道:“杨尚书或者沈判,都有可能是幕后主使……”
徐松诗不禁脱口而出:“如果真是他们,谢未就更加不可能有命在!”
徐荷书蓦地停住了脚步,想了一会儿。然后,她摇摇头,缓缓说道:“不应该这么推想。现在的问题在于那个仵作,他验的尸体果真是谢未么,他说的话是不是真的,他是不是被人收买了?我们去找那个仵作,不,我们去找他验的那个尸体!”
徐松诗想早一点让她明白事实,反驳说:“那仵作是什么人,在这样的大案里胆敢欺瞒皇帝指派的两位主审官大人?”
徐荷书怔怔地流下泪来:“净说这些话,你一点都不帮我……”
徐松诗忙搂着她的肩膀。“姐姐别哭,我陪你去查看!”
徐荷书最关心的这桩案子,现在终于有了结果,她却完全没有力气再关心了。审判结果为:河南本县捕快谢未通过某种渠道得到宁王珍藏的春山静夜图,意欲贿赂吏部尚书杨墨道,然其人已于狱中意外病亡,不再追究,现已差遣御史去本县督察县令王素;杨墨道与宁王叛党无涉,亦未曾受贿,为无罪之身;罗文周举报异象,虽然结果查证并非事实,但忠心可嘉……
二十多天前这场风波骤起,现在这场风波又骤息。从结果看来,这些大人物们并未遭到任何消极的影响。只有貌似是始作俑者的小捕快谢未,看似已是这场风波中首当其冲而又唯一受害的一个人……
沈判的出现非常及时。
那仵作原本还摆着谱不肯见徐荷书和徐松诗,徐荷书便要硬闯,这时沈判就出现了。
“请问,今日你验过几具尸?”
“两……两具,一男一女。”
“那男尸是什么来历?”
“北镇抚司的大牢,犯的罪什么的我就不知道了。”
“那人年龄、身高、长相,请你讲讲。”
“这个……你们问这做什么?”
徐松诗道:“我们是在找人,麻烦大哥帮帮忙。”
“年龄,不到三十,身高嘛,八尺一寸,一身都是受刑新留下的伤,不过从那人的肌肉和骨肉形状看得出,他生前一定是练过武。”
“死因呢?”
仵作说:“死因,这位小兄弟之前问过了啊。就是病死。我在尸检报告里也是这么写的。”
徐荷书又道:“我想看看那尸体,可不可以?”
“现在不在验尸房了,这我可做不了主。”
“那么现在在哪儿?”
仵作道:“像这种在牢里染病而死的,基本是都传染性强、难以治愈的病症,北镇抚司的处理办法和其他地方一样,运到城外荒凉处深埋了,如果尸体比较多,就一把火烧掉。”
徐荷书心里一沉。
徐松诗忙问:
“那地方在哪里?”
“城北,破瓦沟。现在应该还没有运到那里,不过你们还是别去了,小心被传染到恶疾。”
徐荷书咬着嘴唇,再问:“那具尸体……随身有什么东西吗?”
仵作忙答:“有,有,怀里揣着几只药瓶子,还有一块簇新的月白色的布,染了血……”
听到这里,徐荷书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很可能是错了,所谓的事实才是真的……药瓶子,不就是自己昨晚留给他的吗,月白色的布,不就是她带给他用的素练吗?
但她仍然不肯相信那就是他。除非亲眼见到他的尸体……
她要去破瓦沟看一看!
徐松诗仍然打着伞陪她去。
沈判忽然骑马赶上来:“荷书,上马吧!”徐荷书迟钝无应。沈判一伏身,将她携了上来,然后抢来徐松诗的伞,两脚用力一刺马腹,这马就像要破雨而出一样向前驰去。
徐荷书根本不知道破瓦沟在哪里。是沈判带她到的。
破瓦沟就是一条不很长也不很深的沟,里面长满了野草,远远看去,和普通的地带没什么不同。但当走近了,透过迷茫的细雨,徐荷书才看到有一辆马拉的无篷大车停在沟边的荒草里,几个人正在沟里挖坑。
那大车盖着干草,可想而知,是掩盖着几具尸体。
沈判走了过去。几名打杂的番役见是锦衣卫指挥使沈大人,忙叩头行礼。沈判不说做什么,他们也不敢问,只暗暗揣测这位大人是来监督他们工作的。
徐荷书不远不近地站在那大车前,一时失去了前去查看的勇气。她怕。她怕那里真的有谢未。
沈判望望她,自行去了,掀开淋湿了的干草,他看到五张惨白亦惨青的死人的脸。四男一女。
“你不来认一认吗?”
徐荷书终于走了过去。
几名番役看这样子心说原来是来认人的,就献殷勤道:“大人,小姐,他们手上都系了标签,写着名字和籍贯什么的……这位小姐如果害怕,小的可以把他们带的标签掀出来,您看看……”
沈判点头示意可行。
那番役便轻手轻脚,扒开干草,露出死尸的手,并摆正标签。
其中一只手,手指蜷曲,攥着什么东西,还有一只小瓶子落在了这只手臂旁,带着的标签上写有“谢未河南本县人氏……”两行小字。
徐荷书只觉天昏地暗,腹内肝肠一寸寸地断着痛着,片刻便昏了过去。
她的昏倒,其实仍有些许意识。
仿佛是一丝远游的微弱的意识里,她在一片荒凉地中寻找谢未。死人一个挨一个,没有尽头,天空是灰色的,似夜非夜,她翻起一张死灰般的脸来,不是他,再翻起一张来,仍不是他,直到她已经害怕得手脚发抖心痛得哭不出来,才终于看到了他的脸。
他确实已经死了。那张脸那么熟悉,就如她牢牢记忆在心底的样子,却又和那些死灰般的脸一样,一样的,冷了,死了。不再会说话,不再会笑,不再会看她……一切都不再了。
她试图证明这是梦,是幻觉,于是紧紧抱着他,拖着他离开这可怕的、不属于他们的地方,然而却发现自己已经丧失了最后的一点力气。
雨,不知是在这意识里,还是在这意识之外的空间里,落在她脸上。抚摸,不知是在这意识里,还是在这意识之外的空间里,滑在她脸上。
她想起很多天以前,他曾在雨中小心地抱着生病的她,也曾在某个电闪雷鸣的雨天屋檐下给她深情的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