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阳光从小窗透入,仲夏的阳光带来温暖的气息。

黑煞女魅睁开无神的双目,感到阳光刺眼,眨动眼皮数次,这才看清室内的光景。

这是一间农舍的厢房,简陋但还算干净。床前的长凳移至床头壁,张允中靠壁而坐,睡得正沉。唯一的木桌上,搁着碗杯药罐等等杂物,药香满室。

地想挺身坐起,但背部突然因牵动而产生的痛楚,让她坐不起来。

她发现自己赤**上身,乳下被伤巾缠住,不松不紧,并不妨碍活动,一条薄衾已褪至下身。

她想伸手将衾拉起掩住胸前的尴尬,却痛得哎了一声,龇牙咧嘴。

张允中被惊醒了,几乎跳起来。

“苍天保佑!你醒来了。”张允中兴奋地坐在床缘说,拉衾替她盖妥。

“这是什么地方,允中。”她虚弱地问。

“九龙神祠不远的小村。”

“我……”

“你受了伤,但不要紧了。”张允中按按她的前额:“烧退了,你是从鬼门关里逃出来了。”

“我好……好软弱……”

“你昏迷了三天三夜。我去告诉主人,给你炖鸡汤。再过半个时辰,还得服药换药。”

“允中,我……我好像不……不能动弹了。”

“放心,这是暂时现象,内毒一清,外创愈合,你就可以走动,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允中,我……我要知道实情。”

“姑娘,今后,你不能再提刀舞剑了。”

“你是说,我的功力废了?”

“还不至于。但经脉受损,椎筋也有损伤,剧烈活动,会影响督脉。”

“我……我我……”

“姑娘,听我说。”张允中温柔地轻抚她的脸颊:“姑娘家,浪迹江湖终非了局,回家,好吗?日后嫁夫生子,用得着舞刀弄剑吗?”

“天啊!我……我能嫁夫生子?我……”

“我娶你,姑娘。”

“什么?你……”

“我是当真的,我要娶你。”张允中郑重地说:“我觉得,你我意气相投,同行同宿许多时日,彼此已经产生感情和-解,可以相聚终生,你是否有同感?”

她突然热泪盈眶,怔怔地,泪眼——地,注视着眼前这位她早就想拥有的强人。

她哭了,哭得好伤心。

“你……你在可怜我……”她哭泣着说。

“不要胡思乱想。”

张允中温柔地替她拭抹那抹不完的泪水,亲吻她的脸颊、嘴肩:“你现在还在昏昏沉沉,连自己到底在说些什么还弄不清楚,等你完全清醒了再说。我要你知道的是:天下间该可怜的女人成千上万,我总不能把她们全娶来做妻子。如果你认为我和你连袂奔波这段时日里,我忽略了你的存在,那你就错了,我随时都在观察你的优点。我的结论是,你是唯一可以伴我四海翱翔的母鹰。你眼中的煞气愈来愈减弱,你心中的仇世怨俗意念也逐渐消失了,你终于流露出女性特有的柔媚,我觉得我们可以安定下来,建筑一个属于你我共有的鹰巢了。”

“我……我的过去……”

“人谁没有过去呢?我所看到的是现在,是将来。安静地休息,好好的想想吧!我去找主人弄食物,你一定可以尽快地离开这张床。”

精神力量是很重要的,一个失去求生意志的人,仙丹妙药也无能为力;反之,一个有信心、有精神力量支持的人,常可像奇迹般克服困难,逃出死神的魔掌。

三天,黑煞女魅感到很快乐。她不但可以活动手脚,而且可以挺身坐起了;当然需要有人扶一把。这种奇迹似的进境,大出张允中意料之外。

这天,她正在进食,肉糜炖得香喷喷,她吃得津津有味,一双已有光彩的媚目,不住偷偷地打量,正在聚精会神调制金创敷膏的张允中。她已渐复红润的面庞,不时绽现心满意足的、甜甜的微笑。

也许,她在想,她挨的这一剑,已经了无遗憾了。

吃完,她将碗匙放在床头的橱桌上。

“允中。”她柔柔地低唤。

允中抬起头,将敷好的药膏摊放好。

“还要不要添一点?”张允中含笑走近:“李大婶昨天到镇上带回来几斤精肉,晚上你可以大饱口福,这两天吃鸡糜吃腻了是不是?”

“坐。”她拍拍床缘,甜甜地笑:“允中,你看我的神智,是不是已经够清明了?”

“废话!”张允中靠近她坐下:“我看你呀,是存心要找挨骂了。”

“我要是做错了什么,该骂你就骂好了。”

“你……”张允中拧了她脸颊一把:“好哇!做错了什么?从实招来。”

“我……我有点事要告诉你。”她将那温暖的大手按在自己的脸颊上。

“重要吗?”张允中柔声问。

“你知道我姓什么,叫什么?”

“这……”张允中一楞。

“你比我是不是更糊涂?”

“从前我问过你,你不肯说……”

“从前是从前呀!”

“哦!对,从前是从前,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张允中一语双关。

“我要将身世告诉你。”她低声说,接着一阵沉思,一声低喟。

“假使你不便说……”

“我要说的,允中。”她的脸色阴沉了下来:“从小,我就没有几次和亲娘在一起,屋子里到处都是漂亮的娘姨。我的童年,是在奶娘的身边过去的。懂事以后,就跟着师父在各处游荡。师父是一位老婆婆,脾气坏得很。两个比我大很多的师姐,身边经常有不同的男人跟进跟出。偶或我也抽空回家一趟,我爹似乎有了更多的女人,我那两位兄长,似乎想把天下的美女都弄到身边来。物以类聚,耳濡目染,我就是在这种家庭与师门中长大的。最近几年我出道之后,我爹的印象,在我的心目中似乎已经恍恍惚惚,——难办了。我娘,她进了家中的佛堂,除了木鱼声,我也几乎记不起什么了。”

“可怜的姑娘。”张允中黯然说:“我是在爹娘的爱护和督责中长大的,我真不敢想像如果我缺少亲情,长大后会变成什么样子。”

“尽管如此,尽管我对爹娘的印像是如此模糊,尽管我一生中不知亲情是怎么一回事。但等到爹遭了意外变故,我仍然觉得,我有责任替爹报仇,替爹讨回公道:尽管我是个从来不理会公道的人。”

“你爹遭了什么意外?”

“被人打断了手脚骨,自杀了。”

“哎呀……”

“我和你,是在同一城市出生的人。”

“你……”张允中的心,突然**了一下。

“我本来姓韩,为了躲避仇家和官府的追究,所以改姓蓝,那是家母的姓。允中,你该猜出我的身世了吧?城里的蓝六爷蓝贵全,就是我爹。”

一阵寒颤通过全身,张允中感到心房中的气温好低好低,低得心头发冷。

怎么会这样巧?老天爷还真会恶作剧。

冷面煞星韩登、蓝六爷,蓝贵全……

张允中的手,离开了黑煞女魅的脸颊。像一个霹雳打在他头上,像突然掉落在万丈的深壑寒潭里;他机伶的打一冷战。

黑煞女魅发觉他的举动有异,抬头狐疑地搜索他的神情变化。

“你怎么啦?允中。”黑煞女魅关切地问:“是不是有点不舒服?这几天辛苦你了,你的脸色很难看。”

“没什么。”他离床站起,在室中往复走动,剑眉深锁,脸上神色百变。

黑煞女魅吃惊地、呆呆地,目光跟着他转,久久,心中的不安在扩大。

“我……我说错了什么吗?”黑煞女魅终于忍不住,打破了满室沉闷气氛。

他停止踱步,站在床前,目不转瞬地,注视着满脸狐疑不安的黑煞女魅,久久。

“你够坚强吗?”他没头没脑的迸出一句话。

“你……允中……”

“你认为你已经够坚强,坚强得可以承受打击吗?我是说,情绪上的震惊。”

“我想,可以的,我已经够坚强。我一生中,坚强就是我活下去的凭藉。”

“好,准备承受吧。”

“你是说……”

“我是神鹰的弟子。”

“什么?”黑煞女魅大骇,如中电殛。

“你爹,是冷面煞韩登。”

黑煞女魅震惊的程度,是可想而知的,似乎被震昏了,僵硬地点点头。

“在我执行报复之前,我曾经花了一年时间,谨慎地,毫不带成见地,暗中调查,观察令尊的所行所事。在我的承诺中,我说得明明白白,假使在一年的期限内,令尊假使真的洗面革心,改恶从善,不做亏心的事,我便放弃执行的承诺。可惜,我失望了。”

“那是一定的,所以……”

“所以,我别无抉择,我只好执行我的承诺。令尊的行事,委实……我曾经给予令尊最公平的机会,他也曾发射套中的化骨毒针。”

“罢了!”黑煞女魅以手掩面,痛苦地说。

“我很抱歉。”张允中往后退:“这只能怪上苍在捉弄我们。”

“请……请让我静一静……”接着是一阵令人心碎的哭泣。

张允中悄悄地启门退出,悄悄地带上门走了。

南京的江浦浦口码头,帆樯林立热闹非常。对岸的南京龙江关码头,更是车水马龙。

快船的船舱内,黑煞女魅端坐在船上,秀发披肩,脸色有点苍白,穿的仍是黑衫裙,但显得比往昔更清丽、更多了几分秀气。

“你一定不让我送你回家吗?”坐在对面的张允中黯然地问。

“是的,允中。”她平静地说:“你知道,我是舍不得离开你的,但……”

“我明白你的感受。”

“允中,我很抱歉。”她低下头,泪水滴下胸襟:“我在梦寐之中,也认定我会嫁给你,做你的妻子。可是,我不能忘怀事实,我不能一辈子面对着杀父之仇人而无动于衷。”

“是的。”

“不管我爹是什么人,做了多少不为世人所容的事,但他仍然是我爹,改变不了的。”

“我除了说抱歉之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得体。”

“你什么都不要说,是非好恶,我心中明白,但不能承认。允中,今后你……”

“也许,我会回家;或许,再闯荡一些时日。”

“替我找公孙英。”

“我会的。”

“要开船了吧?”

“是的。”

“祝福你,允中”“我也为你祝福。再说一声,我抱歉。”

“我把你祝福和抱歉,深深地埋在心底。哦!允中,抱我,亲我……”

“我们,好苦……”张允中紧拥着她酸楚地低语:“杀孽,仇恨,爱绵绵,情绵绵,恨也绵绵……”

黑煞女魅放声大哭,她成了一个软弱的、崩溃了的女人,不再是叱吒江湖的女煞星,不再是江湖浪女。

小城江浦虽然小,但却有许多经商发财的大富豪。只是当时鄙视经商的人,所以即使有财有势,社会地位仍然低落,当然,比不上对岸龙蟠虎踞的南京官绅神气。

城西的大街有许多大宅,当时是富豪的住宅区,楼高院广,门禁森严,其中的褚宅,就是富豪住宅的代表性建筑。

大院门平时紧闭,非有贵客登门才开启,平时宅内外的人出入,概走边门。边门有耳门,有角门,有车马进出的门,有……

反正门很多,就表示宅院很大。三更初,一个黑影飞入褚宅。

每一座院、每一座园、每一条长廊,每一幢门廊:都挂有光线——的照明灯笼,所以全宅各处,皆零星散落着——幽光。

江浦人皆知道褚大爷是富商,却不知道他是个黑道中大有名气的天马褚骥。

黑影从东院进入的,要进入中院,必须穿越两排耳房中间的长廊。

刚无声无息地飘落在院角,对面廊下的廊灯房,踱出一个更夫打扮的人,腰间佩了刀。

“朋友深夜光临,欢迎欢迎。”更夫徐步踏入院子,语气颇为温和:“在下是巡更的,要不要到客室喝杯茶?”

“谢了。”黑衣人站在一株月桂树的暗影中:“请问,天马褚骥是否在家?”

“咦!朋友是……”

“有请天马褚骥。”

“朋友高姓大名?”

“不久自知。”

“阁下好大的口气,要求过份了吧?请亮名号,看够不够请大爷出见的份量。”

“在下会当面告诉他。”

“哼!阁下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你不配。”更夫鼓掌三下,高叫:“喂!有人在吗?”

“上面在。”厢房顶出现的人大声答。

“院口在。”通向东园的八卦门,也有人现身应喏。

“巡查在。”对面房廊的荷池畔,三个人同时应和。

“朋友,知道处境了吧?”更夫沉声问。

“老兄,你也知道过江的一定是强龙。”黑影平静地答:“为免血肉横飞,老兄,还是把天马褚骥请出来的好。在下相信,他不是个胆小鬼。”

“大爷这几天……”

“不要用谎话搪塞。”黑影嗓音转厉:“他早些日子确实不在家,不知和那些见不得人的朋友,去干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但昨天傍晚,他带了十个人乘船回来了。他如果不出来……”

“你想怎样?”

“在下进去找他。”

“你大言了。”

一声刀吟,黑影拔刀出鞘,举步离开树下的暗影。

院门的廊口,踱出五个人。

“那一位朋友要见我天马褚骥?”走在前面的青袍佩剑人朗声问:“能把褚某的行踪摸得一清二楚,尊驾定非等闲人物。”

“当然,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这时,双方逐渐接近,廊灯虽然不怎么明亮,但在江湖人来说,已经够亮了。

“黑天鹰……”天马褚骥突然惊呼。

“黑天鹰张允中。”

“天杀的!你,还我三弟的命来……”天马褚骥狂叫,激动得失去风度。

冲进、拔剑、攻击,风雷骤发,剑浪排空。

“铮铮!铮……”刀光急剧地闪动,暴起一阵急骤的震耳交鸣,狂攻的七剑瓦解。

“铮!”最后一剑被刀震得斜荡而起。

“还你一刀!”黑天鹰大叫,刀光电旋而至。

天马身形未稳,已无法接招,仰面背着地侧滚,蓦地飞跃而起,半空中手脚急振,射出三丈外,登上了屋顶,真像人在空中奔跑,天马的绰号由来有自,名不虚传,间不容发,险之又险地,从刀光中逸出、飞走。

黑天鹰更是名不虚传,后起先到,先一刹那从侧方飞登屋顶,一沾瓦便斜掠两丈,有如电光一闪,人刀俱至,有如鬼魅幻形。

刚飘落瓦面,身形尚未伸直的天马,像被天雷所殛,剑伸在侧方,身形半蹲半站在瓦上像只傻鸟。

从屋顶赶来相助的共有四个人,但僵在三丈外不敢接近,一个个毛骨悚然,几乎不相信眼前的事实。

奇冷彻骨的刀锋,斜搁在天马的左颈旁。高大的黑天鹰,站在前面像座天神。

“你的消息也灵通,知道我黑天鹰。”张允中冷冷地说,只要一拖刀,天马的脖子就完了。

“淮安的消息,传……传到南……南京……南京……只……只要五……五天功夫……”天马愈说愈气短,最后几乎语不成声,快崩溃了。黑天鹰第一次在淮安露面,传播得很快。

“不错,令弟是死在我张允中的刀下的,但他不该先偷袭,他的追魂箭先要了我半条命。”

“我……我知道。”

“知道?据在下所知,兴园的人死光了。”

“还有一个目击的人,是公孙英那畜生做的好事。”

“咦!你知道?”张允中收刀退了两步:“我这次来,一是想向你解释……”

“不必解释了。”天马收剑入鞘,呼出一口长气:“春熙姑娘带了我的人来,我不在。”

“什么?春熙姑娘?”张允中吃了一惊。

“那时,我已经身在安庆。我的人星夜赶往安庆,我却到了武昌。公孙龙推得一干二净,我只好急急忙忙不辞而别,昨晚到家,正要召集朋友回镇江调查详情。”

“那……我就不用解释了。以后,你可以找我了断,我在江湖等你。”

“当我调查清楚,证明你确是给舍弟公平的机会,那是没有什么好说了,只怪舍弟学艺不精。”

“在下请教,公孙龙到底……”

“他与绝剑秦国良合谋,把我也算上一份,要到湖广四川交界处,化装易容掩去本来面目,谋劫四川献给朝廷的皇贡,以便嫁祸玉苍山房主人玉龙崔培杰。绝剑的老爹神剑秦泰,二十年前协助金翅大鹏岳家子侄,公报私仇追杀拘魂白无常,与玉龙结下不解之仇,所以才有这次谋夺皇贡嫁祸的举动。”

“原来如此。”张允中恍然:“这些杂种做得好绝。绝剑那些人与三山别庄在镇江火并,谁会想到他们暗中联手前往三峡作案?三山别庄毁灭,公孙英打着三山别庄的旗号,浩浩荡荡公然北上京师,意在掩护数千里外三峡劫皇贡的行动,事后谁敢指证劫贡的事与三山别庄有关?好周密的计谋。”

“我退出了,公孙龙可能要追来杀我灭口,所以我必须召集朋友严加提防。”天马长叹一声,大有英雄末路的感慨:“你一个人,就足以把这里变成血海屠场,我看,我是没有希望了。”

“我会让他不敢来找你。”张允中郑重地说。

“你是说……”

“防守决非上策,褚前辈,我会去找他,会让他自顾不暇。我已经把公孙英北上的人歼除净尽,剩下他一个人,逃向光州找夜游鹰,护送他到夷州找他老爹。我这就动身,我非宰了他父子不可。”

“喂!你要不要快船?”天马兴奋地问。

“快船?你……”

“我送你一艘快船,十二名好手舟子,昼夜兼程赶往上路,快得很。”天马兴奋不已:“到夷陵再换上三峡的船。”

“这……”

“老弟,你放心。舍弟的死,我相信你,你一定给了他公平决斗的机会。刚才你就可以一刀砍下我的脑袋来,但你刀下留情。武林人生死等闲,只要死得公平,没有什么好埋怨的。我不能陪你去,我得严加提防。你宰了他父子俩,我也可以安心的睡个好觉了。老弟,请信任我。”

“好,我信任你,我接受你赠送的船,谢谢你,褚前辈。同时,令弟的事,在下道歉。”他伸出大手,两人行把臂礼。

三峡天险,天下闻名,这千里山区,把四川隔成盆地,形成八百里的壮丽锦秀河山。

在三峡的行船,真是险之又险,每年死在覆舟惨剧中的人,数不胜数。俗语说:行船走马三分险。但在三峡行船,是真有五分险。所以上游有一座酆都城,据说就是九幽地狱十殿阎王殿;成了仙的阴长生在这里设酆都,大概为了便于就近收罗溺死的鬼吧!

张允中在东陵州登陆,重谢了褚家的众舟子,踏上了入川的旅程。

入川要乘船,必须在东陵州改乘所谓上江歪尾船。下江的船沉重结实,不适宜走上江。如果覆舟触礁,再结实坚牢的船也是枉然,结实反而不易控制。

他是很小心的,水道不熟,不宜冒险,便决定改走陆路入川。

三峡除了以船作为主要交通工具之外,沿峡还有一条所谓入川古道,鸟道羊肠,在千山万峦中盘旋,沿途苗蛮出没,猛兽成群。有时古道与大江并行,路在千寻高崖中间伸展,行人向下望,头晕目眩魂飞胆落。

因此,每一段路,行人几乎全是附近城镇村落的熟人,外地的长程旅客绝无仅有,胆气稍差的人望而却步,宁可乘船和死神水鬼赌命。

一早,他背包里,手里点了一根问路竹杖,穿一身黑色紧身衣,踏出东湖客栈的店门。

东湖客栈位于码头西端街尾,东面不远便是至喜亭。一条大道向西伸,廿五里便是西陵峡口。古道在江的南岸,自峡口南面的山峡东南行,远离大江,绕出卅余里方重新与大江会合。因此到了峡口之后,还得雇船过江,十分麻烦。

自从昨晚船抵夷陵之后,他便发现有人在暗中窥伺,但不以为意,仅暗中留心。

果然不错,大道远离州城五里左右,后面脚步声渐近,跟踪的人等得不耐烦了。

两个人,穿青袍的人佩剑,穿蓝直袍的佩刀,脚下逐渐加快。

他也脚下一紧,洒开大步紧走。

道上行人渐稀,身后的夷陵娥已经看不见了。路绕过一座小冈,前面路旁的树林中,踱出三名佩刀的青衣大汉,像是拦路翦径的毛贼。

后面,脚步声接近了身后。

“阁下,留步。”挡在路中那位留大八字胡,长像威猛的大汉抱拳行礼:“在下姓闵,有事请教。”

他在丈外止步,回了礼,扭头瞥了已跟至廿步的两个人一眼。

“不敢当,愿闻。”他微笑着说。

“阁下佩有刀。”

“山行风险,怎能不带刀。”

“请将大名赐告。”

“为何?”

“这可以决定阁下是何方朋友。”

“尊驾似乎并没表明态度身份。”

“上江风雨欲来,群雄毕集,即将有事故发生。闵某奉命在路上,向往来的朋友套交情,与事故不相关的人,在下希望劝阻朋友改乘舟船。”

“为何改乘舟船?”

“乘船便可以避免介入,免受池鱼之灾。”

“在下有点明白了,但不便说。抱歉,在下要赶路,借光。”

“阁下……”

“让路。”他沉叱,向前直闯。

姓闵的一低马步,双盘手立下门户。

“阁下,不可自误。”大汉沉声说。

他冷笑一声,竹杖一伸,拨草寻蛇攻下盘。身材高大的人,不便以双盘下封,大汉够高大,因此退马步避招,简单省事。

他得理不让人,一声长笑,竹杖如影附形**,洒出点点寒星,用的是枪招。

“噗噗噗噗!”大汉连封四杖,满以为竹杖力道有限,只要格开第一枚,便可乘切上传来的劲,便可乘机切入贴身反击,岂知连格四杖,不但没能格开竹杖,竹杖上传来的劲道反而逐杖加强,速度更疾,格了四声,人已退了丈二以上。

身后的青袍佩剑人吃了一惊,紧跟两步手按上了剑靶。

“左退,拔刀!”青袍人急叫。

大汉应声左跃,伸手拔刀顺势挥出,要削断跟踪袭来的竹杖,反应极为迅速,身手已臻上乘。

张允中真没料到对方如此高明,片刻间便被大汉夺回失去的两丈地盘,竹杖始终无法攻破大汉的刀网,不由心中暗暗喝采。

他一时技痒,猛地丢掉杖,倒翻飞腾而起,包裹也丢掉了,第二翻腾中,刀已出鞘,身形陡然侧翻腾,接着刀光人影盘旋而下,势若电耀雷击。

青袍人大惊,一跃而上。

“住手!黑天鹰……”青袍人大叫,剑光如匹练,配合姓闵的大汉全力封架。

张允中一听叫声未含敌意,刀上真力骤减五成,意动神动,收发由心,刀光一缓,稍顿之后疾落。

“铮铮!”两刀一剑接触,大汉与青袍人同向被震出丈外。

张允中卓然屹立,刀仍在隐隐震鸣。

“在下西陵逸客唐琮。”青袍人收剑,似乎余悸犹在:“老弟,没想到你会来。”

“我来?唐兄怎知黑天鹰?”张允中甚感惊讶。

“哈哈!淮安恨天无把吃苦头的事,恐怕早就四海轰传了。闹海金鳌有苦说不出,不敢也无颜将受挫的事透露,但消息仍然不胫而走。咱们都以为你追公孙英往京师去了,没想到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在此地现身,真是异数。”

“诸位是……”

“老弟可记得江湖秀士欧阳俊?没忘了书生张三吧?”

“哦!好朋友岂能忘怀,他们……”

“他们是在下的晚辈,江湖秀士称在下为叔。”

“失敬失敬,唐叔,多有得罪,休怪鲁莽。”他收刀行礼。

“老弟客气,你来,一定是知道这里将要发生的事了,那些可怜的人,还以为消息仍没走漏呢。在下是奉命封闭陆路,劝阻无关的人介入,也负责阻止绝剑与狂彪的助拳人前往助拳。”

“欧阳兄与张小弟……”

“他们已经到前面去了,他们已经知道你还健在人间,并没有死在天马褚骥的地牢。

欧阳贤侄果有知人之明,他算定你会赶来,但没有人肯相信他的话,天南地北,你竟然真的赶来了!老弟,跟我回城。”

“这……”

“我们有行驶三峡的快船,送你前往会合。张小哥茶不思饭不想,想念你有如火旱之望云霞,当他获悉你身死兴园地牢,急得几乎发疯。走吧!请。”

有朋友仗义相助,是最幸运的事。可是,却没想到会发生意外。

西陵逸客与叫风鱼耿忠的大汉,偕同张允中返城,沿途谈及追逐公孙英的经过,可把西陵逸客厅得毛骨悚然。

“老天爷,你竟然闯到逍遥飞魔隐居的临湖庄去了,真是教人捏一把冷汗。”西陵逸客苦笑:“自从天下第一魔玉面神魔死后,下一代的宇内三魔的逍遥飞魔取而代之。

老一辈的侠义道名宿纷纷归隐,有些已归道山,还没听说过有人制得了那老凶魔。幸好他仅再横行了五年,便销声匿迹了。他的孙女真的很厉害?”

“是的,很了不起。”

“如果她赶来帮助公孙龙,这……”

“小侄可以对付得了她。唐叔,可有公孙英的消息?”

“没有。假使真是夜游鹰护送他来。我们的眼线便很难发现他们了。那头鹰从不在昼间活动,又是一个成了精的老江湖,神出鬼没,没有人能盯得住他。按你的行程,他两人可能早就混到作案区去了。”

谈话间,接近五里亭。左面树林深处,传出一声胡哨。

西陵逸客一怔,倏然止步。

“唐叔,怎么啦?”张允中警觉地问。

“有人,可疑的人,正往这儿赶。”

“唐叔的人!”

“要我迎上去看。”西陵逸客接着发出一声胡哨,脚下一紧。

片刻,前面出现五里亭,三位书生与两名中年仆妇,两位书童,施施然迎面而来。

糟糕,双方都看清了对方。

“允中,是你吗?”一位书生尖叫,立即飞跃而追。

张允中大吃一惊,扭头一跃三丈,两起落便钻入路旁的树林,落荒而走。

西陵逸客大吃一惊,敢向第一魔逍遥飞魔叫阵的黑天鹰,怎么一见面就如飞而遁?

这三位书生岂不更可怕?是何来路?

他想截出,却又心中发虚,略一迟疑,便失去拦截的机会,三书生七男女,已用惊人的轻功,蹑尾狂追张允中去了。

“糟!这些人是何来路?”西陵逸客拉住了飞鱼:“赶快回去将消息传出,要求下江的人前来查这些人的底,也许下江的朋友认识他们,走。”

能追得上张允中的人,得未曾有。

他还弄不清西陵逸客的底细,只知是江湖秀士的长辈。严格的说,他根本不知道江湖秀士是何方神圣,他不知道小张三的来路。

三个书生他认识二个,春熙春月两位姑娘,桃花坞的女匪,春熙是他的情妇。

无法再获得西陵逸客帮助了,他也对西陵逸客起了疑。摆脱了春熙七个人,他越野而走,奔向西陵峡口,雇船过江走上了三峡古道。

巴东没有城,县建在巴山的北麓,南倚巴山,北背大江,仅有三四百户人家,街道错落在山坡上,比江南一座小镇大不了多少。

江对面是旧县,在飞凤山下,目前仍有五六十户人家。四面群峰起伏,滚滚江流在丛山中猛泻而下,风景美则美矣,可惜地脊民贫,养活不了多少人。

住进距白鹿洞不远处的一家小客栈,怎么没发现武林人的踪迹?

他仍然穿了黑紧身衣,外面加了一件黑博袍。袍又宽又大,所以称博袍,袍内可以藏刀。天色尚早,他信步上街察看形势,也希望碰上江湖人,以便打听消息。他真有点怀念黑煞女魅,有黑煞女魅在身边,消息灵通多了,他毕竟是一个初出道的人。

街道曲曲折折,石级一层又一层,从山麓江滨直至山颠,房屋像鸽笼一样一层一层往上砌叠,怪好玩的。

半山以上,已经没有店铺,他只好往下走,回到江滨或许有希望。江滨那条小街,是全市的精华区。

踏入一家小食店,他眼前一亮,暗叫妙哉,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近窗的一张食桌上,坐了三个人,他认识其中的一个:神手李,李长风,三山别庄地牢中的难友。

他终于找到可以信赖的朋友了,上次如果没有神手李,他不可能从百了谷妖女手中,救出黑煞女魅。

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找到可以信赖的血性朋友,真是值得高兴的事,尤其是最需要朋友的时候。

“喂!李兄,你怎么也来了?”他急走两步欣然叫。

神手李正与朋友低声交谈,闻声抬头。

“哎呀!是你?张兄,你真是救苦救难大菩萨。”神手李狂喜地离座相迎:“兄弟循线索带了朋友赶来,正苦势孤力单,这可好。不杀公孙老狗父子,誓不甘休。坐,请容兄弟引见两位朋友。”

两位朋友是飞蜈蚣田茂,翻天鹞子骆辰,都是黑道成名人物中,以轻功享誉江湖的高手。

寒喧毕,客套一番,互道倾慕,热烈的称兄道弟,颇为投缘。神手李先叫店伙送来一壶本地特产巴东真香茗,这才谈上正题。

张允中将来意说了,引得三个老江湖哈哈大笑。

“老弟,你是跑错了路,找错了地方。”神手李以江湖先进的口吻说:“绝剑与狂彪的阴谋,其实已经不算是秘密了,事情牵涉到第二个人,就不能算是秘密。兄弟在镇江追查,便已发现暗中有人作了周详的布置,不但不加阻止,反而促成这些阴谋家加快进行。干这种轰动天下的事,怎能在沿江的镇市进行?这些家伙自以为聪明,全部掩去本来面目,躲在远离江岸的地方,时机一到,便疾趋江边下手,所以老弟你在江岸城镇找线索,岂不是白费功夫?”

“那……李兄可曾查出他们准备在何处下手?”张允中这才恍然大悟,自己真足少见识,盲人瞎马乱闯。

“兄弟共来了三十位朋友,已经有了眉目。”隔着窗,神手李指指下面奔流的大江:

“从巫峡往下算,门扇峡、巴峡,都是漩涡极险的地方。往下,东奔峡也够险。所以必须等船往下一冲,能有回水沱的地方缓口气,下游必须水流平缓,两岸没有悬崖绝壁的地方。再一个条件是等候区的路进出容易便捷。从这三个条件去找,错不了。”

“你找到了?”

“兄弟的朋友,都是搜踪的行家。”

“为何不早些动手?”

“其一,兄弟人手虽多,仍缺乏独当一面的高手。其二,恐怕有人出面阻止咱们报仇,那些人要等他们动手之后,以便人赃俱获……”

“是些什么人?”

“玉苍山房的主人玉龙,与大江一代豪侠混江龙欧阳大侠。”

“哎呀……他们……”

“他们作事讲求证据,所以禁止咱们乱了他们的计划。现在有你领头,咱们可以给他们一次出其不意,雷霆万钧的致命一击,你意下如何?”

“干啦!李兄!”张允中不胜雀跃。

“他们预定动手的地方在东奔峡下十里左右。”

神手李低声说:“从这里乘船往下走,约有三十里。咱们不管皇贡的事,直接往他们潜伏的地方出其不意袭击。明早我们进山,绕到他们后面去。已经侦察出他们聚结的地方有三处,只是每一处接近困难,明里袭击势难如愿,因此兄弟想远来此处,看看能否再找得到朋友襄助,天从人愿,恰好碰上你。”

“这里有他们的人吗?”

“没有,但似乎有玉苍山房的子弟潜伏。在这里看到贡船之后,在山颠发出信号,下游的山顶也有人转传,片刻下这断姻缘,也因之而引起廿年前震动天下的大风暴。在这里看到贡船之后,在山颠发出信号,下游的山顶也有人转传,片刻便可传抵白道群雄的埋伏区。至于绝剑那些人,他们为了作这件大案,已准备了一年功夫,成都方面有他们的人卧底,船上有暗号,十里外亦可辨识,因此不需派人守候,他们有妥善的联络妙法,让潜伏的人及时发动。今晚咱们可以安心歇息,明天一早咱们动身入山。”

双方在进食时,低声商议一些进行步骤。依神手李的意思,需等张允中同往侦查之后,再决定细节,这时不宜有所决定。

神手李的同伴不在巴东,藏身在下游的山区里。当这些人知道张允中就是近来轰动江湖的黑天鹰时,皆兴奋欲狂士气振奋。

极目远眺,四周除了山还是山,人烟绝迹,只有百鸟争鸣与虎啸猿啼。

向东南望,眼前横着一条下沉百丈的湍急溪流,对面是起伏不定的山脊,一条山脊伸入溪流的弯处形成陡坡,形成弯流的上方是一片台地,森林密布,上空云雾缭绕,幽邃深远阴森难测。

四个人躲在飞崖的顶端矮松下,向对面仔细察看。

“那就是公孙老狗藏匿的地方。”神手李指着溪旁的台地森林说:“从上面下降,随时有失足摔得粉身碎骨的后果。从溪流的上游接近,台地后面是百尺高的绝崖。唯一的接近路,是从北面的山谷降下溪流,沿溪上流;在台地的西北角陡坡攀升。问题是,沿溪上行攀援极为困难,有些地方根本走不通。”

“奇怪,那他们怎么活动的?”张允中问。

“他们早有准备,我侦察了两天,他们利用四川人所使用的羊皮浑脱,十二只浑脱可以组成一只皮筏,乘皮筏上下十分便利,用过之后拆散,从那处陡坡搬到上面去,同时再组合。”

“我明白了,他们可以乘皮筏下放,直冲下预定作案的江湾,七八里地费时不过一刻半刻,想得果然周到。”张允中不住点头:“我们可以用短竹筏从上游下放。”

“可是,陡坡上面有人警戒,还没到达坡下的溪岸,便会被他们发现,岂不上去一个死一个?”飞天蜈蚣摇头表示无可奈何:“咱们的人本来就不多,那地方又不能一拥而上,难难难。”

“从这里垂藤下去。”张允中指指崖右的崖缝:“可以降至半崖的崖角。唔!好像那段崖角有一段直坡。”

“不错,但再下去,就掉在溪里的乱石湍流中了。”

“那段直坡可以作为助跑的地方,正好对着陡坡右面的坡顶茂草斜崖上。”张允中自言自语比手画脚:“唔!相距约十二丈左右。”

“十二丈,除非变成鸟飞过去。”神手李苦笑。

“你们会投镖枪吧?用树枝改制。”张允中问。

“那当然会。”

“你看,对面比崖坡低约三丈左右。崖坡可助跑增加速度,对岸低亦可利用特制的衣裤滑降。在下的轻功,如果有充分的助跑区,可自三丈增至四丈五六。你们连续投枪,只要算得准,在下一定可以用波瓦渡江轻功,再远出四丈左右,然后滑翔而下降,料无困难。”

“老天!你有几条命?”翻天鹞子叫:“没有一百条命,玩不得,张兄。”

“值得一玩。”张允中信心十足:“事先制好十余丈的绳索,用一卷小绳系住一端,由在下携带。过去之后,小绳再将大绳曳过对岸系牢在大树上。你们援绳而过,不会害怕吧?”

“这个……”

“只许成功不能失败,所以,我们去找地方好好练习一番;不必相同的地形,有高低相差不远的坡地就可以了。”

“唔!似乎张兄的冒险办法,并非完全不可能。”飞天蜈蚣郑重地察看地势:“张兄,问题是所携小绳在纵出时,是否会反而拖住了你减去冲势?与及特制羽衣能否有足够的手脚张力控制滑翔。”

“我会克服困难,钓鱼的线卷就可以派用场。控制滑翔的手脚张力,我大概无妨。”

张允中表示出坚强的信心:“这是我黑天鹰的生死关头,人只能死一次,所以我不会自傲或掉以轻心。咱们回去准备,希望在明晨拂晓之前,能一举歼除公孙老狗这一群杂种。”

“咱们好好准备,走。”神手李恢复了信心。

返回另一座山脚,那是神手李的朋友们潜伏的地方,远远地,便发现廿七位朋友,正与三位书生七个人,面面相对剑拔弩张,似乎双方正争持不下,随时可能反脸动手相拼。

书生的一伙七个人,已列下七星剑阵。

张允中吃了一惊,真是冤家路窄。

他一拉神手李的手臂,四人闪身在树后隐起身形。

“糟!桃花坞的女匪。”他向四人说:“可能是向你们的人追问我的下落,你们过去稳住他们。假使冲突起来,千万不可乱闯她们的七星剑阵,我会将她们引走的,事急我才出面。”

“我那些朋友不会出卖你的。”神手李肯定地说:“我知道你不愿和她们反脸的原因,你先躲一躲再说。”

三人向前一窜,从另一面绕出,向争执的山坡走去,远远地,便听到春熙姑娘极为严厉的语音。

“你们给我听清了。”春熙的口气极为托大:“你们必须立即撤走,不许向三山别庄的人寻仇,必须等他们动手抢劫皇贡之后才能出面。那时候,你们爱怎样就怎样,甚至本书生还要助你们一臂之力尽歼这些丑类,本书生说得够明白吗?”

“唔!原来你们想等他们抢劫得手之后,再从他们手中将皇贡夺过来。”一位虬须大汉冷冷地说。

“这是他们在本书生作案时,所玩过的鬼把戏,所以本书生要以牙还牙。你们定是不走?”

神手李三个人,出现在五六丈外的树林边缘。

“桃花坞的女好汉们,何必找咱们这些人的晦气?”神手李一面接近,一面朗声说:

“算起来,咱们彼此该是敌忾同仇,站在一边的人,伤了和气,岂不让公孙老狗笑掉大牙吗?”

“但你们这种志在快意恩仇的举动,妨碍了本坞姐妹的大计。”春照不再冒充书生:

“神手李,你走不走?”

“姑娘……”

“你走不走?”春熙傲然地用剑一指,傲慢已极。

“姑娘不要欺人太甚。”神手李忍无可忍:“三十比七,你……”

“三百比七,你们也占不了丝毫便宜,不信立可分晓。”春熙愈说愈狂。

“咱们拼了!岂有此理。”立即引起公愤,有人怒吼。

剑向前一挥,春熙也冒火地发动剑阵。

不远处,张允中掠出山坡,向神手李打手式。

“分几个人。”神手李大叫,向张允中一指:“截住那个黑衣人,不要让他们会合。”

春熙扭头一看,张允中立即转身狂奔。

“允中,快过来……”春熙尖叫,转身一跃三丈,奋力狂追。

她一走,春月六个人不得不随后跟上。

一阵好赶。张允中并不急于脱身,要将女匪们引离神手李的人,保持相等的速度,向西翻山越岭急走,不理睬后面的咒骂声。

连越三座山岭,远出廿里外。

该扔脱她们了。正要钻入山腰的密林,林内突然钻出两位英俊青袍美少年,劈面挡上了。

两少年人如玉树临风,玉面朱唇俊极了,比女扮男装的春熙姑娘不相上下,而且更多了几分少年公子的气概。

张允中来不及多想,以为是女匪,是春熙的同伙,也是女扮男装的人,不假思索地疾冲而上。

“不要纠缠我!”他大叫,双掌一错,来一记逐波分波,分向两少年拍去,要夺路而走。

两少年气往上冲,也来不及躲闪,百忙中同声叱喝,挥掌接招。

双方都快,无可避免地接实,啪啪两声脆响,三人同时向后退,力道半斤八两,谁也没占便宜。

“再接我一掌。”张允中叫,再次挥掌冲进,仍然同向两人进攻,用分花拂柳进击,掌上加了两三成内劲,因为他发现对方的掌力相当可怕,只好用内劲攻击。

两少年也冒火了,掌上也用了内家真力,也毫不退缩地硬接。

“啪啪噗噗!”一连四击,一掌比一掌沉重,打击的力道也逐掌增加,六条手臂快速挥动,马步移位也灵活万分,最后同向侧飘,仍是势均力敌局面。

七女狂冲而至,最先到达的春熙剑到人到。

“允中,交给我。”她娇叱,电射而至。

张允中扭头便走,一跃三四丈,溜之大吉。

两少年一怔,相互一打眼色,手一动剑已出鞘。

“不许追赶!”那位身材稍高的美少年冷叱,一剑截住了春熙的追向。

“铮铮铮……”春熙愤怒地抢攻,却被美少年在刹那间逼退了五六步,不由大惊失色。

春月从侧方掠过,不理会另一位美少年。

“大姐,追人要紧。”春月急叫。

春熙醒悟,丢下美少年飞掠而走,七个女人像狂风,追入茂密的丛林。

身材稍高的美少年本来要挥剑阻截,却被另一位美少年打眼色所阻。

“怎么不拦住她们?弟弟。”身材稍高的美少年问。

弟弟向左后方呶呶嘴,淡淡一笑。

身材稍高的美少年会意地点点头,两人收剑背手并肩而立,似乎在观赏山景,刚才并没发生任何事故。

不久,身后传来拨枝声。

“你们还不走?”张允中在不远处的树后闪出:“那些人是桃花坞女匪,凶得很,等她们转回来,必定迁怒你们,可就麻烦大了。”

“呵呵!你怎么不走?”身材稍高的美少年转身笑问。

“在下不能因为在下与她们的恩怨,而连累你们。”

“你认为在下兄弟,胜不了那些女匪?”

“这……二比七,毕竟冒险。”

“如果我兄弟俩危险,你打算出来帮我们?”

“我只能把她们引走。”张允中苦笑。

“为何?”

“怒难奉告。在下要走了,两位……”

“你分明是她们的匪党,无缘无故向咱们兄弟攻击,哼!你走得了?拔你的刀!”

身材稍高的美少年突然变脸。

“胡说!在下还以为你们是她们的盗伙呢!你们生得那么俊,不能怪在下走眼。对不起,在下道歉……”

“拔刀!”

“无此必要,告辞。”

“你走得了?”

张允中向后疾退,倒纵三丈余,奇准地从树丛的空隙中倒射而出,似乎他背后长了眼睛。

有些树的空隙宽仅两尺,他竟然毫无阻滞地疾射而过。

“高明!”两位美少年同声喝采。

张允中退势未止,单足点地,正要二次倒纵而起。

“张哥哥……”身后传来娇叫声。

他大吃一惊,脚一软,几乎摔倒,突然僵住了。

好耳熟的叫声,好亲昵的叫声。

身后有脚步声,有不少人。

他僵硬地转过身来,脸色怪怪地。

身后有不少人。江湖秀士、小张三、千里独行夫妇、一位白发苍苍但龙马精神的老人,一位英俊的壮年青袍伟丈夫、一位风华绝代的少妇。

所有的目光,全向他集中,脸上的笑容,令他心中大定。

只有一个人的脸上,看不出笑容,那就是小张三,脸上的面具不能表示喜怒哀乐。

“是……是谁在……在叫?”他怔怔地问。

“你以为谁在叫你?”江湖秀士笑问。

他的目光,落在小张三身上,凝视着小张三的眼睛,捕捉那奇异的眼神。

好静,没有人移动。

“小菱!”他突然大叫,向小张三伸出双手。

小张三飞跃而来,扑入他怀中,浑身在颤抖。

“张哥哥……张哥哥……”紫菱哭泣着低唤:“我……我以为见……见不到你了,我……”

“不要哭,不要哭!”他紧拥住娇小的紫菱,声调有点走样:“我真是头笨驴,怎会看不出是你?老天爷!你……你怎么也练武?你……”

“年轻人,她的轻功并不比你差。”那位白发如银的老人说:“她是老夫的生死知交,一代奇人凌波燕凌云的孙女。”

张允中轻轻地推开紫菱,温柔地除下姑娘脸上的面具,用衣袖轻柔地抵抹那抹不完的泪水。

“我真笨,小菱。”他摇头:“我真的是什么都不懂,闯了几天江湖,发现不懂的事太多太多了。小菱,替我引见前辈们,好吗?”

“老夫替你引见。”老人倚老卖老:“我,混江龙欧阳长明,江湖秀士欧阳俊是我的孙儿。欧阳家老小算不了什么,你看,这位是廿年前,在江湖掀起狂风巨浪,葬送了无数宇内风云人物,天下为之震动的拘魂白无常艾文慈,你看是不是像个白无常?刚才和你交手的兄弟俩,是他的爱子艾玉、艾琮。艾玉的娘,就是这位玉龙的孙女崔双双,艾琮的母亲没来,躲在玉苍山房纳福,她是廿年前名列江湖四女杰的逸绿。”

张允中目定口呆,几乎忘了行礼。

他老爹刀神张一元,急流涌退改名张新化,退出江湖甘愿做打渔郎,起因就是廿年前艾文慈所引起的江湖风暴,而毅然封刀归隐的。

现在,他总算见到这位名震天下的武林不世奇士。

他总算沉得住气,诚恳地一一行礼。

混江龙偌大年纪,依然豪迈不下当年。

“允中,算你走运。”老人家拍拍他的肩膀大笑:“呵呵!我这个孙儿存了私心,他希望你仍然带着黑煞女魅,他就有机会追求小菱了。告诉你,小菱对你的痴心,委实令人敬佩,连文家的两位金童,也不得不知难而退,你可要珍惜这份无价的感情。你说,黑煞女魅呢?”

“她……她她……其实,晚辈与黑煞女魅清清白白,可质鬼神天日可鉴……”他将与黑煞女魅结交后,与最后的结局有条不紊地简要说出。

所有的人,皆大感惊愕。

冷面煞星是碧湖老妖的师弟,混江龙欧阳长明是知道的,却不知道冷面煞星改姓埋名潜身在高邮。

当年碧湖老妖在淮安偷袭玉龙,用化骨毒针从背后偷袭得手,但也死在玉龙剑下。

艾文慈的老爹号称神医,恰好及时救了玉龙,因而种下这段姻缘,也因之而引起廿年前震动天下的大风暴——

小勤鼠书巢扫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