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在睡梦里,她的眉头还是皱着,似乎还在苦苦思索,在记忆中搜寻着那曾经强记下的九阴真经的只字片语。
我就算是躺下不可能再睡着,把衣服穿好系好,慢慢的从山洞里走出来。
夜晚的桃花岛一片宁静,远处隐隐传来海浪声,风吹在脸上有点清冷凄凉的感觉,夜色下远远近近都是一片朦胧的幽暗黑影。
我脑子里空空的,想法太多,情绪太多,反而象是互相挤迫着争夺着空间,反而没有一个可以抓住的。
我听见脚步声,很轻。
转过头,黄GG从一边缓步走来。海风吹得他头发衣裳摇动轻摆,整个人看起来仿佛要乘风而去似的洒脱。
不过那也只是看起来。
实际上他现在也苦恼的很,因为九阴真经。
这个梦魇差不多纠缠了他半生,因此还驱走了徒弟,失去了妻子,困居孤岛数十年……
“独孤姑娘还没睡?”
我定定神,说:“黄岛主不也没有睡么?”
他看一眼山洞那边,我主动告诉他情况:“尊夫人也才刚刚躺下没一会儿——她这么熬夜,对身子可不好。”
黄GG说:“我也说过,只是她……”下半句话他咽了没说。
只是她不想见你这么苦闷,她爱你,所以想为你尽最大的努力。
他的表情是我从没见过的温柔祥和。
是因为想起她。
我心里不知道为什么莫名的疼了一下。
明明知道这只是一段过去的投影,为什么我心里还这么难受?
他对她,和以后对我,是不一样的。
人生不可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现在的他,和以后的他,也不是一样的人。也许正因为经历了这样的过去,所以才有了我遇到的将来。
脑子里乱纷纷的,我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打算做些什么。
“不早了……”我往后退。我在他面前始终是绷紧了神经不能放松的,恐怕会露破绽。
他也没有说话,我觉得自己离开的姿势很象落荒而逃。明明没有人追赶,可是却越走越快,恨不得身上能生出翅膀来可以飞走,可以离开这一团纷乱。
躺在床上不知道折腾了多久,似乎刚闭了一下,天就亮了。我爬起来去隔壁看,蓉儿的妈妈竟然早就起了身,铺盖理的整整齐齐的。我再往旁边看。
她又已经坐到桌前,面前的一张纸上写着些字句,一行一段的很不连贯。
一眼瞅见我,她一半解释,一半看起来的确是心情很好:“早起清醒,想起来好几句。”她也并不避着我,指着面前白纸上写的几句话说:“今天比昨天又多想起来一些。”
我打眼一瞅,上面几句话熟得不能再熟的。后来书里,桃花岛比武招亲,黄GG拿出来让郭靖和欧阳克背诵残本九阴真经,开头就是“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这书我来来回回看了不知道多少遍,连带这几句话也都记得滚瓜烂熟。
更何况,我还在终南山抄过一遍呢,印象非常深刻。
不过再到后面,她就又空了一大段,又接着写了几句,看起来中间一段想不起来了。
“先吃早饭吧。”我只好这么说。
她拼了命也要想起来的东西,其实就完完整整的揣在我怀里。
结果一闻到粥菜的味道,她马上变了脸色,还没有吃就先吐了起来。我赶紧过去扶她,替她拍背顺气,倒了水来给她漱口。
“你身边那个姑娘呢?这会儿怎么不在这儿照料你?”
她顺过气,脸色白的有点发青,眼睛下面是很明显的青黑的痕迹。我扶着她,感觉她身上简直已经没有什么肉了,摸上去就是皮包骨头的手感,而且那骨头那么细——我觉得我再用一点劲儿,她的骨头就要断了。
“要做的事情也多,没人盯着也不行。我也做不了什么,反正,也没有多要紧。也不用非得人照料。”她说话的声音都气息不稳,很虚弱:“你吃吧,别管我。”
我能吃下去才怪。
她的眼睛可能因为呕吐的太厉害,湿漉漉的,让我想起,小时候家里养过的鸽子。生了病,快死的时候……
也是这样的一双眼睛。
我觉得我的脑袋大概真的坏了,明明知道这是她的命,可还是觉得胸口生疼,眼眶酸热,把她劝进去躺着休息,她写过字还没收拾的纸摆在桌上,用纸镇压着。
黄GG从外头进来,向我点一点头示意。我告诉他:“尊夫人在里面休息。”
他向我匆匆点了下头,就进了里面。
我站在那儿,全身上下的雷达都接可以接收到里面那对夫妻在低声说话的动静。
阿衡说什么,黄GG说什么……就算听不到也猜得到。
快了。已经快了。
阿衡快死了。
而我……我虽然不是凶手,但是,我在做见死不救的事。
我看着她死,等着她死。
她刚才看我那一眼……那种眼神……
我想我的耳朵没雷达好使,起码雷达可以断电,我的耳朵不能。
我转移注意力,去看别的方向。
可是这边洞里也没有什么可看的——除了桌上那些写着杂乱字迹纸张。
理智叫我别再盯着那些纸看。
但是,身体却好象不听使唤,瞪着眼瞅着它们,仿佛上面带有让人转不开视线的魔力。
她快死了,九阴真经她也写不全。这些只不过是白费力,最后她要熬到油尽灯枯……
这不关我的事!和我没关系!
不关我的事!
我拔腿朝外跑,跑的那么快,不知不觉用上了凌波微步,一直跑到海边才停下,胸口闷得要爆炸似的。
真的不关我的事,我不是杀人凶手也没有见死不救,我没有盼着她早点死去没有想着让黄GG赶紧把她忘的一干二净然后和我在一起,我没有想过,我什么都没想过!
脖子上的钥匙,真是越到想用的时候越是不给面子。
好吧,回去和他们两口子商量一下,借我条小船,我这就赶紧走人,这辈子我再也不上什么桃花岛,也再也不见什么叫阿衡的人——我说到做到!
“要走?”阿衡的笑意僵住了:“独孤姑娘,是不是我们招待不周……”
我连忙摇头:“不不不,我本来就有事的,又跑回来这一趟,实在耽误不起了。”说话的时候我根本不敢抬头看她的脸,两眼直直的盯着自己的鞋尖看。
这次我是铁了心的,凭她又说又劝了半天,我还是坚持要走。
她最后也放弃了不再劝我,只是叹了口气说:“其实,我说想留你多住也不是因为客气,是因为我平时,也很闷,没有人能象这样和我说说话什么的。独孤姑娘,你这人心地又好,待人又好,能认识你,我觉得很有福气。”
心地又好?待人又好?
认识我是福气?
每句话我都觉得是很厉害的讽刺。我心地不好,待人也不好,认识我也绝不是什么福气。
她有些惆怅的去安排人备船,还要给我带礼物,拉着我的手,一副依依不舍的样子。
我现在连“你多多保重”这样的客气话都说不出来了。这样的假话,说出来就象扇自己耳光一样。
“独孤姑娘,你以后得了空,一定要再看我。”
我有空,可是你以后不会再见着我了。
“将来我这孩子生下来,不论男女,都一定认你做个姨娘,你可不要推辞啊。”
姨娘?我正经会做你孩子的后妈。
“海上风浪不定,你要多多保重。”
她一路送我送到码头,握着我的手不松开。
我已经过了跳板,上了船,她还依依不舍的倚着岸叮咛:“你一定要保重——”
“一定要回来看我啊!”
明明已经不去看了,可是……
她的脸,象是纸一样的脸,还有她的眼睛,却象是魔症了一样,在我的眼前不停的转,不停的闪过来,又闪过去,没有一刻停歇。
水手们已经开船离岛,我紧紧握着那叠纸坐在一个角落里,觉得手心滚烫,指尖却冰凉。
无论我睁开眼,还是闭上眼,无论我怎么努力,都不能从眼前,从脑子里把她的形象抹走。
身上冷一阵,热一阵,脸上木木的都快没了感觉。我跺了一下脚,走出来跟那些人比划。
把船再转回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