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江人把吃市面饭的人统称为青皮,青皮二字在当地人口中不是好词,和骂人的赤佬差不多。
但赤佬人人骂得,青皮却非人人敢得罪的。
市面上的饭五花八门,正经做生意的有之,邪门歪道的也有,青皮从中捞饭吃,很难说没干过脏事。而要把这行饭吃好吃饱,无一例外都要跟当地的大户人家打交道。
唯士绅才配称大户,唯大户才能干涉官府行事,如此一来,青皮们便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干犯了大明律法的事,也有人保着他们。
杀人放火,打家劫舍这种事,青皮们并不常做。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松江一带的青皮最好做的还是海事。
大明朝如今在官面上可是禁着海的,所以海事其实就是走私。
海贸如今最吃香的货物就是江南的丝绸和茶叶,以及江西景德镇的瓷器。
青皮本身是没有资格从事海贸的,但他们贵在参与,这个参与便是拉客。
这个拉客也可说是拉皮条,但不是欢场上的,而是生意场上的客。
各地的货物出产,总得有人联系商路才行,海商们想要挣大钱,就得有足够的货源,一个卖家,一个买家,双方之间存在的真空和汛息的不对等及种种不便,便造就了青皮的生存空间。
说白了,青皮就是中间人。
听说,有干得不错的青皮甚至在西北都有路子,内中有眼光的还能自个做一番事业出来。
洗白套路在当下几乎一样,要不就是重金捐书院,要不就是在当地修桥修路,能买官的买官,买不到的就供家族里会读书的一门心思考科举,家族里没有这读书苗子就在书院定点接济几个,久而久之,甭管以前干什么的,摇身一变也能混成士绅老爷,成为当地有名的善人。
魏公公这特区新立,南直官场尚不承认,处境又有些微妙,故而他老人家就是亲自上门拜访,也不会有人主动到他这特区来做买卖。
可魏公公又迫切需要生意人进场,于是,青皮就成了他的座上宾。
他请来的青皮就是松江本地的,一共有七人。
说是请,实际是五花大绑过来的。
不用这个法子,人青皮不乐意跟他魏公公打交道。
内监魏某叫嚷的海事挖的可不单单是大户人家的根,也是挖人青皮的根。
这就好比人家一直做的安安稳稳,突然间冒出一人说你们都别做了,这买卖以后我独家经营,你们要干的都到我这来登记,在我的地盘交钱做买卖。
你说,谁个愿意?
青皮们都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又都是吃市面饭的人,一个个都鬼精着。莫说魏公公初来乍到,就是来了一年半载,人家也不可能替你魏公公拉客。
要知道,钱财动人心,也能要人命。这海上走私牵涉太大,青皮们真要替魏公公干,肯定会得罪当地的大户,那样的话,他们不但自个有性命之忧,还会牵累家族。
人都是有根的,青皮也不例外,他们只想讨碗饭吃,可不想把命给丢了。
所以,这事根本谈不拢。
魏公公这里最不缺的是耐心,最缺的也是这玩意。
发现谈不拢,直接就叫下了狱。
这狱称之为海狱,是原水营一处粮仓改造而来的。
魏公公对这海狱十分重视,扬言北有诏狱,南有海狱。
进了诏狱的不死也脱层皮,进了海狱的则是麻杆也要榨出油。
因为是临时弄出来的,海狱的牢房看着就比较简陋,但当那几个青皮被军士推进去后,他们头皮不麻也得麻。
夹棍、挡指、老虎凳、木驴、烙铁、皮鞭……
市面人能见到的刑具魏公公这里有,他们见不到的,魏公公这里也有。
几十件刑具摆了一屋,边上还烧着几盆炭火,把本就闷热难耐的屋里烧得热气逼人。
真田带着一帮赤着上身,只穿一条兜裆裤的倭卫面无表情的站在炭火边,他们的身后摆着几根铁尖赤桩,那上面虽然没有血迹,可看着就让人毛骨耸然。
众青皮看的正发麻时,有人喝了声:“跪下!”
众青皮慌忙就给跪下了,然后才注意到前方的角落里摆着一张椅子,椅子上坐着一人,仔细一看,是个年纪不大,嘴上没毛,身上穿的像唱戏的年轻人。
“人犯带到,请公公发落!”
“好。”
魏公公这热啊,真田这个倭呆子大夏天的在屋里生炭炉,这不脑子坏的了么。他站了起来,走到几个跪着的青皮面前,一一扫视他们,尔后拿帕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轻叹一声,问众青皮:“你们有信仰么?”
信仰?
众青皮人人发怔,这是个什么东西。
魏公公知道他们不懂信仰是何物,所以他轻笑一声,为这几个迷途的羔羊解释道:“信仰啊,就是一种信念,一种扎根于我们每个人内心深处的信念。为了这个信念,我们可以赴汤蹈火,可以上刀山下油锅…嗯,要说的真切些的话,就如那科举中进士于读书人而言就是信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于那和尚而言,也是一种信仰。亦或我想日子过的好些,其实也是种信仰。信仰这种东西,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只要是人就有信仰。如果一个人没有信仰,那这个人就如行尸走肉般,活着是一点意义也没有的。”
这番话说的魏公公口渴,朝边上摆摆手,当下就有一杯清茶递到了他的手中。“咕嘟”几口一饮而尽后,发现跪在地上的这几个青皮无论是眼神还是神情,都有些浑噩,显然根本听不懂他魏公公在说什么,不禁失望的摇了摇头:素质跟不上,这种大道理于他们这些人而言就是对牛弹琴啊。
“咱家这人也有信仰,咱家的信仰是什么呢?就是全心全意为皇爷办事,谁个拦着咱家替皇爷办事,就是跟咱家的信仰过不去!…咱家怎么对付这种人?咱当然要往死里弄他。把人弄死了怎么办,咱怕吗?咱不怕!为啥咧?因为,咱是替皇爷办事!”
魏公公说这话的时候,油脸上满是自豪之情。这天底下有什么事能比替皇帝陛下办事更光荣,更骄傲,更自豪的呢。
“为了咱的信仰,咱好心好意把你们请来,希望你们几个能帮咱实现咱家的信仰,可你们几个是怎么做的?”
魏公公直撇嘴,一脸不快,又神叨叨,“人呐,总是要死的,但死的意义有不同。咱们汉代有个大家叫司马迁的说过,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咱是有信仰的人,所以咱要是死了,那也是重于泰山,可你们呢?你们都是没有信仰的,死也就跟鸿毛一样轻!”
话音刚落,最边上那个胖子就激动的叫了起来:“有,有,公公,小的有信仰!”
“噢?快讲给咱听。”
魏公公很高兴有人得到了心灵升华,悟出了道理,指着那胖子让他快说。
“小的信仰就是要过好日子,不让家里人出事,所以,”胖子说到这,话锋一转,就是哀求了,“公公,不是小的们不愿替公公做事,实是您老交待的事真不能干啊,这要叫外面人知道,小的们死都没地死噢…”
其余几个青皮听了胖子这话,忙也纷纷哀求魏公公放过他们。
“很好,你能勇敢的说出你的想法,咱觉得很开心。确实,过好日子也是信仰,你对咱的话理解的不错,十分到位。”
魏公公真是欣慰,太热实在顾不上这帮人的哀求,只一边擦着脖子上的汗一边对真田摆手,“把这有信仰的家伙拖出去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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