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越在斩杀陈新甲之后,来到台阶边缘站定,长刀拄地朗声说道:“各位成京城的老少爷们,此人便是成京卫指挥使。他身为朝廷武将却草菅人命,如今已然伏法,所以你们应该相信,朝廷绝对不会放弃任何一个大梁子民,更不会让你们活活饿死。”
如果他刚来就说这番话,即便百姓们畏于背嵬营的强悍不敢反驳,心中却未必会相信,迟早还会被别有用心之人怂恿鼓动。
然而——
这位中山侯的长刀上还滴着血,他们亲眼所见自然不是作假。所谓千言万语不如一刀,陈新甲用自己的性命证明裴越的话值得相信。
当即便听一些百姓喊道:“谢过裴侯!”
裴越心中一松,继续劝道:“诸位,你们这样围着钦差行辕肯定不行,有损朝廷的体面。这样吧,你们既然是成京城内的百姓,定然是住在各坊内,就请每坊留下十人作为代表,稍后钦差大人肯定会帮你们弄来粮食。其余人先回家,不要在这里聚着,如何?”
此言一出,百姓们的满面愁容稍稍消退,没有再强撑着闹事。
一阵喧闹过后,钦差行辕外便只剩下数百人,余者拖着疲惫的身躯离开,那些被陈新甲下令射杀的百姓尸首也被各自的亲人带回。
裴越听着渐渐远去的哭声,心情格外沉重。
但是此刻他没有时间伤感,转身对邓载说道:“调五百人押着成京卫回营,没有我的命令,不允许他们私自出营。若是营中武将敢闹,你直接让背嵬营杀鸡儆猴。”
邓载躬身应道:“遵令!”
这次裴越只带着一千背嵬营奔袭入城,唐临汾率领的五千骑兵不见踪影,不仅仅是因为裴越自信这一千人就能控制城内局势,更重要的是唐临汾另有重任。
稳住局势之后,裴越走到韩公端身前,郑重行礼道:“见过参政大人。”
旁边站着的宋希孟和成京府尹卢奇面露不解,这位中山侯缘何要前倨后恭?
韩公端感慨地说道:“裴侯不必多礼。”
裴越看了宋希孟一眼,旋即轻声道:“常平仓中的粮食先拿出一半,至少要保证城内不会再发生今日这样的事情。”
卢奇左右看看,想要开口劝阻却又没那个胆子。在他看来,今日之乱显然是有人在暗中谋划,城内的百姓远远没有到水穷水尽的地步,毕竟各大世家的粥铺一直开着。
虽说那粥只能称作米汤,可总能填一下肚子不至于饿死。
下面的府县却不同,因为一者不像城内这些大族底蕴深厚,二者缺乏足够强力的监管,这一个多月来全靠四座常平仓里的粮食撑着。
倘若将常平仓的粮食拿来赈济城内的百姓,下面府县肯定会出问题。
只是他面前站着一位国侯、一位参政和自己的上官钦州刺
史,这等场面下肯定轮不到他开口。
韩公端没有立刻答应,转而看着宋希孟问道:“宋方伯意下如何?”
宋希孟沉吟道:“如今看来只能如此,毕竟成京不能乱。说来惭愧,下官忝为钦州刺史,却拿本地这些豪族没有办法,明知道他们藏着粮食,却……唉。”
他拱手道:“裴侯,韩大人,下官会向陛下呈上请罪折子。”
裴越和韩公端对视一眼,从彼此眼中看到浓重的不解之色。
宋希孟能够担任钦州刺史又怎会是易于之辈,可是从这段时间的表现来看,这位刺史大人仿佛就是一个摆设。韩公端到来之前,他只能守着常平仓,唯一的功劳就是仓中储粮没有亏空,否则肯定会出大问题。
韩公端来到钦州之后,宋希孟立刻主动交出所有的权柄,除了日常政务之外,所有与赈灾有关的事情由韩公端一人独断。
虽说东府参政加上钦差的双重身份确实有这个权力,但宋希孟的表现未免过于古怪。
裴越没有当场发难,只是淡淡地说道:“宋方伯,后面的事情还望刺史府能够尽力配合。”笔趣库
宋希孟颔首道:“请二位大人放心,但有吩咐绝不会推辞敷衍。”
一场简短的对话就此结束。
百姓们自己选出来的代表聚在一起,当他们听得朝廷即将放粮,明日所有人都可以买到粮食,不由得喜笑颜开,对于走下台阶的裴越和韩公端感激涕零,纷纷跪下磕头。
裴越让部属将这些人扶起来,温声道:“诸位请回罢,明日午时各坊门前都会有官府的人售粮。记得回去之后叮嘱左邻右舍,万万不可推搡拥挤抢夺。本侯的刀从不迟疑,闹事的人最好掂量掂量自己的脑袋。”
众人敬畏交加地应下。
待百姓们离去之后,裴越终于有时间打量面前的府邸,不由得感叹道:“韩大人,您未免太节俭了些。”
钦差行辕只是一套很普通的三进宅子,大体上和裴越当初在绿柳庄的宅子差不多。
对于一个自立门户的庶子来说,这样的宅子肯定求之不
得,但是显然配不上韩公端东府参政加上钦差大臣的身份。
两人同行步入府内,韩公端平静地说道:“钦州半年不下雨,陛下命我赈济百姓,若是真的住进那些世家大族准备的大宅里,百姓们又如何看待我这个东府参政?”
裴越语气复杂地说道:“这些人胆大包天,竟然连韩大人都不放在眼里。”
韩公端轻轻一笑道:“毕竟我不能在数千人面前拔刀杀人,自然吓不住这些人。所谓世家大族乃是前魏门阀的余孽,他们极擅虚饰和伪装,凡事都会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想要抓住他们的把柄难如登天。既然没有把柄,朝廷又怎能不教而诛?”
裴越怔住,随即失
笑道:“韩大人此言真是令人刮目相看。”
韩公端当然能明白他的言外之意,淡然地说道:“即便是在前魏时期,庐陵韩氏也算不上门阀,虽然我家祖辈无比向往成为其中一员。世事总有好坏两面,韩家当年排不上前,事后想要转变的阻力也不会太大,不过是得失有命而已。”
裴越知道他指的是韩家主动清退近半良田给附近百姓,并且这个举动一直没有停过。
若非如此,韩公端就算再养望二十年也不可能进入中枢。
两人来到颇为简陋的书房中,分主客落座之后,韩公端的亲随上茶,随即行礼退下且带上房门。
门外另有裴越的亲兵守着。
裴越缓缓说道:“韩大人,除了陈新甲之外,不知您还掌握了多少消息?”
书房中短暂的静谧。
韩公端来到钦州之后,除去刚开始砍了十几颗脑袋,后面便一直疲于奔命,守着四座常平仓赈济各地百姓,对于那些如缩头乌龟一般藏起来的粮商没有任何办法。虽说在他的坚持下,钦州一直艰难地苦苦支撑,可是身为陛下极为看重的下任执政,韩公端的表现自然会让人看轻。笔趣库
他浅浅抿了一口茶水,正色道:“城中七大世家便是今日之乱的幕后主使,我这段时间故意示弱,为的就是抓住他们的狐狸尾巴然后一鼓作气。原本想要借助南军的力量,不成想你来得这么及时,倒也省去一番麻烦。”
裴越略微有些惭愧,其实他很早之前就已经想好要如何解决钦州的问题,韩公端完全被蒙在鼓里,所以当时开平帝才有那句笑骂。
在王琦等人看来,裴越这段时间仿佛无所事事,一心只想着南下迎亲,实则他还在永州的时候,便已经派出信使南下联络韩公端。
稍稍沉思之后,裴越开口说道:“火候应该够了。”
韩公端想起此前裴越在密信中讲明的策略,略显担忧地说道:“你打算请君入瓮,就不怕那些人迟疑不前?”
裴越摇头道:“韩大人,我只是想请成京这边的大人物吃顿饭而已。”
韩公端忍俊不禁道:“万一这些大人物不肯赏脸呢?”
裴越笑了笑,淡然道:“我带了一些人进城,相信这会他们已经收到风声,所以他们不得不来。”
“何时?”
“明日午间。”
“何处?”
“您这儿太过简陋,就在城中选一处酒肆吧。”
韩公端望着裴越气定神闲的模样,不由得想起当初在京都的朝会上,自己因为裴云被打的事情主动发难。那时候裴越在他心中只是一个飞扬跋扈的勋贵而已,如今自然不会坚持这样的看法,在商议一阵之后,他脑海中想起一件事,便压低声音问道:“粮食何时能到?”
裴越微微一笑,从容地说道:“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