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两位执政案牍劳形之时,后宫明德殿内,帝妃二人正在闲谈。
大婚之后,刘贤并未冷淡许皇后,相处得较为和谐,这也是吴太后耳提面命的结果。但是连宫中最低等的小太监都知道,陛下确实更宠信陈贵妃一些,在明德殿就寝的次数更多。
也有人暗中啧啧称奇,听说南面也不安稳,周朝大军正在频繁调动,显然是想趁着大梁西面大战爆发的机会趁火打劫。这种情况下陛下和陈贵妃还能如此亲近,似乎根本没有受到影响,足以令人感叹不已。
“陛下,今夜还是去甘泉宫安歇吧?”清河公主柔声问道。
甘泉宫便是许皇后的寝宫。
刘贤摇摇头,温和地道:“朕有话同你说。”
清河公主微微低眉,隐约猜到皇帝接下来想要谈论的话题,应该和南面越来越紧张的局势有关。
“萧瑾送来急报,南朝在天沧江上游的动作越来越明显,大批军卒出现在南岸重镇。如今我朝五峰水师退到蒲圻城附近水寨,将上游水域拱手让出,无疑会坚定方谢晓和冼春秋的决心。其实在西吴大军犯境之时,朕便料想到会有这一幕。这段时间未曾与你提及,是怕你胡思乱想,但终究不能一直瞒着你,因为南朝是你的故土。”
刘贤娓娓道来,语气平静。
清河公主眼神黯然,缓缓道:“陛下,臣妾是您的妃子。早在去年夏天,臣妾便已经认清一件事,南面……不会在意臣妾的存在。”
刘贤轻叹一声,他能体会到面前女子此刻极其复杂的心情。
清河公主继续说道:“战端将起,为了安抚朝中大臣以及大梁百姓,恳请陛下褫夺臣妾贵妃的位份。但是臣妾恳求能留在陛下身边,哪怕只是一名普通的宫女,臣妾亦甘之如饴。”
刘贤微微一怔,旋即正色道:“胡闹。”
清河公主眼眶微红,摇头道:“陛下,臣妾不是胡闹,而是仔细考虑过后的想法。南面开战之后,朝堂诸公和京都百姓又将如何看待臣妾这个出身南朝的贵妃?又如何看待这般宠爱臣妾的陛下?民心军心皆系于陛下一身,臣妾又怎能因为自身的富贵影响天子威仪?更何况……南面并未考虑过臣妾,想来他们也希望陛下将臣妾打入冷宫,那样更容易激起周人的愤怒……”
说到这里她有些克制不住,
声音已经开始颤抖。
刘贤心中一痛,握着她柔嫩的手掌,勉强笑道:“朕就知道你会胡思乱想。安心,这一仗我朝边军必胜,而且也不会扩大战事的规模,毕竟眼下我朝真正的敌人是西吴。关于对待南朝的方略,朕与裴越聊过很多次,大体而言——”
清河公主性情温婉,这将近两年的时间里从未有过恃宠而骄,但这一次却主动打断了刘贤的话头:“陛下,臣妾乃是后宫中人,不宜听闻国朝大事。”
刘贤望着她脸上的泪痕,既感动又怜惜,便取来帕子帮她擦拭。
他的动作很温柔,同时轻声说道:“总之你放心,朕对西吴和对南朝的态度不同,毕竟南面是你的故土,又是文华鼎盛之地,不到万不得已朕不希望那里变成惨烈的战场。你也不必过分担忧,更不要生出方才那样的念头,好生在这明德殿里住着,朕不会容许任何人欺凌你。”
清河公主应道:“是,陛下。”
刘贤微微一笑,岔开话题道:“其实这段时间以来,朝中一些大臣私下里求见朕,向朕表达了他们的担忧。自从西境战事爆发后,裴越执掌西府负责后方军务,权柄进一步增加,不再是之前局限于领兵打仗的将帅。他们很担心,长此以往会让裴越变成比王平章更强大的权臣,因而请求朕能及时限制裴越的权力。”
清河公主点头道:“这些大臣都是为陛下着想。”
刘贤“嗯”了一声,又道:“当初裴越去南朝迎亲,后来也是他护送你来到京都,想必你对他有所了解,因此朕想听听你的看法。”
清河公主依然摇头道:“陛下,臣妾不能……”
然而这一次刘贤却很坚决,微笑道:“你我闲聊不必拘束。”
清河公主不好再推辞,思忖片刻后斟酌道:“臣妾觉得,那些大臣的担忧很有道理,权臣势大难保会生出不轨之心。只是在臣妾看来,卫国公是一个聪明人,也是一个胸怀抱负的人,他不会做出不明智的决定。”
刘贤脸上的笑容愈发醇厚,道:“爱妃眼界高远,确非常人能比。”
清河公主微露羞意,垂首道:“陛下,臣妾见识浅薄,信口之言当不得真。另外,臣妾也觉得未雨绸缪并非坏事,想来卫国公也能理解陛下和朝臣的顾虑。”
刘贤点头应下,神色愈发欣慰。
这一夜他依旧宿在明德殿中,天光微熹之时,寝殿外传来内监小心翼翼的声音。
“陛下。”
刘贤下意识地皱眉道:“何事?”
内监吞着唾沫道:“宫外有西军信使,携大胜捷报而来。”
刘贤猛地坐起,面庞上浮现喜悦之色。
没过多久这个消息便传遍宫内,随即向四面八方飞传,沉浸在晨光中的京都仿若蛰伏的巨兽悠悠醒转。
左军机谷梁在灵州东庆府击溃西吴北路军主力骑兵,斩首俘虏合计一万五千余人。
京都震动,万民欢呼!
后宫景仁宫内,女史小心翼翼地禀报着来自西境的捷报。
吴太后坐在榻上,平静地望着挑窗外的春色,幽幽道:“知道了,下去罢。”
“是,太后。”女史缓步退下。
吴太后沉默良久方轻声自语道:“棋到中盘,不知你将如何收官?”
……
遥远的西境灵州,忽如一夜春风来。
渐有大地复苏之迹象。
长弓军城以西,贝苕江畔,一行百余骑缓速游弋。
霍思齐指着西面说道:“侯爷,根据我军游骑探查得知,如今西吴北路军就在西岸百五十里处驻扎,也就是原先溪山寨所在的位置。谢林进退维谷,既不敢再度东进与我军决战,又不敢退守甘城将北线拱手让出。”
谷梁平静地道:“开战至今,西吴的粮草辎重供应还能跟得上,但是他们比我们更急,所以迟早会做出决断。依你之见,谢林是会选择孤注一掷,还是南下与中路军汇合?”
霍思齐沉吟道:“在末将看来,他或许会等待中线战局出现变化,然后大军倾力拿下固原寨。接下来无论是渡江东进,还是从固原寨南面的石桥南下,都可以摆脱眼下尴尬的局面。”
“也有几分道理。”
谷梁轻舒一口气, 悠悠道:“北线落败,西吴皇帝能够选择的路只有两条,要么主攻古平军镇打开灵州门户,要么撤军回朝保全实力。倘若我军过江找谢林的麻烦,他肯定会喜上眉梢。”
他微微一顿,望着霍思齐说道:“这一仗对于长弓军而言是极为严峻的考验,不知霍将军是否有信心?”
霍思齐正色道:“侯爷有命,末将定当效死,决计不会出现纰漏!”
谷梁点头道:“如此甚好。三日后,长弓军渡江西进,我再将阳曲卫交给你,只要你完成一桩任务,那便是将谢林的北路军钉死在北部平原。”
霍思齐凛然道:“末将领命!”
谷梁不再多言,转头望向南方眺望着辽阔大地,心中默念道:“越哥儿,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希望你能体谅我的这番苦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