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时间不紧不慢的走过,转眼便是三个月过去,有关威远镖局与古兰的事情,也成了齐无争心底蛛网上的尘埃,止于最阴暗的角落。

不过,那日日子以来,齐无争变得益发消瘦,甚至带了些微的病态,看在云祀风眼里更是如同如同针刺——将古兰的尸体夺回,齐无争似乎心底只认定一件事,练功。

没日没夜的练习,成效是显著的,但使出的威力却反而不如当时。他体力已与凡夫俗子无意,再厉害的功夫,在他手中使出都只剩了花拳绣腿。

至于云祀风交给他的那本册子,齐无争更是日夜专研。七年来,他本就将云祀风的绝学功夫学了大半,根基牢固之时,云祀风便也不再教他新的招式。作为武者,最终要的绝非将天下武学尽揽怀中,而是学会如何开创自身法门。

过多的功夫总会过杂,而一旦过于杂乱,非但成不了前进的基石,反而容易令人陷入难以挣脱的泥沼。

这个时期的齐无争,学习既定的招式已不再作为一种满足,而是负担。

那本册子,正是为了帮他挣脱已被缚住的手脚。册子寥寥数页,且均是文字,连秘笈常见的图画指示也无。但,正是这样的东西,才能满足他的求知,及对其的参悟。

这便也是云祀风将册子交给他的真正原因,做这等考验悟性的事,最不可或缺的便是根基。如今根基已成,一切便只待东风相助——这册子的作用,便如赤壁战的东风,万事俱备后最关键一点。

云祀风之所以来不及将它交给齐燕行,这也是最重要的原因。做事最常见的便是由易及难,循序渐进,学功夫更是如此,无论多大的天赋,少了后天的根基,总难免事倍功半,难免懈怠。

齐无争练功归来,怀里揣着册子,脑里也揣着册子。

师祖犹卧在躺椅,大概新开了坛酒,浓郁的酒气挥之不去。齐无争淡笑着打声招呼,却意外的发现师祖动也不动。他狐疑的向前,脸色由冷漠变为紧绷再到阴沉。

“师祖?”齐无争加大音量并伸手推了云祀风一把。酒气并非因新开,而是碎了一地的酒坛,洒了一地的酒。

“师祖?”他骇然将手至于师祖鼻端,良久凝滞不动。

师祖竟是没有呼吸!

齐无争面色惨白,慌张将云祀风背到内室安置榻上,出掌按在肩胛大穴,将内力源源不断的注入。随着时间推进,齐无争也感体力不支,睁眼却见师祖仍未起色,却也不敢贸然遂收势。

将云祀风安置好,齐无争慌忙跑去书房取回安神丸喂服,又运功片刻助其消化。见脉象隐约有了回转,仓皇跑到书房搬来大堆医书研读。即便看完了医书,即便可将许多章节诵出,他却仍不是郎中,连半个也不是!

查询无果,齐无争只好重回书房。这段日子他并未出入书房,方才一进门便被其中浓郁的药味吓到,这下刻意找去,更是发下架起已久的熬药的火炉!师祖究竟瞒了多久,连这火炉上都聚了灰尘!

一阵翻找,齐无争在书架最上层的书后面,找到一个方子,又在另一边的柜子找到几味药,均是些党参黄芪泽兰桔梗等活血补气作用的草药。按照方子,再看这些药,也便是缺了几位如人参何首乌较难的的。

人参补气,若能得百年老山参,师祖也大概可能早些醒来。齐无争如梦初醒,又匆匆折回见云祀风情况稍见好转,便马不停蹄的朝林子深处掠去。他记得曾见过一支几百年的老山参,还是当年与师祖一起遇上,因用不到便没去采摘,记得是在一处极危险的悬崖半空。山壁长满苔藓,就算轻功卓绝取到它也非易事。

正想着,齐无争便远远望见那处悬崖,却也诧异于悬在半空的白影。他更加紧脚程,不足一盏茶功夫便到,那愈见明显的白影竟是个手拿铲子的采药姑娘!

齐无争站在崖边瞅着栓在巨石的绿藤,一双眼愈来愈阴沉。

“你是谁?”齐无争一见她露出半刻头颅便冷问,声如玄冰。

那人一紧,慌忙扳住崖沿,却也临危不惧,清道:“你又是谁,为何打扰我采药?”

“你手上那支老山参是我的,”齐无争耐着性子道:“快把它还给我!”

女子柳眉一条,冷睨他片刻,一言不发的继续攀着绿藤向上爬,一只脚刚接触崖边,却硬生生的被齐无争挡回。“你要做什么?谋财害命?我可没有财!”泠泠的声音淡漠若悲风。

齐无争心系云祀风,脸色自然好不到哪里去,语气自然也是。“将它给我,我拉你上来。”他冷道,全然不顾威胁弱女子。不过,齐无争挑了挑眉,这女子似乎可不弱,半个身子悬在半空犹能镇定自若!

“它是我的,为何要给你!”女子冷斥:“林子这么大,想要好药材别处找去,我可不是好欺负的!”

齐无争眸心一眯,片刻后却也后退两步,若这女子待会儿体力不支抓不住,他可就是自找麻烦了。

女子只消片刻便重回崖上,显然常做这种事,只是微微犯喘。她一把捞过空空如也的背篓,将老山参坦然放入,抱在怀中:“这支山参是我发现的,不能给你。”

云无争拧眉:“你必须给我,三年前我便发现它了,只是当时用不着才没摘走。”

女子仔细上下打量他一番,道:“你有急用?”

齐无争不懂她如何心思,只好点头:“师祖病了,我需要用它为师祖固本。”

女子蓦地淡笑:“你是大夫?见笑!”她说着取出交给齐无争,轻道,“我姑且信你,快去罢。”

齐无争接过之后却踟蹰了。“我不是大夫,只不过看了些医术。”他敛衽道:“姑娘可是大夫?”

女子点头:“算是。”

“请姑娘随我前去!”齐无争恳请道,两眼蒙上悲恸:“这里距离镇上太远,路上又多波折,我怕师祖病情加重。”

女子自然明白他所说情况属实,也皱起细眉,片刻爽快道:“好!”她视线稍移,一脸为难,“我从山下到这里花了近一个月,如今下山快的话也要半月,我怕……”

半点功夫都不会却敢于独闯深林的大夫并不多,偏偏她是一个。

齐无争脱口而出:“我背你下山,只需一炷香时间。”

女子想了片刻,终于道:“好!不过我有个条件,向你询问一件事。”

“没问题,只要姑娘答应给师祖医治,就算百件千件我也在所不辞。”

女子浅笑:“不用多,只要一件。听说这里还有几株炼血草,究竟是真是假。”齐无争微怔,女子失笑,“见怪了,我不该向你打听这事儿,毕竟许多大夫也不清楚的草药你怎可能听过。”她将药篓背在身后,脸色微红,“走吧。”

齐无争依言,背着一个人仍身轻如燕,方才凛然的采药姑娘却惧怕的闭上眼,任凭呼啸的风撕扯乌发。

他的诧异,并非如这女子所想的不知,而是知道太多。有关炼血草的事,师祖不止一次说给他听,也知它唯独长在乱云涧天险之处。只是,师祖也告诉他乱云涧的炼血草也灭绝,天下再无这种神奇草药的踪迹。

也罢,说了等于不说,倒不如闷在嘴里令她安心为师祖诊治。师祖也说过,便是这炼血草之事,在诸多流传于世的药物典籍中均不存在,只是在特定的圈子中耳口相传。既然如此,能说出炼血草三字的大夫绝对非凡,齐无争一颗悬起的心也终于得以稍微放下。

然而,待这女大夫看过师祖,齐无争却是瞬间心如死灰。她话不多,只有一句,正是这一句,将齐无争打入深渊。

“年事已高又身罹绝症,药石罔效。”女大夫冷道,淡漠的神情看不到一丝情绪。大概是常在生死游走,整个人都显得死气沉沉。

“不可能!”齐无争断然斥道:“早上离去时师祖尚有说有笑,他一定是累了。”女大夫让开位置,他箭步而上,扯过师祖搁在被外的手臂,脸色惨白,“怎会这,我离开的时候还好好的!”

女大夫不是看不出齐无争的沉痛,只是多年医者生涯早令她的心刀枪不入,比铁石坚硬。纵然明白也懂得安慰的话语,可她连说的欲望也没有。

齐无争双目如炽,失神低语:“怎么可能,师祖明明早上还好好的……”

女大夫微微吸了口气,脱口而出:“只能说明他实在撑不住了,大限已到,公子节哀。”

齐无争大怒,蓦地向前扼住她咽喉,“再口,在说一句不中听的我杀了你!”

被扼断呼吸的女大夫脸色蓦地涨红,双目也迸出血丝,可她没有半分求饶的想法,借着每个空暇大口喘气。齐无争回神忽感不妥,忙放松手劲,女大夫却一脸凛然的开口:“放手,你杀不了我,在你动手之前,我可以让你先这位老先生一步离世。”

齐无争微怔,顺着她手下看,只见一抹白烟坠落,安放桌上的一片碧绿的仙人掌陡然失去颜色,变成死灰一片,与其他完好的形成鲜明对比。他手抖了抖,终于放手。

这个大夫,绝不是庸医,他悲愤的压低怒气。

女大夫面无表情的继续开口,毫不忌讳再次捋虎须,“这位老先生病了许多年了,若不是有什么放不开的,或许都已经再世为人。”

齐无争踉跄几步跌坐在木凳。师祖或许真的病了许多年,他从第一次来到这里便闻到异样的味道,几年后才知那是草药。师祖的放不开,可是他?可是他害了师祖?

女大夫却只是淡然瞅了他几眼,自袖中取出一卷白布,展开口是寒光闪闪的银针。齐无争大惊:“你要做什么!”师祖的脉象已经弱不可察,他不知这女大夫究竟想做什么。

女大夫面部改色:“我或许可以让这老先生与你做最后话别,只看你愿不愿意。”她举首一睨,“这种法子我从未试过,仅传闻可以。”

齐无争不语,目光紧锁地面。

“罢了,既然信不过我,我离开便是。”女大夫扬了扬手,淡道:“最迟今晚子时,这位老先生的病已侵入骨髓经脉。”她说罢便收拾离开。

齐无争看着她脚步走远,纤瘦高挑的影子与古兰无异,年纪也大约相当,周身的冷冽之气却令她老了近十岁,连他不得不信服!折服于这个比他还小的女子!

“好,我信!”齐无争蓦地开口。

女大夫果真停下,却并未回头。“我从不替不情愿的人医治,”她冷斥:“就当为了老先生。”

她折回重新取出那卷白布,展开后犹豫再三取出其中最长的一只银针。齐无争只看了一眼便将视线移开,可看着她渐行趋近师祖又忍不住目光紧锁,生怕有半分不对。

一支细长的银针就插在师祖天灵,那个对人而言的绝对死穴。齐无争紧紧盯着,女大夫却已离开,临走只留下半句话:至多两个时辰后,清醒时间能有多久我也不知,若错过这两个时辰……

“罢了”,这是女大夫最后两个字。

最多两个时辰师祖便会醒来,齐无争想。女大夫离开已有一个半时辰,他便也在榻边做了一个半时辰,一手紧紧扣住师祖腕脉。齐无争怅然低头,这大夫冷酷是冷酷,倒也像个神医,至少她知道师祖口中没有几人知晓的炼血草。何况,那一针过后,师祖的脉象也由弱不可及,到混乱无比,再到此刻的稳定沉着。

但,此刻距离那女大夫下定的期限,却是不足半个时辰。

齐无争颓丧的看着地面,头痛欲裂。方才那个大夫,似乎一点也不想大夫,不只是太沉着还是总将最坏的情况说出。

但,这样的大夫,给他的感觉却是最舒心的——有了最坏,那他所须的准备也只要到此为止。这个女大夫,他甚至道谢也未来得及,甚至险些杀死人家!

“人总得先好好活着才行”,这是师祖要他学医时说的一句话,也是他至今才明白的话。或许那时,师祖便已经察觉到自身异样,也才强迫他学了那些与他意愿所违之事。

他自地上爬起,也来不及拍净身上灰尘,径直走到太阳底下。影子已缩在脚下,距离那女大夫所称的两个时辰,大约不足一刻。

齐无争懊悔没能将女大夫留下重新诊断,但放眼望去那还有那抹汉冽的雪白!他心绪难安的转身折回,却忽的看到师祖手指抖动一下。

这女大夫,究竟只是人间救死扶伤的大夫,还是苍天开眼为他派遣的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