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红昭心思电转间,突然感到胸脯一痛,下意识伸手一捞,放在眼前,却是一只洗得发白的老旧荷包。打开朝内一看,却见里面只装有三四块被咬的满是牙印的散碎银角。
“听说新奴初见主子都是要发赏钱的对吧?红昭姐姐,就麻烦你将这些碎银分给大家吧。”
听着耳畔旁范旭轻描淡写的吩咐,再看看此刻正静静躺在掌心里那只轻飘飘的老旧荷包,红昭顿时有种被羞辱的愤怒感。
想她红昭,祁王妃面前最得宠的贴身丫鬟,每月的赏银月俸加起来何止这点?
况且范旭又是以近乎‘丢’的姿势,直接砸在红昭的羞人之处,似这种打赏手法,完全是青楼馆阁中,嫖客对待老相好时才会使的下作手段。
这样的做法,如何不令红昭怒上心头?
“范旭!你……”
“胆敢当众直呼王子名讳,红昭姐姐难道不怕杖八十,流放三年!!”
范旭突如其来的爆喝,吓得红昭顿时一个激灵。
正如范旭所言,按照大景律法规定,平民若当众直呼上官贵族名讳,将视以大不敬之罪,须刑杖八十,流放三年。
尽管范旭因故被弃养在这处西山庄子多年,但在名义上,他仍是祁王府庶出第十三子;而备受祁王妃喜爱的红昭,在身份上却只不过是祁王府内的一位家生子,两者间身份之差,犹如天壤云泥之分。
有道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一时不慎被捉住痛脚,红昭终是低下了她高高昂着的头颅。
“小……奴婢,不敢。”
“嗯,都起来吧。”
虽明知红昭并非如表面上那般心服口服,但范旭对此也并不打算放在心上,再次坐回到凳子后,端起粥碗,眼睛看也不看一眼众人:“刚才你要说什么?什么天大的喜讯?”
“回十三公子的话,是祁王殿下要诏您回府。”
“诏我回府?”
范旭端着粥碗的手猛地颤了一颤:“无缘无故,他为何突然要诏我回府,可是近来王府发生了什么事端?”旋即,嗤嗤一笑,他语气恍然道:“想你一个奴婢,也甚不清楚此事个中缘由……罢了罢了,我收拾收拾,随你回去便是。”
听到范旭说她只是一个奴婢的时候,红昭低垂着的眼中骤然闪过一丝厉芒,含在口中的银齿更是咬的嘎嘎作响。
“这范旭果然是个怪胎,不过既然自小被弃养,想来王爷也从未将他的死活放在心上……哼!来日方长,等回到府内之后,有夫人为我撑腰,到时候再想办法好好教训他!”
范旭并不清楚红昭内心之中的盘算。
此刻,他更多的心思,是放在不舍离开这处远离喧嚣的小院上。
十一年。
自那场暴雨中降生后的短短一个月后,他就被祁王下令带出了王府,交由原本看守西山庄子的忠叔看管,从此再不问不管,即便偶有府内奴婢出现,也不过是例行来此刁难一番。
回想起来,不知不觉间,他在这处小小的院落中度过了整个童年。直至今日,竟已逾十一年之久。
忠叔尽心抚养他长大,他也眼看着忠叔一天天在变老。
尽管许多时候范旭很想动手帮忠叔分担农务,但有些痴愚的忠叔却在食客严格执行着他身为仆人的责任,每次还没等范旭真正动手,便急匆匆跑过来抵死阻拦,严禁范旭从事任何体力上的劳动,也正是基于此,原本体格健壮的忠叔,才在短短十余年的时间里,迅速衰老下来,不仅繁重劳累令其落得一身伤病,每次逢到阴天下雨的时候,更是要忍着疼痛去继续操持活计,挣钱养活这个小‘家’。
“或许,是该回去了。”
他喝尽碗中最后一口米粥,举目扫过山麓某处时,目光深邃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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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坐马车一路从京郊回到祁王府,范旭怀抱着装有母亲牌位的黑布包袱,在忠叔的搀扶下,由红昭领着从北面偏僻处的角门入了府。
穿过后府内花园,兜兜转转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后,红昭这才带着范旭来到位于府邸西北角的一处偏僻小院前,站定脚步。
“十三公子,这便是王妃特意命人给您收拾出来的一个院子。”
范旭举目朝内望去。
面前的这处院子所占面积倒不是很大,除中央处一幢精致的小楼,及几间下人居住的矮房之外,院中还建有一座木质的二层亭轩,离地一米有余,上有露台,三面围栏,中悬匾额,上刻‘垂柳轩’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此外,院内还栽种着许多的花草,柳树。从布置的来看,倒还算的上清雅。
看到范旭不出意料的被王府内的华美建筑吓得‘定定出神’,红昭脸上再次泛起得意的神色,笑道:“十三公子一路舟马劳顿辛苦了,今日就先不必急着去拜见,王妃交代了,等过几日公子安顿妥当了,再去问安即可。”
接着,红昭又看向之前随她一同去西山庄子的那群奴婢/奴才:“王妃还吩咐了,十三公子既已回府,那依照规矩,身边也不能没几个使唤,这几个下人以后便交由十三公子了。”
“知道了。”
范旭看了眼跪在面前的这群少男少女,复又将目光转过红昭:“回去替我谢谢王妃。”无论王妃出于何种目的,眼下有了这几位仆役后,一直压在忠叔肩上的重担也终于能有人分担。
“嘁,还真把自己当公子啦……”
红昭心中冷笑,对范旭的道谢并不在意,只是敷衍地福了福身,便转身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垂柳轩。
乔迁新居,又是贬出在外多年的庶子,范旭的归来,不免引得王府内一些人将目光投向垂柳轩。就连府内忙着做工的仆役,都忍不住偷闲向小院内投出好奇的目光。
“听说这位十三公子乃是克死生母的煞星……”
“噤声!此事在王府内禁止议论……”
他自然不会在意这种被人行注目礼的孤立感。
坐在院内露台亭轩的栏杆处,有些无聊的看着在旁边二层小楼内在忠叔指挥下前后忙碌着收拾房间的那几位新奴,偶尔将目光落到悄悄趴在围廊边,借着窗棂缝隙向院内窥探的王府奴仆身上时,对方惊慌跑开……
到得天色渐暗,一盏盏红灯笼从楼阁阆苑的院落间升起,长长的回廊上,淡黄色的纱幔为这些点点火光罩上一层朦胧色的迷幻气息,每当微风轻摆,‘鳞片’游动着,好似一条盘虬而卧的火龙,时刻准备拔地冲天而起。
闭上双眼,感受着微凉的风轻抚过面颊。不久之后,一位身着淡黄色长裙的少女走上亭轩,对着露台凭栏眺望的范旭背影屈身做福。
“公子,饭食已经准备妥当,忠叔请您过去。”
范旭回身看向少女,她叫银环,是今日被红昭留在垂柳轩的四位奴仆之一。
据银环自己交代,她原是近京郊外一户农家之女,因家中兄弟众多,加之银环如今年逾十五,也到了该谈婚论嫁的年纪,但家中父母又没能力为她置办一套像样的嫁妆,于是只好托人将她卖入王府到为奴,签了二十年的卖身活契……关于这点,绝大多数奴婢签死活契其实都一样的。
运气好的或可能嫁入主家做了姨娘,从此锦衣玉食,衣食无忧。
便是运气差的,熬过了二十年,在主人家也算有了资历保障,每每回乡省亲探视,便也能算荣归故里。而似祁王府这样的位高权重之家,出门之后甚至比某些地方官吏更有牌面。
只是关于银环的真实姓氏……她似乎并不愿透露。
对此,范旭却并也不多问。
被银环搀扶着下了露台,用饭的时候,其他几位下人也依次上来给范旭这位新主子通了使唤,分别是:阿福,初月,小绿儿。
至于忠叔……
他似乎自打随同范旭回到王府之后,情绪就一直处于十分亢奋的状态,即使是在吃饭的时候,仍不断挥舞双臂咿咿呀呀的向范旭比划着,脸上时刻挂满了笑容……老实说,这还是范旭这么多年来,第一次看到忠叔在一天之内说了如此多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