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开始下雪了。雪花顺着山势凌空降落,洒了远远近近的一地。帐篷上也是。徐荷书不知道这些。她已经睡着了,在厚实保暖的帐篷里与小洛相偎而眠。渺远的狼的嚎叫,听在尹海真耳朵里,像是一种慰藉。这样的地方,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天气,理所应当有狼的叫声。但是,他没有懈怠。
地上生着一堆篝火,两个锦衣卫或坐或站或走,在这火堆旁边值夜。怕有狼来。下半夜会轮到尹海真,此时,他在帐篷里躺着,纵使睡着了,也还警惕着外面的动静。
皇帝一夜睡得好香,不但一觉到天亮,而且还做了襄王有意神女有心的好梦。晨起走出帐篷,呵,冰雪装裹的仙境一般,仙子山真如冰肌雪肤的仙子一般了!主峰已经被亲卫兵围了起来,大大小小的帐篷几十顶,都白了头。兵丁开始除雪。伙食篷飘出了饭香……
正德似乎是逞着自己穿的是深长的皮靴,故意往深雪里走,心情惬意之下,抓起一把雪,捏成雪球,冷不防扔到钱公公的脖领上,继而哈哈大笑。钱公公嘻嘻地陪着笑,还怕雪球掉到地上,连忙用手接住了,捧着。
沈判看到这一幕,倒没有觉得太监对皇帝是多么谄媚下作,只是想,和徐荷书一起玩雪,她一定会很开心吧?小时候他干过的营生,她一定也会喜欢,比如说滚雪球,堆雪人,在雪地里打滚、打架。他忽然想起来,小时候和家里仆人的女儿在雪地里一起玩过,十岁的时候吧?他们一起在院子里的雪上滚啊滚啊,弄得满身满头都是雪,最后就滚到了一起,他抱着这个同龄的小丫头,不知为什么就狠狠地亲了她一口。小丫头顿时就不得了似的大哭起来,招来了屋里的大人,吓得他爬起身就跑。
正沉浸在这美好的回忆中呢,正德忽然走到他面前,推了他一把。沈判可以不倒下的,但两霎的思考之后,加上对面皇帝可爱又亲切的笑容实在令人难以抗拒、很难抗拒、不敢抗拒,他还是很给面子地跌倒在了雪地上,那跌倒的动作,假得令人以为他身体反应太过迟钝。岂止他一人,几位太监和亲兵都正在雪地上矜持不起身呢。年轻的皇帝孩子气的小游戏造成了这种相当壮观的雪地奇景,他却还不满足,或者要与臣子同乐——自己也倒伏在下来,倒伏在沈判的身上。
“哎呀陛下!”沈判作惊慌莫名状,心里无可奈何得想把这个小弟弟一般的皇帝拎起来踢飞。
“哈哈哈……”正德滚了一下,仰面躺在雪地上,对着天空大笑起来。天空,有灰黑色的鸟飞过,留下呱呱的几声聒噪。天!我是你的儿子!这才是天子过的日子哪!
极度兴奋的正德御马挽弓,领着十几人组成的猎手队伍,在山林里轰轰烈烈地驰骋追踪,追踪小小的野兔。这一天下来都没有遇到体型大的猎物,野兔、山鸡倒是猎获了将近几十只。
徐荷书这边,虽然也是奔着打猎的目的来的,但她却并不热心。更何况现在下着雪,雪景甚好,山中一定更美,于是在尹海真和另一名锦衣卫的陪同下,骑着马慢慢悠悠进了与仙子山相邻的一道岭。徐荷书也遇到了野兔,但惊喜多过其他,未及挽弓搭箭,那兔子就觉察到不对逃了。她便追,兔子便猛逃,她
却不忍猛追,也拦住了尹海真:“逃得怪可怜的,别追了。”
尹海真听她这么一说,就知道自己这次出来是吃不到几口野味了。
她喜欢兔子。她还记得以前谢未家养了兔子,他还拿青菜喂兔子。
——在他们的家,徐家,他会不会养兔子呢?他仍旧好好地呆在这个家里吗?他的心情怎么样?是否习惯了自己的新身份?
她的这匹叫做十年的马似乎有点累了,也似乎是并不喜欢被雪覆盖的山地,总之,她感觉到它的精神并不好。
这匹枣红的马,从还是一匹小马驹的时候,她就和它玩,当然,那时候她也还小,小女孩骑着小马驹,在院子里打转。她希望它可以陪伴她十年。家里有一匹老马,是父亲使役的,使役了十五年,暴病而卒。她希望十年可以拥有舒服的晚年。到那时候,她可以牵着它出去玩。这,是她几年前的想法,如今几乎忘了……
这马病了吗?
她看不出来。她让尹海真看,尹海真却只精通骑马不懂得医马,于是摇头,连话也不说。他的寡言却令徐荷书有亲切感,也觉得安全、可以信任。在她的处境里,对比嘴上常常无礼、心中图谋不轨的沈判,尹海真真是一个可亲可敬的人。
“海真,你帮我看看吧,是不是它冻着了,或者草料吃得不够?”
尹海真七分惊异三分淡定,只好开口:“我……不知道。”
“小李,你呢?”徐荷书又叫同行的那个瘦瘦的锦衣卫。本来并不抱希望,谁知他却是半个行家。
“夫人,小人跟御马监的几个公公认识,对养马还是略知一二的。”小李下了马,过去给十年诊断。
他看看马的舌头,又瞧瞧马屁股,然后摸了摸马腹,做出一个判断:“夫人,这马消化不好,应该是积食了。”
“啊?”徐荷书还是第一次知道马也会积食,“那该怎么办?”
小李想了想,说道:“饮水。给它多饮些水冲一冲,应该就能好了。”
徐荷书向四周望了望,都是雪,没有水。雪倒是可以化成水。“把雪盛起来化成水,可以吗?”
小李又想了想,说道:“需要很多呢,多少雪才够它喝,而且也不好化。咱们驻扎的地方往东走半里就有一个潭子,昨晚值夜我发现的,水清得很,打破上面一层冰就可以饮马了。”
徐荷书笑着点点头:“好!就这么办。小李真行!”
可怜小李虽然是个校尉,年龄才二十有三,还没有娶妻,被美貌的上司夫人这么一夸,脸都红了。
徐荷书虽然不忍猎兔,却射杀了一只山禽,拎在手里喜气洋洋的:“海真,小李,我的箭术还不错吧?”她有些得意——虽然是第三箭才射中的。尹海真点点头:“能排第三。”
徐荷书一愣,能排第三?什么第三……天下……哦不,京城第三?有这么好?看看他,又看看小李,好一会才明白过来,他是说在他们三人中她的箭术能排第三!
“好你个海真!”徐荷书哭笑不得,“看你这么稳重老实,没想到也会取笑人……”
尹海真忽然觉得失礼了,说道:“请夫人息怒。”
徐荷书真不爱听他们“夫人夫人”的叫,却也勉为其难地忍着。
小李忽然请示道:“夫人,小人想去多打几只猎物,晚膳大伙儿烧烤了吃。”
“好,你去吧。我们在这儿等着你。”
“是!”
“哎,你可不能打兔子。”
“……是。”
小李纵马前行。徐荷书站在雪地里抚摸着马鬃,向尹海真笑道:“其实你们不用叫我‘夫人’,叫我名字呀,我姓徐名荷书。”
尹海真道:“岂敢。”
“不敢就算了,我也只是这么一说,随你怎么叫吧,海真。”看着他义正词严的脸色,她起了闹人的意思:“海真海真!海真海真海真!我就叫你名字,海真!海海,真真!”
尹海真生平没被人这样戏谑过,不禁张口结舌面红耳赤,却又心道,由她去吧,毕竟是大人的夫人,能奈她何?
徐荷书扑哧一笑,自己也觉得好无聊……
出了山回到驻地,他们便将几只猎物收拾起来,准备来一顿野味美餐。小洛看到这些,开心又期待,跑过去帮忙。
天快黑的时候,火生起来,山禽架起来,慢慢地烤着。
正德皇帝终究是大病过后,体力不济,还未尽兴就不得不下山来。营寨中一片忙碌和欢悦,跟着皇帝有肉吃,果然不假。结果,皇帝只吃了一只兔子腿,一只鸡翅就作罢了,众太监和亲卫冰大快朵颐久久不散。正德当然不管,他支持大家玩乐。
回归丈夫职守的时刻到了。沈判提着一只装着熟整兔的包裹,去仙子山北面的妻子那里。
夜晚虽黑,雪却很白,映照得一路微明,他一路走来,顺顺当当。
他决定今晚不回去了,就宿在徐荷书这里。
已经看到他们的篝火了,还闻见了肉的香味。——看来,小荷今日打猎也有收获呢!
听得到他们的笑语声,笑的是徐荷书,语的也是徐荷书。沈判听到她笑着说:“海真,你过来呀……”尽管下面一句是“这只烤糊的你吃!”,他也由不得不痛快起来。
这样放任的笑,亲昵的话……他受不了。
看到沈判的身影,尹海真和小李他们都站了起来迎上去:“大人!”
沈判笑道:“你们也在烤山货?是什么?”
尹海真道:“回大人,是山鸡。”
“嗯,你们继续,不用管我。我今夜住这儿。”
他们会意,便不再跟着。
徐荷书坐在火堆旁没有动,小洛站了起来。沈判却先招呼小洛,把包裹递给她:“我这个比你们的山鸡强,吃吃看。”
小洛解开一看,这兔肉喷香温热的,诱人极了。她捧着给徐荷书看:“小姐,你看多好,我给你撕只腿吧?”
“好。”的确很香。
沈判笑了,坐在她旁边的矮木桩上:“你尝尝,这只兔子火候最好了。”
什么,兔子?徐荷书正吃得满口是肉,一听是兔子,不禁呆了一呆,接着不知不觉松了口吐出来。好容易吐干净了,她怨得想哭:“干嘛要杀兔子,干嘛要给我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