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马镇。
如归客栈的掌柜颇为惋惜,因为那个出手阔绰的秦州货商已经完成货物的采买,将于今日踏上归乡的路途。
好在他十分精明,深知回头客的重要性,不仅没有露出半分失望的神色,反而十分大方地主动免去对方最后一天的花费, 还让伙计去帮客人搬运货物。货商对此颇为赞许,随手赏了他五十两银票,又不让他的伙计动手,只说自己的手下便已足够。
至此当然是惺惺相惜,并且定下以后再来京都一定要住如归客栈的许诺。
掌柜将客人们送出老远,一直到对方的车队消失在长街尽头, 这才意犹未尽地返回客栈。
然而他才刚刚回到自己的卧房, 忽然便感觉身后的阳光顷刻间消失。
转身一看, 房门已经被关上,两个站在阴影中的男人面容冷峻地看着他。
掌柜唬了一跳,以为自己遇上下山绑票的强人,颤声道:“两位好汉是要住店吗?”
左边那人问道:“识字吗?”
掌柜下意识点了点头。
那人从怀中取出一块令牌,伸在他眼前。
借着昏暗的光线看清楚上面的字,掌柜瞬间双腿发软,想也不想就跪下道:“草民给台阁密使大人请安。”
那人显然不会感到奇怪,莫说是像他这种普通百姓,就算是京都里三品以下的京官们,看见伸到自己脸上的太史台阁令牌,多半都会战战兢兢。毕竟沈大人曾经说过,京都里的官员之中清廉的太少,从来没有做过错事的更几乎绝迹,谁心里没有藏着秘密?
一念及此,他放缓语气说道:“你不要害怕, 我们只是有些事要问问你。”
“大人请问。”掌柜畏惧地说道。
“方才离去的那些客人是不是操着秦州口音?”
“是。”
两位太史台阁的密探对视一眼,目光中怀着几分期望。
前日沉默云一声令下, 遍布京都和周边地区的台阁密探便行动起来。根据裴越告诉沉默云的秦州这个关键信息, 这两天几乎所有招待过秦州客人的客栈青楼酒肆都被盘问过,只可惜一直没有收获。
白马镇因为距离京都较远,而且此处客栈之类的地方实在太多,在京都外围首屈一指。这里看似只是一个镇,实则因为渡口的缘故颇为繁华,单论面积比下面的一些府城还要大,所以这两位密探此刻才查到中等档次的如归客栈。
刚才他们亲眼看着客栈掌柜送走一支三十余人的车队,原本没有抱着太大希望,只当是例行询问,没想到居然那支车队真的是秦州客人。
左边的密探温和地说道:“你先起来回话。”
“是。”掌柜缓缓站起来。
那人继续说道:“你将这些秦州客人在此处的言谈举止说一下。”
掌柜不敢迟疑,更不敢隐瞒任何细节,便从那些人前些日子住进来开始说起,一五一十格外详尽。
“等等!你刚才说,与那货商同行的还有两名女子,一人丫鬟装扮,另一人帷幕遮脸?”右边密探猛然上前抓住掌柜的胳膊。
“啊,疼,疼, 大人莫要动手!”掌柜忍不住喊了起来。
密探只能先松开他的手, 然后急促地问道:“快说,是不是?”
掌柜不明所以,
有些畏惧地点头。
然后他便看见这两名密探眼中泛起无法掩饰的惊喜,左边那人立刻说道:“你将那货商的相貌仔细说来,还有他这些天都做了什么事说了什么话,一件都不许漏过!”
掌柜怯懦地说着,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对方。
片刻过后,左边密探拍拍掌柜的肩膀说道:“记住,这件事不许告诉任何人。”
掌柜垂首道:“是,大人。”
两名密探脚步匆匆地离去,留下一头雾水又颇为惶恐的掌柜站在原地,愣愣地看着房门打开后涌进来的阳光,只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十分怪诞的梦。
客栈外的小巷中,身材较为魁梧的密探说道:“老三,你立刻通知大人和裴侯爷,我现在去盯着那些匪人,路上会留下咱们的记号。”
另一人毫不犹豫地说道:“大哥小心!那些人身手很厉害,切记不要冲动!”
“好!”
……
白马镇沿着绮水而建,这条大河发源于横断山脉,两岸的土地因此肥沃富足,不仅孕育出上千年来皆是各朝京都的天下第一大城,更让南岸的永州成为大梁粮仓。绮水东西走向,沿途几近蜿蜒,最后横穿大梁东南面的秦州,汇入浩瀚无垠的怒海。
大河两岸风景秀丽,名胜古迹数不胜数,其中便有连安县城北二十余里的阅江楼。
从白马镇往阅江楼仅有四十余里,方云虎的车队离开如归客栈后一路缓缓东行。
头顶的日光已经偏移,缓缓往西而去。
方云虎倚靠在宽敞舒适的马车中,望着小心翼翼坐在角落里的南琴,微笑道:“其实我去离园看过你。”
南琴勉强笑道:“公子雅兴。”
方云虎感叹道:“只是佩服父亲当初的眼光,从那么多小孩子里选中你们,在没有任何参考因素的前提下,仿佛能够预知一般,知道你们会在梁国崭露头角。成为那些达官贵人的坐上贵客。”
南琴微微垂首,显然不知道该如何答复。
方云虎并未在意,这时外面忽然传来一个刻意压低的声音:“公子,急报。”
方云虎坐起身来,淡淡道:“说。”
“京都里的眼线方才送来消息,那个内应忽然找到他,说是有一份重要的情报给我们。”
“进来说。”
马车门被拉开,一道身影飘然而入,然后单膝跪在方云虎面前,双眼压根没有去看旁边略微震惊的南琴。
方云虎望着他,沉声道:“裴越身边的内应?”
眼神阴狠似狼的男人低头道:“是。”
方云虎手指轻轻搓动,沉吟道:“他说了什么?”
男人答道:“他对我们的人开口要了一万两银子,然后将裴越今天的安排告诉我们。”
方云虎问道:“什么安排?”
男人稍显迟疑,然后神色古怪地说道:“他说,裴越在京都南面的平原镇和东面的溧水府布置重兵,不管我们的真实目标是在哪个地方,都能救回南琴保护谷范。然后,他说裴越已经猜到我们是周人,在永州往南的各处道路已经安排哨卡,张好天罗地网等我们钻进去。”
南琴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方云虎。
平稳行驶的车厢内寂静片刻,忽然响起方云虎的几声轻笑,他扭头看着南琴,微笑问道:“你猜这消息是否可信?”
南琴心中微微一惊, 摇头道:“属下不知。”
方云虎并不在意,看向对面单膝跪着的男人问道:“你觉得呢?”
男人正色答道:“公子,这是假的。”
方云虎想起一事,双眼微眯道:“那一万两给出去了?”
男人苦笑道:“公子,方琦害怕在这个节骨眼上误了您的大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蠢货。”方云虎淡淡批了两个字,倒也没有大动肝火,因为他知道此人说的有理。那个内应他们发展了很久,除了最开始侥幸套出方锐的埋骨之地,此后一直没有进展。如今正是最关键的时刻,对方拿着那么重要的信息,除了他本人之外,其他人都不敢拒绝。
他想了想,缓缓道:“裴越这是在逼我呢。”
剽悍男人皱眉道:“他想做什么?”
方云虎风轻云淡地笑道:“那个消息里有一处是真的,裴越猜到我们的真实身份,所以他借着那个内应的嘴告诉我们,他知道我们会往南撤回大周,现在就是赌我们敢不敢相信这个可能。”
剽悍男人疑惑道:“公子,我们原本就不打算……”
南琴忽然看了他一眼。
方云虎抬手打断他的话,微笑道:“我给他送了一封信,他就借内应的口送我一段话,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无非是看谁能猜中对方的心思。”
他顿了一顿,啧啧道:“有点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