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侯请留步。”
徐子平眉头紧锁,虽然极其不愿也只能站起来挽留此人。
他出身于清河徐氏,那是传承上千年比庐陵韩氏底蕴更深的诗书名门,论口才雄辩之术罕有对手,所以才能在不占理的情况下与大梁礼部官员争个不相上下。
他不畏惧甚至很喜欢盛端明这样的谈判对手,因为这种读书人总要讲究一些风度,换而言之,多少得要点脸。
裴越这种武勋亲贵最难缠,因为他完全可以不讲理,再加上北梁皇帝命他为谈判正使,个中深意无需赘述。徐子平心中清楚,倘若今天不能将这位年轻权贵留下来,自己此行的任务就失败了一半,后面那一半也无从谈起。
裴越停下脚步,转头冷漠地望着徐子平。
“请裴侯入座,在下愿意代表朝廷做出一些补偿。”徐子平诚恳地说道。
裴越皱了皱眉,嘴角扯出一抹冷笑道:“补偿?徐大人似乎还弄不清楚状况。此事完全是方云虎异想天开,想要谋害谷范和本侯,继而影响到大梁的南境边军。你我都清楚,谷范之父广平侯谷梁乃是大梁成京行营节制,统率南军诸营。方云虎想杀了谷范和本侯,为的就是让广平侯方寸大乱,南军军心受损。”
徐子平微微一怔,勉强笑道:“裴侯此言略显离奇,在下想不明白。”
裴越反问道:“果真想不明白?”
徐子平知道自己如果回答不明白,对方肯定会当场翻脸,可若是回答明白,那岂不是打自己的脸?饶是他辩才无双心思机敏,此刻竟然被这个年轻权贵一句简简单单的反问逼到墙角。
裴越望着徐子平的双眼,沉声道:“徐大人,你应该心里清楚,之所以咱们能坐在这里谈判,是因为大梁的天子不愿意大动刀兵,以至于百姓生灵涂炭。论军容武备,我们在南面边境上有三十万大军严阵以待。论此事对错,方云虎为了出风头便让两国陷入大战之危局。”
他缓步走回自己的座位坐下,气势如山一般雄阔,一字字道:“是打?是谈?”
大梁礼部官员包括盛端明在内,此刻满脸惊讶中带着几分喜色,对面徐子平左右的随员们,无不被裴越这四个字镇住,眼中渐有惧意。
徐子平迎着裴越冷峻的目光,迟疑良久之后说道:“裴侯所言不无道理,方云虎一时行差踏错,给贵国造成非常严重的损失。为了弥补这个过错,我朝愿意赔偿白银七百三十万两。”
这是徐子平在谈判四日以来第一次给出条件。
裴越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抬手道:“徐大人请坐。”
徐子平心中一松,原以为对方就此罢手,然而屁股才刚刚沾上椅子,便听裴越继续说道:“徐大人是否知道,本侯有一手赚银子的能为。”
徐子平不解其意,又不想轻易掉进对方的言语陷阱,只能谨慎地应道:“略有耳闻。”
裴越转头看着盛端明道:“方才盛大人说过,方云虎在大梁境内害死了我们七十三位将士。”
盛端明颔首道:“千真万确,笔笔可查。
”
裴越冷笑道:“七十三人,七百三十万白银,一个人头十万两,呵呵。”
徐子平心知不妙,立刻说道:“裴侯明鉴,我朝并无任何轻视之意,除去白银之外,在下也可亲自向受害者亲属当面致歉。”
裴越压根不搭理他的话,冷冷道:“你们使团一共六十三人,我给你们凑个整,算七百万两银子。这笔银子也不需要朝廷出,本侯自己掏了,稍后再请你们吃顿饱饭,然后就拉去城外砍了,如何?”
他面上陡然涌起凛冽的杀意,拍案怒声道:“当面致歉?我杀了你们之后去你们坟头上致歉行不行?”
徐子平倒还能撑得住,然而南周随行官员们无不惊骇,因为他们或多或少都听过这位年轻权贵的凶名。
大梁礼部官员们不敢发出任何声音,与裴越同仇敌忾怒视着对面众人。
这实在是因为徐子平给出的条件过于离谱,七百三十万两白银虽然不少,可是对于一个王朝的脸面来说算什么?倘若裴越答应这个条件,那岂不是意味着西吴或者南周只要肯花银子,大梁的子民便可任由他们杀戮?
徐子平其实也知道这样的方式不妥,然而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皇帝不许他交出方云虎,更不可能允许他割让江陵三城,那除了银子之外还能怎么办?
裴越冷眼望着对面,察觉到火候已够,便放缓语气说道:“徐大人,银子之说且勿再提。梁周之间要想长久和平,你们总得拿出一些诚意。”
徐子平只觉后背泛起冷汗,极力平静地问道:“敢问裴侯所言诚意为何?”
裴越淡淡道:“很简单,江陵三城归属于大梁,贵国的承北大营南移五十里。”
徐子平心道果然如此,他断然摇头道:“裴侯,此事绝无可能,再者江陵三城乃是我朝国土,贵国若是诚心相谈,理应先归还这三座城池。”
裴越轻哼一声道:“那我再让一步,承北大营可以不动,但是江陵三城的归属必须明确。徐大人,那三座城池是当年两国交战的遗留问题,十多年过去,早就属于大梁的疆域之内。如今贵国既然想要修复两国关系,又有方云虎这种奸诈小人罪行累累,不如双方各退一步。”
徐子平心中悲哀,若非国中风气不正,以至于国力武备日渐松弛,自己又何至于这般艰难?
谈判谈判,终究要有足够的底气才能谈。
裴越之所以如此强势,除去他本身的能力之外,更重要的难道不是北梁的强大?
然而无论如何,他都不能答应这个条件。
时间静悄悄地流逝着,屋内一片寂然,相较于方才的暴戾,裴越此刻显得极有耐心。其实这几天他也不是在做摆设,之所以任由这些大儒表演话术,只是在观察对方的底线。
开平帝也没指望他这个没读过几本书的武夫在谈判桌上拿下一片国土,只是让他磨磨南周使团的性子而已。
在气氛几乎令南周官员们窒息之时,裴越缓缓开口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看来徐大人此番北上只是敷衍了事。”
徐子平嗅到一丝掀桌的气息,不得不放低姿态道:“裴侯,这个条件请恕在下无法答应,徐某宁愿丧命于此,也决不敢送出我朝一寸土地。”
裴越摇头道:“两国交战还不斩来使呢,本侯虽然读书不多,但是也听过这些戏文,方才那句话不过是一时激愤。徐大人请放心, 贵国的使团也请放心,本侯会保证你们在大梁京都毫发无损。”
徐子平苦笑道:“多谢裴侯。”
裴越道:“此乃本侯分内事,不必言谢。徐大人,考虑到你也有难处,本侯不会太过为难你,但是想要了结此事,区区几百万两白银莫要拿来敷衍。本侯给你两个选择,你可以仔细斟酌一下。”
徐子平只能答道:“裴侯请讲。”
裴越伸出两根手指,缓缓道:“第一,从明年开始,周朝每年向大梁上贡五十万两白银,时限为七十三年,同时订立兄弟之盟,梁为兄朝,周为弟朝。”
徐子平默然不语,显然他不会答应这个充满了屈辱意味的条件。
裴越放下食指,只竖着一根孤零零的中指,继续说道:“第二,请贵国水师远离天沧江五峰渡至神女渡一段,自盟约缔结之日起,贵国水师不得再进入这段水域。但凡你们踏进一步,即视为对大梁宣战,两国之间再无和平可言。”
徐子平悚然一惊。
这一刻他甚至怀疑对方有读心术,竟然能够一语道破此行出发前,己方皇帝陛下给出的底线。
因为这件事极其隐秘,只有陛下和他自己知道,连方谢晓都不曾得知。
徐子平心中一叹,这位年轻权贵真的只是一个粗鄙武夫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