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苑中。
裴宁似笑非笑地望着坐在旁边的裴越,见他恍若未觉地吃着点心,不禁抬起手用食指在他额头上轻轻点了一下,叹道:“你呀……”
裴越没有退让躲避,待裴宁收回手之后,才悠然感叹道:“姐,你如今愈发小气了,不过是吃了几块点心,就用这般恐怖的招式对付我。罢罢罢,下次我来的时候自己带着点心吃食,保证不用清风苑一粒米。”
周遭响起丫鬟们善意的轻笑,桃花则是早早就和良言躲到一旁窃窃私语,也不知两人为何会有那么多话说。
裴宁轻哼一声道:“下次的事情下次再说,今天你吃的怎么算?”
裴越惊讶地道:“伱不是我姐,你究竟是谁?完了,我姐被妖怪捉走了,你一定是妖怪假扮的!”
裴宁吃不住笑出声来,伏在桌上道:“三弟,不许胡言乱语。”
裴越望着她难得一见的娇憨姿态,不禁嘿嘿傻乐。
裴宁好不容易停下笑,扭头看了一眼安安静静坐在那边的温玉,然后压低声音道:“论理我不该管你的私事,但是温玉在这边府里待了这么多年,陡然之间去给你做……做如夫人,我怕她一时半会扭不过来。再者,她虽然极得老太太的信任,终究担着丫鬟的身份,叶七她们自然不会说什么,可是我担心下面的人不服呢。你都是在外面待得多,家里的事情未必清楚,尤其这女儿家的心思……既然你决定要这么做,我也不好拘着你,可你不能亏待了她。”
裴越忍俊不禁道:“姐,谁说我要让温玉做妾?”
裴宁楞了一下,她对卫国公府的内宅情况十分了解,也知道沈淡墨和裴越已经定下终身,毕竟她和沈淡墨之间可谓无话不谈。
不做妾,那今日又是何意?
她微微蹙起眉尖,定定地望着裴越道:“三弟,难道你是要……”
后面的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大抵是始乱终弃之类的词儿。
裴越知道她会错了意,连忙解释道:“我是说,温玉素有管家的才能,我府上正缺这样的人才。倘若事事都交给桃花去做,恐怕没几天她就得被叶七揍一顿。因此,我打算请温玉姑娘去我那边,总掌后宅杂事。将来即便她嫁了人,打理内宅的事也没有影响。
”
裴宁这才松了口气,又问道:“那你对她说清楚了吗?”
裴越点头道:“来清风苑的路上已经说了。姐放心便是,我肯定不会胡作非为。温玉去了我那边之后,只要她认真做事,我保证她和温家都有一份极好的前程。”
裴宁自然相信他的承诺,微笑道:“如此甚好。”
裴越喝了一口清茶,然后笑吟吟地望着裴宁说道:“姐,你是中宗建平二十年生人?”
裴宁点头道:“没错。”
裴越便掰着手指头开始算了起来。
裴宁看着他的古怪模样,脸上的笑意渐渐流露出几分危险的气息。
片刻过后,裴越感叹道:“如果按照虚岁计算的话,姐你今年都二十二岁——”
话音未落,裴宁忽地伸出右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拧着裴越的耳朵,又好气又好笑地道:“你如今愈发坏了,是不是巴不得早点将姐嫁出去?”
裴越小心翼翼地道:“如果姐真的有这个想法,满京都——不对,是全天下的年轻俊杰都可以排着队让姐挑,谁敢不从我就去将他绑来!”
裴宁原本只是轻轻拧着,闻言终于加了几分力气,嗔道:“越说越不像话了,哪有弟弟这般行事。”
这点劲道对于裴越来说无异于挠痒,他也不敢发力挣脱以免伤到裴宁,下意识地抬手握住裴宁柔软的手掌,赔笑道:“姐,我这不是怕你自己心里钻牛角尖吗?以前你曾经说过,不想考虑自己的婚事,怕对我有干碍。可是如今你弟弟跺跺脚连京都也会抖三抖,这份干碍早已不存在,所以关系到你的终身大事,断然不必考虑对我的影响,一切只需遵从你自己的意愿。”
裴宁不动声色地抽回手,耳根后泛起些许粉色,听着裴越的直抒胸臆又很感动,想了想说道:“可是我觉得独自一人也很安逸,没有那么多糟心事。”
裴越自然能理解这种心态,便点头道:“只要你开心快乐,嫁不嫁人都行,反正有你弟弟在,谁也不敢让你难堪。”
裴宁温柔地笑着,轻声道:“我明白。”
她顿了一顿,略显艰难地道:“三弟,有件事我想求你。”
裴越看着她眼中的犹豫之色,点头道:“我知道,李氏已经在佛堂待了一年半,这段时间也未曾再做过乱。其实我之所以要拘着她,不是完全因为要报复她,也有一部分原因是为你考虑。她关进佛堂的时候,我已经是实权国侯,丰城侯府李家也已覆灭,说实话她很难再害到我。但如果不洗去她心里的恶念,最后被殃及的肯定是你。”
裴宁如何不明白这个道理,只不过那终究是她的亲生母亲,裴戎又是那般模样,她身为女儿实在不忍李氏继续在佛堂中苦熬下去。
她亲眼看着李氏眉眼间的戾气变为与世无争的佛性。纵然裴太君发话之后,那些管教嬷嬷没有再苛虐李氏,可是佛堂方寸之地一板一眼规矩严苛的禁锢,对于一个普通人来说仍旧是日复一日的折磨。
裴越叹道:“一年半的幽禁应该是够了。这样吧,我待会让人跟太夫人说一声,今天就让她出来。不过,姐你不要怨我,她从佛堂出来之后,我依然会派人跟在她身边。只要她安生度日,我不会再对她出手。”
裴宁感激地道:“这是自然,多谢三弟。”
她终于去了一桩心事,然而心里仍旧无法完全平静,因为裴越先前那段话引起的涟漪,在她心中不断回荡着,渐有苦涩之意。
一顿其乐融融的午饭之后,裴越带着裴宁和温玉等人返回卫国公府。
裴宁与桃花坐那辆极为宽敞舒适的马车,裴越则带着温玉上了第二辆马车,再后面那辆车里则堆着裴家自裴太君往下等人为裴越准备的寿礼。
马车平稳地驶动,车厢内一片静谧。
温玉极为规矩地坐在靠前的角落,垂首低眉十分恭谨。
裴越望着这位大丫鬟的面庞,不禁回想起很多年前在明月阁的初见,她如今容貌未有变化,依然如当年那般令人观之可亲。
往事已矣。
良久过后,他平静地说道:“一般而言,我不会多此一举,但先前在裴太君面前所言非假。无论当时你是真心想要帮我,还是替天家做事让裴氏门楣蒙羞,于我而言都是至关重要的帮助。”
温玉轻轻叹了一声。
将时间退回到开平三年,裴越从昏迷中醒来,认识这个世界以及自己处境的艰难,于是在诳走那个柳嬷嬷之后,无比坚定地赶赴明月阁,只求在裴太君手里获得一丝喘息的机会。然而他却被管事媳妇拦住不能进入明月阁,纵然以自尽为威胁也无法顺利推开那扇门。
是温玉及时出现并且给了他这个机会。
后来裴越时常在想,这个大丫鬟为何要这样做?
若说她单纯善良见不得这种事,为何之前十三年她没有出手?
原因很简单。
开平帝需要裴越出现,需要定国府蒙羞,进一步削弱裴家在军中的影响力。
故此,后来裴越很快便能确认温玉的身份。
长久的沉默过后,温玉抬头看着裴越,认真地说道:“三少爷愿意宽宥,婢子感激不尽。”
裴越道:“你终究是帮了我。现在你有两个选择,其一是我帮你脱离銮仪卫, 安心在我府上管事,我保你后半生平安无忧。”
温玉柔声道:“我选第二种。”
裴越微微一怔,并非是因为她换了自称,而是从她的目光中看到几分决然。
温玉继续道:“少爷,我从小便是銮仪卫里的人,我很熟悉他们的运作方式。在銮仪卫内部,虽然我的地位不高,但其实资历已经算是老人。这些年我时常在想,如果当初能像桃花一样,懵懂天真地活着该有多好。但是我也知道,回头很难,也非自己想要。”
她面上浮现一抹极其复杂的笑容,有苦涩亦有欣喜,缓缓道:“这些话藏在心底很多年,如今终于能够出口,仿若轻松了许多。少爷若不嫌弃,温玉愿意替少爷做事,不会有其他妄念。我所知道的銮仪卫内部情况,以及将来可能接触到的秘密,我都会一五一十告诉少爷。”
裴越看着她温柔的眉眼,轻声道:“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