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真换上一身红叶对襟素绸长裙, 坐在镜前,梳顺了她一头如瀑的墨发,并无雕饰, 只任它垂至膝后, 继而描了眉, 抹了胭脂, 染了红唇, 想了想,又拿了双纤巧的红绳编制而成的花结耳饰品戴上,细长飘逸的两缕艳红流苏自玉嫩的耳边垂落于肩上, 与衣裙上点缀的绯叶绣花很是搭调。
阿真冲镜子里的自己微微一笑,起身, 震袖, 衣袂裙角划出优美的弧度。
很好, 她对自己说。
摆设雅致的花厅里,一着锦袍的英俊男子正微微俯身在精巧的摇篮前, 逗弄着那一双如年画里的童子般可爱的娃娃。
许是察觉有人进来,那男子直起身来,一直侧着的脸庞转过来,英俊无匹的五官,宛若刀刻般深刻, 棱角分明, 浓密的剑眉, 挺直的鼻梁, 紧抿的薄唇, 那双点漆的眸子,深邃幽暗, 锐利冰冷,让人胆寒,亦,卓尔不群。
阿真正迈过门槛的脚顿了顿,继而举步往前。
她暗暗地深呼吸,在离他三步远处停下,微微欠身,不亲不疏,淡雅平和:“有礼了,皇甫公子。”
西华皇帝皇甫渊自她现身便一直怔怔地看她,眼眸里复杂涌动,神情悲喜莫名,闻言,却是低低唤她:“阿真……”
阿真勾勾嘴角,有些讽刺,她看他一眼,转身,长袖一展,划过华丽的弧度,宛若翩飞的素蝶。
她在椅上坐下:“不知皇甫公子远道而来,所谓何事?”
皇甫渊看看她,暗叹一声,默默收起情绪,正了神色,在客座上坐下:“想必小宫主已有所耳闻,在下正为子嗣而来。”
阿真连眉毛都没抖一下,漫不经心道:“哦?如此,皇甫公子需去求见子飨师父才是。”
皇甫渊嘴边漾起了笑:“小宫主所言甚是,子飨长老已为在下开了药方。”
阿真淡淡一笑:“那想必很快便会药到病除。”
她端起茶盏:“阿真琐事繁多,恕不远送。”
皇甫渊眼里浮起笑意:“只这药方缺一味药引,恳请小宫主施援。
阿真看他:“非我不可?”
皇甫渊优哉游哉:“非你不可。
阿真放下茶盏:“……愿闻其详。”
皇甫渊注视了她一会儿,目光停留在摇篮里那双孩儿身上:“你,或者孩子。”
阿真起身:“来人,送客。”
她再不看他一眼,大步往外走。
皇甫渊几步追上,一把拉住:“阿真。”
阿真反手甩开。
再拉,再甩。
“阿真……”
皇甫渊一把抱住她。
阿真瞬间全身僵硬。
皇甫渊锐利如墨的眼睛亦只余暗沉。
阿真挺直了腰杆,错开他的视线:“她已经被你害死了。”
“……她给我留了孩子。”
“那不是为你留的!”
“可却是真切存在的。”
“……”
“阿真,你知道,我从没曾迫你……”
“你想得到什么?”
“你。”
“不,是太白宫小宫主的名头。”
“阿真。”
“挑起北戈的内讧,与东胥联姻,若是得到太白的支持,即便只是一点点名头,便稳住了南歆,可以毫无后顾之忧地侵略北戈。”
“阿真!”
“隐在孩子和我背后的,不过是两个字,太白。”
“……”
“……”
“阿真,我从未将你放在这样的位置上看待。”
皇甫渊盯了她一会儿,大步流星地离开。
阿真无力地坐在椅上,看冷去的茶水里茶叶沉淀成一团。
这样的位置,是哪样的位置呢?
“皇上。”
一身管家打扮的喜公公端了杯精心冲泡的参茶给皇甫渊。
皇甫渊睁开闭着的眼睛,接过参茶,看热气袅袅,淡淡道:“回吧。”
“皇上?”喜公公显然有些诧异。
皇甫渊看他一眼。
喜公公微微低头:“是。”
“小宫主,子休长老有请。”
温暖如春的室内,阿真正忙着将洗完澡的小宝宝们用柔软保暖的棉巾裹起来,却听小宫人进来回禀道。
“哦?知道了。”
阿真将咿咿哇哇的宝宝们抱上床,嘱咐有空过来照顾的小宫人仔细看顾,方举步去了。
“子休师父安。”
阿真来到子休日常办公处,行礼问安。
“阿真来啦,坐。”
埋头写着什么的子休搁下手中的笔,招呼阿真坐下。
阿真见他手边搁着的茶盏已见底,便给他添了茶,方才坐下。
子休一贯严肃的脸上浮现微笑,然后又正了脸色,拣起案上的一份文书,递给阿真:“看看这个。”
阿真有些疑惑地接过,一目十行地扫完,神情变幻莫测。
子休喝了口茶,道:“阿真可见廊下那些箱笼?”
阿真点点头,她进门时见到数十个红木箱笼,将走廊堆得满满的。
“那便是定礼。”
子休瞧着她的神色,道:“不知阿真意下如何?”
阿真苦笑一声,将手里的文书放在几案上:“堂堂北戈六王爷,知己佳人无数,定能寻得良配,觅得良缘。”
子休沉吟着放下茶盏:“阿真,这六王爷素有贤名,算是人中龙凤,听子飨讲,你与他是旧识,他对你亦不乏爱慕,若是……也不失为一段佳缘。”
阿真不自觉地手抚胸口,那里,戴着配了药材的火凤锦囊……
她摇摇头:“若是当初……”
她顿了顿,改口:“就算是当初,也是不成的,我与他之间,隔着太多。”
子休闻言皱了眉,眉间褶皱起刀刻般的沟壑,颇有严厉姿态:“阿真总是如此顾忌,世事哪有两全法?!”
阿真微微低了头:“喏。”
子休无奈叹道:“也罢,人生要总是自己走,子休亦无权多言,你先去吧。”
阿真张了张嘴,却没说什么,只深深施礼,回转。
阿真走后,一个高大健壮的身影从内室转出,却赫然便是阿提拉。
子休看他在阿真先前坐过的椅上坐下,默默地看着几案上那半杯清茶出神,不由道:“阿提拉……”
阿提拉回过神来,截住他的话,“子休前辈,您助我良多,阿提拉铭感于心,”阿提拉笑笑,笑容极淡,仿佛微微的风便可吹去,“……她……她瘦了很多,可也神态平和,虽不若初见时那样笑若银铃,却也比那时……比那时好,”他顿了顿,略显丰厚的唇抿了抿,似乎有些艰难地吐出话语,“如此,便也够了,目前时局如此动荡,男子汉大丈夫,总不能时时念着红粉,”阿提拉咬了咬牙,“她,她既无意,我便休!”
他嚯地起身对子休施礼:“告辞!”
即便大步匆匆离去。
子休看他离去,无奈低叹:“何苦……”
子微长老寻阿真下棋。
只半柱香时间,厮杀便已见分晓。
子微喝着茶,看阿真一本正经地伸出一根手指头,将摇摇摆摆好不容易端坐好的小小婴儿戳倒,然后好整以暇地等小宝宝摇摇摆摆坐好,再戳倒再再戳倒……直到小宝宝哇哇大哭……然后另一个宝宝也心有灵犀地大哭…… щщщ. Tтkan. ℃o
“咳,”子微抽了抽嘴角,“阿真啊……”
“嗯?什么,子微师父?”阿真手忙脚乱地拍抚着大哭的宝宝们,嘴边却浮着抹不去的笑,小孩子果然很好玩啊……
“孩子总是需要一个父亲的。”子微若有所思地道。
若是有父亲在,总不会这样,咳,调戏孩子,也能更好地照顾她……
阿真拍抚孩子的手顿了顿,然后恢复如常:“子微师父……”
子微端详着她,面目慈祥:“本以为,有个太白宫小宫主的身份能让你不受欺负,却不料反让你因此而顾忌。”
他微微笑道:“我们太白,出离尘世,哪管那么多诸事烦扰,诸多顾忌,只讲随心随缘,阿真,你断不必如此的。”
阿真点点头:“喏。”
子微饮尽杯中的茶,缓缓道:“阿真,皇甫渊那孩子,虽然寡情,也不择手段,但对你也算是一片赤诚……”
阿真微低下头,十指微微扣在手心。
子微哪里会不明白她心绪波动,暗叹一声,道:“阿真,我明白,他对你的伤害总是无法偿还,但,”他终还是说不下去,不说别的,单单是她生产时那九死一生的凶险,也让他再不能说什么,孩子,总归是她拿命换来的,别人单单薄薄地说一声,便要她的骨肉,何其残忍……
子微无奈地站起身来:“阿真,是子微师父多言了,别往心里去。”
阿真摇摇头,起身送他。
转回屋里,见两个天真童趣的红苹果娃娃满榻地乱爬,心里终是泛起苦意。
子微师父,子休师父,俱是……
出世之人,真能出尘吗?
时光静好,现世安稳,也只是愿望而已吧……
更何况,她……
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