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九点,屋子里煤油灯亮着,光线从敞开的窗户中射出,照在蹲在墙根的旺财身上。
小薇早已经飞到毛茸茸的背上,享受着丝滑待遇。
屋子里,一群人在桌子上说说笑笑,等着开饭。
杨小涛在锅台前大显身手,一道道寻常吃不到的菜被迅速出锅,端上桌。
这次杨小涛准备了两桌菜,男的一桌,女的一桌。
本来按照杨大壮家的说法,等他们吃完了,她们几个吃剩下的就行。
可杨小涛不愿意冉秋叶吃剩饭,就加大量,整了两份。
对此,几个妇女又是对着冉秋叶一阵夸赞杨小涛,还拿来跟自家的比较,惹得屋里男人一阵吃味。
“排骨汤,小心烫啊!”
“鸡蛋炒韭菜,上桌!”
“这个凉拌西红柿,要拿白糖,就是那个包里的,少放点,别齁着…”
杨小涛指挥着一阵忙完,这才洗手坐在桌前。
桌子正中间作为杨太爷跟高主任,旁边是九叔,然后是丁胖子跟王旭阳,再后面的杨大壮,跟刘永辉。
本来杨小涛要站在下面的,可被杨石头推到炕上,只好脱鞋坐着。
桌子上的都是硬菜,这也是杨小涛特意安排的,既然要出血,那就不能吝啬。
猪肉炒菜,鸡蛋炒菜,咸鸭蛋,炸花生,还有辣咸菜…
桌上的香气,让众人见识了,也食欲大开。
“来,咱们先喝一个!”
杨太爷端起酒杯,众人跟着,一起抿了一口。
放下酒杯,不等高玉峰问起拖拉机的情况,丁胖子率先开口。
等他将开会的事情说完,桌子上静悄悄的。
杨小涛看得出众人心里沉重,也明白肩上的压力。
这年头,农民不交公余粮,日子不比工人差。
尤其是自己种地自己收成,多少都够自己吃的。
这年代,多少村子一年到头交完公余粮还要挖野菜的,农场有这待遇,不说全国,就是四九城周围这些村子,有一个算一个,都眼红着呢。
至于上面要安排人来劳改,这点众人没有在意。
来的人,肯定是思想有问题的人,他们帮着改造就行。
“当下,就是要确保种粮的顺利生产。”
“咱们不管局势如何,干好自己的事,就是对国家经济建设最好的支持。”
高玉峰开口,众人点头。
但心底里都憋着一把火,脑袋里一个信念,那就是把这事,干漂亮,挣口气。
高玉峰见此就岔开话题,开始询问拖拉机的情况。
杨小涛便将轧钢厂组建拖拉机生产车间的事告诉众人,又说了自己当了车间主任。
虽然早就听说了,但听到杨小涛这么说,还是替他高兴。
另一旁,冉秋叶等人也都注意这边的情况,听说后又是一阵窃窃私语。
“现在车间里已经开始大规模生产,泉城那边支援的零部件也定下来…”
桌上的气氛热闹起来,这个问一句,那个问一声,杨小涛将知道的说出来。
又把铁犁子的作用讲明白,听了更是激动。
几人吃了一半,干了一杯,杨小涛拿起酒瓶子给众人宣满。
心里想着该如何说,就觉得鼻头发酸,神情突然恍惚。
杨小涛快速低头,端起酒杯,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中,一口闷掉。
一口酒下去,整个人都变得沉寂,身体适应着酒精带来的后劲,给自己找个伤心的理由。
随后又是倒满,准备干了。
几人诧异,杨太爷更是冷哼一声,“有什么话赶紧说,别拿酒出气!”
“大男人的,啥话说不了?”
整个屋里静悄悄的。
此时,也只有杨太爷敢这样说,敢骂他。
杨小涛低头,缓缓开口。
“前几天,泉城的汪厂长来轧钢厂,我跟厂子里的人一起迎接,……”
“事情发生太突然了.”
声音低沉,努力保持平静。
但在场几人能够感受到杨小涛压抑的悲伤。
冉秋叶稍稍来到身旁,眼睛已经通红。
“郝班长,就这么没了!他才刚进厂子,就这么没了!”
“这世道,怎么就好人没好报呢!”
杨小涛说完,泪水已经掉在桌子上,整个人都像是喝醉一般趴着。
冉秋叶泪水滑落脸颊,站在杨小涛身旁小心抚摸着后背。
对面刘永辉同样神情悲怆。
书生意气,自有一股感慨悲歌之气,更能跟杨小涛产生共鸣。
杨石头坐在一旁,他不是没听说过这些事,但这些年,很少见。
桌上其他人却是沉默。
他们经历过战火,见识过太多这样的事情,他们的心早就被磨砺出一层保护膜,坚韧的不会被轻易触动。
所以,他们觉得这种事情,不奇怪。
但对杨小涛来说,对杨石头刘永辉这些人来说,这是一种心灵的震撼。
砰
“哭什么!”
“打仗,哪有不死人的!”
杨太爷眼眶发红,声音颤抖,却是有股威严爆发出来!
一瞬间爆发出来的杀气,让整个屋子都冷清下来。
这是一个从尸山血海中走出来的,老兵。
“还是你觉得,现在和平了,日子安稳了,没事了,战争远离了?就可以哭哭啼啼了?”
杨太爷语气加重,“那你就错了!”
“真要和平了,那老毛子凭什么一句话人就走了?凭什么咱们要受这份罪?凭什么占了咱么那么多土地一直不还?”
“每年那么多将士去边疆,去打仗,他们的死,不是死?他们流的血,你看不到,不代表没有!”
“伱怎么不为他们掉眼泪?”
杨太爷骂着,神情激动。
杨小涛擦干眼睛,看向太爷,“太爷,我,我只是.”
“我只是,恨自己当初犹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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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我离着最近。冲上去的,应给是我。”
“只要我及时出手,也许郝班长不会死。”
“可我犹豫了,我”
杨小涛终于说出心理的话。
当时,距离那人最近的可是他啊。
别人都一直再说郝仁如何如何伟大,但衬托这种伟大的,不就是他的犹豫嘛。
双拳紧握。
这些天,杨小涛想了很多,很多。
以他的身体素质,远超常人,加上距离在那,当时他的反应应该是最快的,冲上去一脚踹开,或许不会有人伤亡。
但他犹豫了,他怕了,所以在杨小涛的内心里,一直是自责的。
原本他可以将其埋在心底,一辈子都不说,但也会是一辈子放不下的包袱。
杨太爷看出杨小涛的挣扎,眼神里却是欣慰。
“小子,你记住,咱这一辈子,哪天都在打仗。”
“跟辫子兵打,跟土匪军阀打,跟鬼子打,最后还跟秃子打,将来还要跟敢来叫板的打。”
“这一路上倒下多少人,多少个郝仁,你知道?你不知道!”
“你觉得现在和平了,觉得日子安稳了?碰上这种事就难受了?有用吗?”
“没用!”
“我还要告诉你,只要咱们还没强大到别人仰视害怕的地步,这仗就不会结束!”
“这种难受的事,以前有,现在有,以后也不会少了。”
“但你难受有什么用?屁用没有!只会让敌人觉得畅快,觉得目的达到了!”
杨太爷声音不大,但看的明白。
这世道,就是这样,亡我之心不死啊!
“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不懂?还亏你是读过书的,这么点事看不开?”
杨太爷突然激动起来,唾沫星子喷了杨小涛一脸。
“人都说爷死儿子上,老子儿子都没了,到时候,你得给老子上。”
“你给我记住了,杨家庄的种,没孬的!”
“死不了,就得上!”
杨太爷喊着,但话里的意思众人都听的明白。
老子死了儿子上,儿子没了才轮到你。
不该你的时候,别瞎操心,干好自己的事就行。
了该轮到你的时候,不准腿软。
哪怕是死,也要站直了,挺上去。
杨小涛同听明白话里的意思,身后冉秋叶已经开始擦着眼泪。
她不是温室里的花朵,战争的阴霾同样在她的童年中出现。
只是……
高玉峰看着杨小涛这副样子,伸手将酒杯端起来,拦住杨太爷。
“老太爷,别激动,别激动!”
“小涛这样,说明他是个优秀的革命同志。而且他奋不顾身救人,这种精神不丢份!”
随后又看向杨小涛,“小涛,太爷说的对。”
“国家要强大,民族要崛起,哪有不流血牺牲的?”
“那我们凭什么崛起?就是靠一股自强不息,勇于牺牲的信念!”
“咱们,人可以死,但信念不能丢。更不能因为挫折而自暴自弃。”
“伟人说过,摸着石头过河。路,都是一点一点摸索出来的。”
“我相信。郝仁同志在冲出去的那一刻,心里的信念是坚定的,否则也不会义无反顾。”
杨太爷点头,语气缓和许多,“高主任说的对,你能想到这里太爷就开心了!”
“因为太爷啊,同样进过死胡同。”
“当初,我们拔碉堡的时候,看着身边的同伴一个个冲上去。”
“那时候,我也在问自己,为什么不是我?”
“为什么冲上去的不是我?”
周围人听到太爷的话,都聚精会神,仔细听着。
杨小涛也看过来。
杨太爷却是笑起来,眼泪顺着皱纹落下来。
“其实,冲上去的人,从不会管这些,从不会责备那些落在身后的人。”
说着杨太爷认真的看着杨小涛。
“因为,他们觉得值啊。”
说着,手颤颤抖抖的拿起酒杯,一仰头,酒入喉肠化作相思泪。
他,想念那些老兄弟了啊。
只是,不能哭,不能让老兄弟笑话着。
他要笑,笑着看这拼命守护的土地。
他还要继续战斗,永远守护这片土地。
杨小涛端起酒杯,同样仰头。
砰
酒杯落在桌子上。
这一刻,他明白,自己的命并不比谁高贵。
他只是,属于他的任务没完成。
“狗日的!”
一声骂,将眼中泪珠忍住,心中的懊悔和愤怒统统消散。
敌人越不想让他做的,他就越要做,而且还要做的更好。
他见不到那些隐藏起来的敌人,但他会用另一种方式,击败他们。
那就是让国家越来越强大,让人民越来越富裕。
而这种方式,比起人道毁灭,更能摧毁他们的意志。
当一个逐渐强盛的国家崛起的时候,就代表着他们的希望被抹杀。
代表着支撑他们的信念,将会被彻底被粉碎。
哪怕这一天需要五年,十年,亦或者二三十年。
但只要一点点的追赶,就能迎头赶上。
埋头苦干三十载,抬头与诸位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