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开始到现在,他们相处的时间不过十余天。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他们在自家的院墙之外,终于到了无话可说的地步,更无眼泪。徐荷书不问他是否会住在家里,他也不说他会何去何从。不了了之的谈话,不了了之的心情,不了了之的爱念。每天看到他作为哥哥出入在这个家里,她会是何等样的感触?谢未当然没有进这个家。尽管徐府内人人都知道老爷多了一个儿子,未雨轩就是这位大公子的居室。他们也不知道为何突然多了个名叫徐未的少主子,但几乎人人都猜得到那必是老爷在年轻时做下的事。巴望着一睹大公子的庐山真面目,却一直没等来,他们纳闷得很,老爷徐珏却镇定如无事一般。
一天下来,他没有见到大儿子回家。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依然不见。徐珏很忙,早出晚归得更甚,回到家里,面色也是阴翳重重。朝中新的斗争开始了。他吃不消。他戒备着,防备着,预备着,预备着哪一天被阉党集团抑或精力旺盛的御史们整垮落马,自己遭杀身之祸,家业被抄,家人被囚。他知道自己有哪些可供指摘的把柄,也知道某个时候这些把柄让人抓到就足以致命。他把眉头凝成展不开的愁虑,思索,苦苦思索……
第五天晚饭时候,因为一直没有好好吃饭而早早饥饿的徐荷书第一个来到餐桌等着摆饭。徐松诗很例外地也提前来了。徐荷书瞧着他仿佛又长高的了,不禁叹了口气,挪了挪椅子,搂着他的肩膀:“你说,我们是不是应该找哥哥回家?”
徐松诗点点头:“应该。”
徐荷书又悄声问他:“弟弟,你对咱们这个新哥哥是如何看待的?有没有觉得很不习惯很别扭?”
徐松诗摇摇头:“没有,而且我觉得我的压力好像小了一些。”
徐荷书笑道:“没用的,明年你依旧要参加春闱。”
“那是自然,我心向往之,志在必得。”徐松诗忽然瞅了她一眼,“姐姐,你是否做好了准备嫁给沈判?”
徐荷书笑容有点僵,还未回答,忽然看到父亲母亲连同一个人一起走了进来。父母脸上笑盈盈的,那个人亦是随和地笑着。正是谢未。
徐松诗连忙拉扯徐荷书站起来,向父母请过安。若不想到徐荷书的感受,他是挺开心的,向这位新哥哥行礼:“小弟松诗见过大哥!”
谢未上前来拉住他的手,笑道:“松诗不必多礼,大哥以后还要多承你照顾呢。”
“这么说,大哥是要在家长住下来?”
徐珏捋须而笑:“当然。我与你大哥父子多年分散,如今才得相聚,自然再也不能分离。”
“是。”谢未也笑了。
饭菜碗箸都已摆好,一家五口坐定。谢未终于看向了徐荷书:“妹妹,听说你这几天身体不适,现在好些了么?”
徐荷书早已做好了彼此以兄妹身份正式相见的心理准备,但此时听了父亲和谢未的话,喉咙哽咽得难过:“好……好了。”
徐夫人体贴,连忙给女儿送上饭碗,又向大家说道:“我看荷书还是没有好透,没精神呢。——荷书,要不你回房去歇着,我让小洛伺候你吃饭?”
徐荷书道:“我没事,就在这儿吃吧。”
徐珏却一反平日鼓励儿女自强的作风,扭头招来徐夫人的丫鬟,吩咐道:“把饭菜盛
出一份送到小姐房里去!”
徐荷书有点诧异地看着父亲。
“未儿,你是大哥,你送妹妹回房。”
徐松诗看看姐姐这情形,忙道:“我送姐姐。”徐珏不应,好像没有听见。谢未笑了一下:“还是我吧。”
其实徐荷书那里病到回房都需要人送的地步?她又何尝是身体不适,只是心情郁结罢了!待谢未与徐荷书走出房门后,徐夫人不觉叹了口气,低声埋怨道:“你这又是何必,折磨孩子干什么!”
“老息!”徐珏大声叫道。老息很快来到门槛外,等着老爷发令。徐珏没言语,只将食指指向外面。“是,老爷。“老息领命退下。
徐荷书没有想到,家中这条走了不知多少遍的短短一路有一天她会和谢未同走。他们同走,却是他前她后。都没有话说似的。走进徐荷书的小院,谢未回过头来,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妹妹请——”
起初一瞬,徐荷书像是受了惊吓一般。她定定神,说道:“你今天怎么来了,父亲是不是又和你说什么了?”
谢未笑道:“我是这个家的长子,这里是我的家,当然要回来。”
徐荷书愣了一下,终于嫣然:“很好。”
谢未眼神不经意地瞥了月洞门外一眼,说道:“以后,往事不必再提,只看咱们一家人的将来吧。妹妹要好生保重身体,眼下离你出阁的日子可没两天了。”
徐荷书点点头:“哥哥说得对,我记住了。”
谢未很随意很轻地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妹丈沈判昨天已经回到京城了,你可要乖乖在家,说不定他会来找你。”
徐荷书“嗯”了一声,抬脚走进了房间。站在门里,她不禁回头望了一眼,发现谢未的身影已经出了月洞门,走在外面的大树下了。
她哭了。
即使知道不应该哭,没理由哭。
退一百步来说,比起当初以为他死了,现在这个局面算是很好的吧?
她真的是饿了,对着碗里的米饭和盘里的菜肴如风卷残云一般,她是努力让自己吃得很豪气。小洛和小满被她遣退去吃饭。她要自己一个人狠狠地吃饭,吃下烦人的情绪。
房门发出了一声响,是有人进来了。徐荷书以为是小洛或小满回来了,没有在意。等到忽然发觉一个男子服饰的人站在她身旁一动不动,她才大吃一惊抬起头来。果然是沈判。昨天,沈判得知情敌谢未和未婚妻徐荷书原来是同父异母的兄妹,高兴得险些跪谢苍天。
见着徐荷书的脸庞,沈判便笑出声来。
“你怎么……直接就来了,家父正在用饭,你可以先去客厅等,会有下人招待你的。”徐荷书傻傻地说着这话,其实心里已经想到沈判能来看她肯定是得到了徐珏的首肯。
沈判却不说话,把手伸向她的脸。徐荷书连忙起身后退。
“别动,脸上粘了饭粒。”他懒懒地笑着,从她嘴唇上方拈下一粒米来。
“谢谢。”徐荷书以为客气是对自己有好处的,却惊愕地看到沈判将那颗饭粒塞进了自己嘴里。“味道不错。”他毫不掩饰地热烈地看着她,仿佛不是说饭粒,而是说她。他对她吃的什么菜也很感兴趣,低着头研究了一下。徐荷书别扭极了。
“我已经派人去问你家的厨子了。”
“……问什么?”
“问你最爱吃什么。等你过了门,就可以吃到可心的饮食。”
徐荷书偏过了脸。
沈判在她身边踱着步子:“荷书你也别难过,天意如此。看起来,你和谢未确实是有缘无分,你和我是上天注定的姻缘。”
徐荷书宁可他提及在那山涧里她偷袭他这件事。
“哈哈……不过令尊倒是够有福气的,老了老了忽然多出个这么大的儿子。”沈判看住了她,“怎么样,有了哥哥的感觉还可以吧?”
徐荷书平静地道:“看来你并没有什么要紧事,沈大人,请回吧,我要休息了。”沈判笑:“要紧事?我来找你就是要紧事。刚吃了饭可不能赖上床哟,我陪你出去散散步!”
“好,好。“徐荷书只好妥协,去外面总比在屋里好。
在自己这个并不阔气豪华的家,有什么可以散步的去处?只在进门屏风后有一座假山一个池子一个亭子,并没有个小花园什么的。他们就在甬道上走,徐荷书的意思是走到父亲房前,然后自己脱身。沈判却有意无意地指挥起了两人的行踪。有下人碰上了他们,只是低着头让过去,连问候的话都不敢说。
沈判并不是个多话的人,但此时却格外话少。徐荷书好像什么也没有想,甚至也忘了身边这个人是谁。夜晚这清冽的寒气让她感到平和而冷静。
沈判忽然解下身上的披风披在了她的身上。徐荷书摇摇头,表示不冷不需要。他却轻轻按住她的肩膀,也摇摇头。
徐荷书毕竟心中有愧,此时冷静下来,看到沈判发亮的眸子非常明显地闪着强烈的感情,不觉有点失神。
这情形,和三年前的某一天竟有相似的感觉。最初,她认为他有如此眼神的根源在于他是一个掌控着极高权力的人,后来,由于淑蓉的事她改变了看法,认为是他内心肮脏。然而为何现在这眼神依然令她砰然心动,蓦地心惊,心惊到胆寒……
因为徐荷书的顷刻失神,沈判伺机便要吻她。她本能地退缩。然而两边都是墙,这是一条稍显逼仄的夹道。她退得撞在了墙上,沈判也无情且面无表情地逼到了墙上。
她忽然感到自己是中了圈套。幸好,在行动的灵巧上她远胜于他。他碰不到她,捉不着她。徐荷书一边将披风扯下来扔在地上,一边直冲向弟弟的房间——为何每次在他面前她都像待宰的羔羊?她有点恨,恨自己的无能,也有点怨,怨没有人帮她。这里可是她的家!
沈判待在原地,冷笑着捡起地上的披风。抬起头,却发现谢未不知何时来到了他跟前,像是路过。
“哈,徐大公子,这么巧!”尽管方才他们已经见过面,沈判仍然很意外很兴奋似的。
谢未点点头:“沈大人好兴致。”
“彼此彼此。”
“只是你不该吓着她。”
“哦?”沈判笑道,“你都看见了?”
谢未很诚恳很冷静:“请你对她温柔、爱护、容让。”
尽管知道这位情敌与荷书原来是兄妹,听到这话,沈判依然不免错愕了一下:“你说得对,说得对。大舅子就是大舅子,多么关心妹妹和妹夫啊……”
谢未许多要说的话终于还是没有说,最后看了一眼沈判,他自顾自走出了这条夹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