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剑竟然没有鞘。
栖霞冷冷的瞪着眼前少年,少年亦是目光冷酷的睇着她,视线正如他们意志的先行者,无情的在对方身上滑下冷冽的痕迹。
她正躺在昭冉口中的古长城上看夕阳,没想到这少年蓦地出现。
昭冉没有在栖霞身边,他开了间医馆,每天上午都要本本分分的坐堂看诊。
少年仍是初见时的模样,背着剑高傲的如同峭丽的险峰。
当少年出现,栖霞陡然明白——他果真是个杀手,否则他的剑不可能没有鞘。剑是用来杀敌的,鞘是为了保护自己的,没有鞘的剑,便只是为了杀敌。
天下大概也只有她这么一类人,总想着杀敌而不是保全自身。栖霞想,手指下意识的抚上冰冷的剑刃。
她的剑同样没有鞘,她的鞘被她亲手毁了,也是在那之后才成了无名庄的她。这个少年,会是来自何处?
当今天下,有那个地方胆敢与隐剑门抗衡?栖霞皱眉,她找了半天的答案似乎只有无名庄。
那,这少年主子的心思,大概就是要嫁祸了。她想。
栖霞早先是躺在被风吹得干干净净的石砖上,虽在少年初夏的即刻便一跃而起对峙着,此刻身后仍是阵阵凉意。
竟是连个夕阳也看不爽快,她身边发生之事,竟是比这瞬息万变的夕阳,更变幻莫测。
栖霞冷道:“你是谁?如何称呼?”
少年虽是小了她几岁,气势威严却丝毫不逊色,仿佛也是惯于发号施令的一类人。桀骜不驯的模样,更是令栖霞有些感慨:十年前那个初遇昭冉无名的她,或许在年纪与冷鸷上与他平分秋色。
少年眼光动也不动,暗想片刻淡道:“鸣沙,几天前路遇会鸣叫的沙子,聊以此称呼。”
栖霞拧眉,她从未听过这个名字,何况,这也不像个名字。
“鸣沙?”栖霞淡道:“我从未听过。”
少年视线蓦地转厉,只消一瞬又迅速平息。他张口,云淡风轻:“你只是之前未听过,五年,最多五年后,你会忘不掉这个名字。”
栖霞一愣,偏偏这少年狂妄的语气,令她找不出任何破绽。
五年,回想时一闪而过,真正过起来,却是漫长极了,足以发生太多的事情,太多的变故。连她,从十年前开始,就从未想过五年后会怎样。连她也不敢做的预期,这少年说出来竟是如此的理所应当。
“你从哪里来,到这里有何目的?”栖霞冷道,抚着剑刃的手僵住。若非它曾是被誉为天下第一的剑,大概要被她掌劲捏碎了。
名唤鸣沙的少年似乎很不认同她的问题,不屑的嗤声:“我想做的,你难道不是已经见识过了?”
栖霞冷道:“果真是你杀了老刀。”她眼光倏忽转厉,“你有何目的?”
鸣沙只是沉默,暗沉的双眼兀自瞪着栖霞。
栖霞忽的勃然大怒,打量少年的眼神,也带上这些年掩饰不见的杀气。“或者你的主子有何目的?”栖霞冷道,双目如炽。
鸣沙似回神,听闻这话双眸缩了缩:“我没有主人,那些人不配。”
栖霞一愣,这话中,少年是有属地的,只是他不承认罢了。“你找我做什么?”她挑眉问道。
鸣沙眼神一暗:“试一下我何时能击败你。”
栖霞心凛,冷笑:“你想击败我?你以为现在凭你便能击败我?”
鸣沙黯然垂头:“不能,现在还不能。所以,我只是想试一下。”
栖霞冷道:“难道你不怕我杀了你?”
鸣沙淡笑:“怕?怕就不会来了。何况,我鸣沙又怕过谁!”他一顿,睇着栖霞,“你杀不了我。”
栖霞大怒,强行压下心头不断上升的火焰。这话,她不爱听,十年前却是爱听极了。她一叹,早就说了只有十年前的她,才能与这狂傲少年平分秋色。
可惜,面对少年的不是十年前的栖霞。
这少年,大概与她十年前的年纪相当,模样十六七岁,一颗心七老八十。
“既然如此,你还等什么?”栖霞冷问。
鸣沙挑了挑眉:“等你。”
“呵!”栖霞厉斥,少年在生死光头仍不忘拆穿她面具。迅雷不及掩耳的出剑,迅雷不及掩耳的对上少年第一招。
无名庄中,栖霞的内力最弱。天下第一剑本身便是只重剑法,所有剑招均可算作登峰造极,对待作为辅助的内息的修炼,则是一言蔽之曰简。
纵然是当年的天下第一剑,内息也不过算的上泛泛之辈,经他提点的栖霞则是更弱,纵然无名庄内有昭冉指点,总归过了时间,不过能与普通高手平分秋色。
猛的斫上鸣沙的长剑,栖霞隐约觉得虎口发麻,整条手臂也似震颤,便趁着强弩之末转变招式,收归袖中的短剑倏忽刺出,在少年颈部留下一道血痕离开。
看来她的内息真的是太弱了,竟是连这少年也比不上。栖霞皱眉,足尖轻点落在少年面前一丈处,双目冷瞥。
方才见栖霞剑招的陡转,少年也是一愣,即刻后掠方留住一条性命。此刻回想,背后仍冷汗涔涔。
栖霞微喘,若在平时,这少年早该气绝身亡。方才那式虽算不得她的绝招,能从此下逃生的人却也没有几个。
天下第一剑教给她的剑招均是致命,没有繁花锦簇的点缀,更不见眼花缭乱的剑式。栖霞的招便等于式,一式一招,一招制敌。
“我说了,你杀不了我。”鸣沙冷道,颈处的伤口仍在流血,迎着剑刃的寒光令人毛骨悚然。
栖霞眼神忽的刺痛。
夕阳很快褪色,一弯新月挂在天边,勾住两颗孤星。
大漠的夕阳果真不一般,大漠的夜色,也果真冷艳。
栖霞颓然仰躺在方才的石砖上,双目微眯睇着青天。触目皆是灰蓝,死人的面皮一般,令人绝望的色调。
那名叫鸣沙的少年早已离开,带了七道伤,及浑身的血渍。栖霞衣着仍是如战前的干净,除了发丝稍见凌乱,但她却宁愿浑身是伤却杀得了少年。
二人之所以止战,不是因为无力继续,而是栖霞当真杀不了鸣沙,而鸣沙也伤不到她。栖霞的招式胜过鸣沙千筹,内息上的弱势却令她占不到丝毫的上风。
最后,不是栖霞叫停,而是鸣沙,栖霞仅剩了迎战的力气。
鸣沙离开时,嘴角仍是冷笑,加了嘲讽的冷笑。他拖着受伤的腿踉跄离开,栖霞却是找到方才看风景之处躺下——她实在是太累了,身体累,心也很累。
胜的大概是鸣沙,栖霞想,他仍有力气离开,她却不是。
鸣沙离开时,冷冷甩下一句话。
“或许,根本用不到五年,三年足矣。”
昭冉找到栖霞时,天下仅有淡洒的月色,距离不足十米的人影,落在眼里也有说不出的恍惚。
昭冉来的急,确定是栖霞后便冲了过来。
栖霞疲惫的脸,在鸣沙离开后,终于添上一抹表情。
昭冉揽过栖霞,紧绷的右手颤抖的扣上她腕脉,良久才松开。
“出了什么事?”昭冉问,口吻是难得一见的阴森。
栖霞一笑,努力掀开沉重的眼睑,瞪着眼睛看他,却说不出一句话来。她不知如何改口,更不知如此谈及这场失败。
若是无名在场,一定会骂她。栖霞想,昭冉虽不会像无名冷酷,她却不能将耻辱告知于他。
昭冉只是温和的看着她,面上显而易见的阴鸷逐渐退去。确定栖霞安然无恙,他似乎也没什么好发怒的,之前二人一同执行任务时,栖霞并没有少受伤。她背后有道一尺多上的刀伤,正是发生在他眼前,花了半年才养好。
“是谁?”昭冉淡问。
栖霞呼吸一滞,良久苦笑道:“鸣沙。”
昭冉拧眉:“鸣沙?”
栖霞闭上双眼:“鸣沙,月牙泉鸣沙山。”她停了片刻,“五年,最多五年后,他说我们会忘不掉这个名字。”
“不,又或者不须五年,三年足够了。”她怅然低叹。
良久,昭冉轻道:“回去吧。”他说着便抱起栖霞,玉门的夜晚总冷的他也难忍。
“我想喝酒。”
到了院子,栖霞忽的开口,昭冉一愣,随即便道:“好,我陪你,只是没有好酒。”
栖霞伏在昭冉肩上,低叹:“无碍,反正从你离开后,天下的酒都变了味道。”
“去房顶吧。”在昭冉准备走向室内时,栖霞开口,带着说不出的疲惫。
昭冉不语,转身飞快的跃上,小心翼翼的将栖霞放下。“我去拿酒来。”他说完便消失。
栖霞只是眼睁睁的看着月牙,双眼微眯神色专注,偏偏没有看进任何。夜果真还是很冷,她克制着颤抖,指甲嵌入掌心,努力汲取短剑带来的温暖。
她冷,很冷,冷的只有握紧短剑才能获得安慰。
昭冉回来时她并未察觉,回神是已是件厚重大氅覆在身上,昭冉身后也多了件披风。他手中拎着两只酒坛,正坐在她放眼可及的一侧,神情在月光下更显温和。
栖霞忽的失神。
“昭冉,昭冉……”她忽的呢喃,结果昭冉递近的酒坛子,双目茫然。
昭冉不语,揭开盖子饮了一大口。酒是高粱酒,最普通的酒,极冲,辛辣的感觉从口中直延伸到腹部深处,狂放又灼热。
酒是暖的,这便是昭冉喜欢酒的原因,它不会像茶,从骨子里泛着清冽。酒是热情的,带着任何人也无法抗拒的温暖,无论饮酒者乐不乐意,它总有胆识是无忌惮的驱逐着寒气。
“若是你三年前不离开,那该多好……”栖霞轻叹。她面对昭冉时,整个人都忍不住柔软些,何况是在遭逢重创之后。
昭冉低笑。
“你说你何必执意离开……”栖霞感慨,也带了几分谴责:“无名实在是太过分,他怎么能用那种手段赶你走!”
昭冉一愣,神色有些黯然。“该告诉你真相了!”他低叹:“无名没有做什么,是我自己要离开。”
栖霞怔住,瞪大双眼紧盯着昭冉。
“当年那件事,动手的绝非无名。”昭冉苦笑:“若他以内力将它们击落,又怎可能瞒过你。”
栖霞僵住,的确不可能,那片林子足足有千株合欢,如此说来,难道她竟是冤枉了无名?她凄笑,为何她兴师问罪时无名不说话?难道就是为了让她误会?
“不过是我的话,你就不会发现了。”昭冉仍是淡笑:“一场雨过后,花本就落了不少,再加未至盛季,树上的花也不多,打起来方便极了。”
栖霞猛抬头,手中拎着的酒坛倏忽落下,好在昭冉疾手勾起。
“果真不该告诉你。”昭冉笑道:“还是无名技高一筹。”
栖霞忽的感到窒息,原来是忘了呼吸。“为什么,为什么这样做?”栖霞冷道,这也是她从结识二人第一次对昭冉疾言厉色。
昭冉视线仍旧温和,平淡的落在她身上。良久,他最终没能逃过栖霞带有谴责的冷酷,喝了口酒笑道:“其实,我并没有离开无名庄,我仍是海若小楼的主人,无名庄的庄主之一。”他低叹,“这只是个计划,当年急着离开也是因为怕久了于心不忍。”
“栖霞呀栖霞,不知为何,当时的你,总让我觉得不忍,大概无名也是这样才没说破。也才会被你冤枉,又闹着离开。”
“你可知,从你那次受伤,花了足足六个月才养好身体之后,无名与我行事,再没了往日的风轻云淡。”
栖霞颓然闭眼,抱着酒坛放在胸前。
“原来我已经成了负担……”
这下,就算是紧握救过她无数次的短剑,也找不到任何温暖。
原来,她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成了她最瞧不起的人。
几年前,还是三人一同拓展天地的时候,栖霞为了救重伤的无名被划伤了左手手筋,剑术尽失整整半年。而半年后当所有人犹沉在对她不幸的悲伤时,栖霞神不知鬼不觉的截获一次任务的消息,带着满身的伤回到无名庄,休养了一个月才能下地。
就在她近乎浴血一言不发的走入无名庄,所有人震惊,连同那个处处看她不顺的无名,见了她也是气急败坏的找到昭冉。
失去了左手,她还有右手,这便是栖霞。
她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为了不做别人的负担,都不过是为了第一次见面的那句话——她不需要任何人搭救。
这样的她,竟然还是成了别人的负担!
“我明白了。”栖霞冷道:“过几天我就回去,向无名请罪。”她忽的坐起,将未动的酒递到昭冉手中,“这酒我不喝了。”
若是喝酒也不能感到温暖,那也不必喝酒,她向来不是嗜酒之人,也并不喜欢酒气。
原来,这场江湖尘劫中,连昭冉都靠不住!
不是她不像个姑娘,而是没有人给她做个普通姑娘的机会,爹娘、师父、无名昭冉,还有那些不知身在何处的对手。
步入黑暗的室内,栖霞又想起了那名叫鸣沙的少年,与十年前的她很像的少年。若这少年早生个十年,或者她的出生推辞十年,她大概还能有个同病相怜的朋友。
昭冉冷眼看着栖霞归还酒坛,冷眼看着栖霞跃下房顶离开,这眼底的冷逐渐转移到心底。
栖霞,竟是将他的酒归还。天下有幸喝到昭冉酒的人,屈指数数也不超过三个,偏偏这三个中一个从不喝酒,一个不知去了何处,一个将他的酒归还。
昭冉轻叹,心口百转千结,汇到口中,也只剩了轻叹。
“栖霞!”昭冉忽的开口,在栖霞半身已经隐入室内阴暗,他道:“你是天下最好的伙伴,无名与我只是不想你受伤,无名庄其实才是真的漩涡中心。”
他不是没想过栖霞的反应,只是时候到了,该告诉她真相,否则他也找不出理由重回无名庄。毕竟,单打独斗的无名,仍辛苦固守着他们的天下,仍等他们的回归。
栖霞没有回答,连最起码的反应也没有,昭冉自然也不会等她的回应——他有更多的事情需要思考,虽待在这里三年,可三年的谋划却仅齐聚今夜。
梅姬可不是普通人,直到她出现的第六年,昭冉才确定她真实身份,与她真正纠缠的无名也才知道对手究竟何人。
出于他们意料之外的,只是天下竟有这种探子,不会丝毫功夫专精琴棋书画。但,毋庸置疑,梅姬大概是二人终了一生所遇见的最不可多得的探子。
怪不得隐剑门能长存江湖这些年!
这并非三年来他与无名首次通信,只不过是最讽刺最难堪的一次。
隐剑门,洛阳殷家……似乎又到了大干一场的时候。
为了大局,他只好暂时忘记栖霞,暂时忘了栖霞的作用。
流言蜚语向来杂乱无章捕风捉影,昭冉也向来不在意,不过他们倒也说对了一句话,无名庄的三分之一的确靠的是栖霞。
或许,栖霞太累了,只消休息一晚便会明白,便会想通,便会原谅他与无名。
背腹受敌的无名庄,内部实在不能出差池,尤其栖霞。
等解决了老刀的事,他也是时候回去了,无名体内的毒就要发作了。这是他得到的最骇人的消息,梅姬竟在不知不觉间给无名下了三年的毒。再弱的毒,经过三年的积累,都也该发作了。
没想到才崛起不过七年的无名庄,在江湖的势力尚未真正稳固,便引起了隐剑门的关注,甚至在六年前,也便是无名庄初试江湖的第二年,便派了一个深藏不露的探子。
只是,洛阳殷家是谁?这个鸣沙是谁?那个杀了老刀的人又有何身份?
这,才是他急需解决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