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祖就要醒了。
齐无争愉悦的想,脸上忽的爬满泪水。整个过程,包括在医治时那冷酷的女大夫宣布师祖回天无力,他均是板着一张脸,固执的坚守心底的以为。却在这个瞬间失控。
或许,紧绷已久的琴弦,最不能接受的便是松弛。
他不自在的移开放在榻沿的手,从地上爬起拉过一只木凳坐下。他不该再让师祖担心的,尤其不能让师祖看到他伤心。
待师祖睁开眼,齐无争脸上的泪已经干涸在脸上,仔细看的话也可以分辨出流过的痕迹。但这点是无关紧要的,初醒的师祖绝没有这分眼力。
他的泪不多,纵横过了,宣泄过了,也便消失。同当年他为父母、为伯父伯母悼念,也不过落泪片刻。齐无争的泪不常流,他不是个懂得运用泪宣泄的人。
一旦他流泪,通常意味着天大的丧事。这也是他最不愿的,不愿提醒自己在攸关时刻的弱小。
依照女大夫的意思,师祖醒来的一切都将是回光返照。
齐无争紧盯着师祖枯槁的脸,苍白的连皱纹都控诉着无力。
第二个时辰仅剩了个尾巴时,师祖在捉着它终于醒来,疲惫的双眼令齐无争脑海只能回味这女大夫的几个字——大限已至。
“师祖。”齐无争哽道,喉咙沙哑,他激动的握住师祖露出在外的手,一经碰到便忍不住落泪。师祖的手,竟不知何时与潜虬卧龙般盘旋了多年的古藤树皮无异,粗糙干涩。
云祀风只是安静的看着云无争,深凹的眼窝疲惫的支撑着眼睑。他或许是明白齐无争已知晓一切,便也不多言,只想着最后看几眼唯一放心不下的徒孙。
齐无争动也不动的任他打量,泪也不敢流,如数堆积在眼眶。
“无争,”云祀风忽的开口,声音除稍见久不言语的晦涩,却也与平日没有分别,他问,“你今年可是十九?”
齐无争微怔,却也点头。“回师祖,无争是十九了。”
云祀风淡笑了笑,怅然叹道:“可惜师祖不能亲自为你举行冠礼。”
齐无争见他说话吃力,便张口阻止:“师祖不急,先喝口水。”他说着端来一只茶杯,半途发现太冷又重新更换。他作势打算将云祀风搀着坐起,却被他制止。
“不必了,无争。”云祀风沉道:“有些话不能等,燕行那里已经足够我悔恨今世。”
“你想出去就出去,师祖再不拦着了。燕行在你这个年纪,已经在江湖闯出名堂,也结识了小莺子。”他低咳了两声继续:“至于你心底的恨,师祖也不在意了,只要你能好好活着,才不用管那些人死活。”
“只是,无争呀,记得一句话,千万不要被恨困住,否则师祖在地底也无法向你爹娘交代。”
“燕行……燕行那臭小子,一定不希望你被……被那些早该散去的往事,咳咳,折腾的遍体鳞伤。”
“无争小子,好好活着,活得开开心心的,师祖也就不用挂念。再说,”云祀风吃力的淡笑:“你大概也不愿师祖这把……老骨头在下面仍不得安宁。这辈子,师祖遇上你们父子,已经够累的了。”
“下山去,那里才是年轻然该待的天下。趁着年轻,好好交……几个朋友,还有就是别忘了给师祖找个孙媳妇儿。一旦找到了,定要尽快告诉师祖,不要……不要像你爹,师祖到现在都不知……你娘什么模样,不知心里有多难过……”
“现在可好,师祖可以亲自下去拷问了……”
“师祖游荡惯了,不喜……欢固定的待在一个地方,一把火烧……烧掉即可……”
“你来了……”
齐无争跪地恸哭,谙知这已是师祖最后一句话。重重垂在榻沿的手臂,如幻化成了一只无形的手,紧紧的捉住齐无争的心肺。他埋首榻沿,双肩抖动着,不多时便感到褥子冰凉一片。
“咯噔”的踩踏声蓦地自身后传来,齐无争错愕回首,竟见一男一女两名青年陡然出现。“你们是谁?”齐无争暗中抹去脸上纵横泪痕,横眉冷道。
见二人仍一副坦然自若淡然以对的神情,他不禁绷紧握着惊寒的手。他在此生活七年,从未见过这二人,也未见过这种人,泠泠然不似人间。
“这里不欢迎陌生人。”齐无争冷道,视线紧锁二人。
稍前半步的男子挑眉,轻道:“我不是陌生人,”侧首,“绯雪,你可看到陌生人了?”
女子面带忧色的摇头,半点也不想突然闯入的不速之客,而竟像主人的朋友。“回禀公子,绯雪没有。”
齐无争微怔,“你是师祖故交?”他拧眉,“可年龄未免不对。”
云无争向前走了几步,道:“故交算不上,我只是被逐出师门的弟子,如今来见无缘的师父最后一面。”
“你?”齐无争愣住:“师祖只有父亲一个弟子。”
云无争淡道:“被逐出师门的弟子,本就算不上弟子。我已被逐出师门十二年了,更与弟子二字不沾边。”见齐无争大惊,又道,“按照辈分,你该称我一句小师叔。”
齐无争片刻后拧眉:“既已被逐出师门,便与我无干,自然也就没有小师叔这一说。”他见此人仍举步向前,便冷斥着向前阻拦,反射性的送出惊寒。
但,“喀”的一声,惊寒被这男子夹在指端,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法,惊寒便落于他手。齐无争大骇,这指法的前半部他认得,是师祖往日惯用也被他破解的,但那后半部,虽只不过眨眼间一晃即逝,却达成目的!
“你……”齐无争正开口喝斥,那人却一闪落在榻前,只安静的凝着师祖,一脸沉重。
“这下,您总不能急着走开了。”男子淡道,洁白的衣衫也洒满惆怅。“我既已被逐出师门,自然也就没有称您师父的立场,不过……”他“嚯”的一声跪地,“您放心,我答应的事,定会坚持到底。”
男子说完便起身,越过齐无争到了女子身侧,淡道:“该回去了。”
齐无争忽的制止:“站住。”
一脚踏在阶上的男子回身:“何事。”
齐无争道:“你究竟是谁?”
男子淡道:“云师兄,不,齐师兄的师弟,你该尊称一句小师叔。”
齐无争拧眉:“我从未听父亲提起过,而他也说师祖只有他一个弟子。”
男子苦笑:“师兄连我这个人都忘了,怎会记得我身份。”
齐无争道:“此话怎讲?”
男子道:“你不会懂,这是我们之间的事,就算是你,也没有权利得知。”
齐无争黯然,放任男子离去,但男子却自行停步。“无争,”男子淡道,却又嗤笑:“这个名字说起来还真拗口!”
齐无争微怔,没想到这人竟能唤出自己名字,心思不禁更沉。他未来得及开口,男子便又接了下一句。
“我想该让你知晓小师叔称呼才对!”男子轻叹,径直言语:“我姓云,名无争。”齐无争大骇,岂料这自称他小师叔的人语不惊人死不休,又加上一句,“与你的无争相同。”
齐无争愕然,回神时眼前已空无一人。
不管这人是否口出狂言,功夫路数与他出于一家却假不了,尤其他卸刃的手法,绝对出自师祖真传,连卷袖的姿势都与师祖无异!
他的小师叔,竟与他同名!
只是,他为何陡然有了个小师叔,在所有相关之事都不可探查之际?师祖,是,师祖,他竟连一同生活七年的师祖姓甚名谁都不知!
这几年,他可是错过太多,也失去太多?
黄昏之际,齐无争将师祖火葬,火光冲天青烟直至九霄。
夕阳更胜,染血了般,悲天悯人的智者般俯瞰大地。
齐无争取了只酒坛,随处选了支树枝仰卧,远望青烟与火。酒一下一下的灌入喉中,辛辣灼热。原本半坛即醉的齐无争,饮尽一坛又取回两坛,三坛酒尽,青烟散尽,火也熄灭,他也“砰”的一声与空坛坠落地面。
他是仰躺着的,三只酒坛就碎在身边,右手也被碎片割破染红惊寒。两行泪自紧闭的眼角划出,悲恸的生命如若半死。
“该走了。”远处注目青烟烈火的男子淡道,正是云无争。身边仍跟着云绯雪,身边的云绯雪仍一脸惨淡。
二人并没有即刻回归隐剑,而是站在树梢看着齐无争一举一动,直至那砰然一声触动紧绷的心弦奏出清音。
云绯雪默然,追上云无争片刻不等的身影,却在约莫半炷香后后看到一个攀爬在万丈悬崖的身影。
乱云涧,隐剑的秘密入口。
“入侵者。”云绯雪冷道,接着树梢改换方向,云无争微怔也追了上去。
入侵者?他拧眉,手脚并用在乱云涧悬崖蠕动的人会是入侵者?一个连轻功都不过关的入侵者?
“你是谁?”云绯雪轻轻一跃便到了与白影相同的高度,距离地面也不过丈余,这人速度未免太慢。
云无争只是在下方观望,无声注目云绯雪又一次的失误。
“采药。”那女子冷道,看也不看云绯雪一眼,冷淡的眉眼之下是强烈的不满。
云绯雪微怔,淡道:“这里没有药,我送你离开。”
女子狐疑瞪了她片刻,又上下望了望,道:“有劳。”
云绯雪蓦地出手在她肩颈灵巧一击,这女子便倒了下去,她则连忙接住。
云无争迎了上来,淡问:“是谁?”
云绯雪冷道:“采药人,我送她出山。”
“好,早去早回。”
云绯雪冷哼。
云无争不多言,见人有错,一般也不会加以纠正,跟了他多年的云绯雪岂会连此也不知。又一次被看了笑话,她脸上的寒霜也愈来愈重,直令云无争怀疑,这么一张天衣无缝的面具,是否有朝一日就此碎去。
碎了就碎了,反正面具不是什么好东西。
三日后,云无争收拾行装下山。本想一把火将这院子烧掉,却在最后一刻想到那个自称是他小师叔的云无争,便也作罢。
下了山,齐无争才知江湖发生剧变,一时接受不过来的他,更是像五柳先生笔下那些秦朝时避世不知汉与魏晋的遗老,不知这个江湖早经历过一番沧海桑田。
师祖口中的太行山中的无名庄败落,取而代之的是洛阳殷家。当今天下,风头最盛的当属洛阳公子殷无情,与风云朝堂的无尘郡主殷无尘。或许,师祖的叮嘱没错,真的是他固步自封了,竟不知自己所恨的人早灰飞烟灭,他的恨也失去立足点。
殷无情大概已经将两家的仇都报了,他不知当年不谙世事的殷无尘是否参与,更不知那个殷无心现在何处。
花了三天时间走到市集,齐无争二话不说花了身上近乎所有银子买了一匹快马,丢弃一切累赘之物匆匆赶往洛阳。
无论是洛阳公子无尘郡主,还是殷无情殷无尘,一别近十年,他也该前去一会,顺便找出殷无心的下落。
毕竟,他还是天台的齐无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