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5章 我没有第二种选择

常安会游泳,跳进水里往下沉的那一刻才知道人有与生俱来的求生本能。

“我没死成,自己又从水里爬了起来,很可笑是不是?”

常安回想两年多前自己躺在潮湿的沙滩上,头顶是璀璨的星辰,身边是温柔的海浪。

“我想起我妈妈,我不知道她当年哪来的勇气可以吞下那瓶安眠药,也不知道她临终时是否有后悔,可是外婆说不能走她的老路,她这一生争强好胜,最后却用最愚蠢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是个loser,是个懦夫。”

“我也有想到你,当时新闻已经曝光了,我躲在埰岗的出租屋里用权哥手机上网,见过一张媒体偷拍你的照片,你坐在池尾岛上的一块礁石上,瘦了很多,变黑了,整个人颓废得不成样子,媒体上都是铺天盖地的评论,说你一直在找,日日守在岛上,他们觉得你痴情,可我却觉得你像个疯子,像个神经病。”

“二月份金大富在医院里断气,三月末网上曝出消息,最后一个绑匪落网,而法院审判应该是在六月份,那时候我已经住进这间戒毒医院,就是在那次跳海自尽未遂之后,我觉得自己或许还应该再拼一次。”

“我在这里住了将近一年,所有费用都是权哥替我承担,他是好人,觉得可能我最终成瘾他也有一部分责任,所以卖了老家祖产把我送进来,当然,他也有自己的私心,我是从这里出来之后才知道的,当时他已经查出肝硬化,并不打算治疗了,也没钱治,所以送我进来之前让我承诺以后必须抚养小芝直至成人,我答应了,可是他没能熬得到我出来,后来打听到我进去没几个月他就走了,小芝无人抚养,被埰岗街道办的人送去了向日葵。”

“更巧的是我在这间医院见到了小芝的母亲,她已经是第二次进来,之前还在强制戒毒中心住过,可是没有一次戒成功,反反复复,住两个月就走,出去又复吸,再被送进来,期间权哥带了小芝过来看过她一次,她却已经不记得自己还有一个女儿。”

常安说到这居然轻轻笑了声,“很可怕是不是?自己生的亲生骨肉可以不认,就为那一小撮白。粉,我当时觉得真是禽兽不如,我觉得我不能成为她这样的人,如果有天我变成这样,我肯定会死,可是你知道小芝妈妈是怎么走的么?”

她看着周勀的眼睛,她的眼神在那一瞬间变得空洞茫然,又带着无尽的绝望。

“自尽,小芝妈妈是自尽走的,她在身上藏了一小片易拉罐的拉盖,晚上趁人不备的时候割开了自己的大动脉,可是你要知道易拉罐的拉盖并不锋利,等人发现她的时候脖子上已经是血肉模糊,她是一层层往下割的,就像拿钝刀割猪皮,医院里的护士说这也不是她第一次有自残行为了,之前还藏过不锈钢勺子,把勺口磨锋利,撕自己的头皮……”

周勀哑然,觉得整个人像被封在了一层薄膜中,透不过气。

常安见他木讷的样子,又笑:“不信?可是这种事在戒毒所里时有发生,有些人承受不了戒断的痛苦就会选择自残,而往往这些人在自残的时候是感觉不到疼痛的,相反能从中得到快感,但是小芝妈妈不是,我觉得她是一心求死。我见过她当时的样子,倒在血泊中,睁着眼,嘴角含笑,像是终于从这痛苦里解脱了一样,所以这些年……”

常安又狠狠喘了一口气,“毒瘾难戒,而其中海洛因的瘾更难戒,不是身体上的渴求,而是心瘾,所以几乎没几个人能戒成功,基本一出戒毒所或者医院又会重新吸上,可是每每我心里痒,脑子里都会浮现郑秋珍临死前的模样,你知道吗?都没有人为她收尸,亲人早就跟她断绝来往了,权哥那时候也联系不上,医院一卷被子一辆车把她送去火葬场,烧了连骨灰都不知道埋在哪,我不想这样,真的,当时我拼命告诉自己,我千万不能这样,不能这样……”

常安说到最后用手盖住脸。

前半段叙述她一直尽量保持冷静,也确实很冷静,可是说到这段还是止不住心悸,像是把那些噬人的噩梦又重新经历了一回。

人间炼狱,个个化为厉鬼,她不想成为其中一个,所以拼了性命也要爬出来。

周勀裹住她两侧肩膀,把人强行转过来。

“好了…”他的声音已经哽咽不堪,常安想要抬头看一看,却被他一手捞过来搂到怀中。

“没事了,都过去了,以后别再去想……”

常安枕在他胸口,呼吸着熟悉的味道。

窗外大雾弥漫,那几栋小楼也模糊不清。

似梦如幻,唯独他的拥抱,他的呼吸,他缠在自己身上的手臂有力而又真实。

常安在他怀里揪紧他的衣领,慢慢把气息喘匀,逼着自己松开手。

“周勀…”她起身,抬头,与他对视,刚才的迷茫绝望都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平静的冷淡。

她说:“我没打算回来找你,更没打算告诉你这些事,一是没办法面对你,更没办法让你看到这样不堪的我,二是,我觉得你应该拥有更好的,重新娶妻,很快就会有个孩子,然后幸福美满,而不是守着像我这种有吸毒史的女人……”

“常安!”

“你先别打断,让我一次性说完。”

常安鼓口气,她一路从地狱走来,胆量勇气毅力应该是超于常人之上,可是面对他的时候并不是永远都信心满满,相反,这几年的变故已经让她折掉了所有翅膀,她再也不是那只骄傲的孔雀了,所以必须趁着今天这点孤勇把话都讲完。

“我知道你当年找我找了很久,也知道你这几年一直单着,或许也并不全是为了我,只是没有遇到合适的,但是我仍然感激,真的,能够被你这么对待我已经无憾,可是我希望你能理智一点,现实一些。”

她顿了顿,看着眼前的男人。

男人也在看他,眸光深如海,“你继续往下说,我听着。”

常安低头咽口气,“我可能这辈子都生不了孩子了,当年掉进海里受了寒,流产之后也没注意调养,后来吸毒戒断,医生说我怀孕的几率很小,几乎没有可能,你……”她有些说不下去。

周勀剐了下牙槽,半眯着一动不动地盯着她。

“我什么?”

常安继续:“也就意味着,如果我们继续在一起,你们周家可能要绝后。”

周勀突然笑了声,很苦涩的笑,之后低头搓了下手指。

“我谢谢你为我考虑断子绝孙的事!”

“……”

“还有么?还有什么你不如一次性全部讲清楚。”

常安突然觉得心里痛得慌。

他的表情无波澜,眸光深邃不见底,大概还是介意的吧,这种事有哪个男人不介意的呢?更何况还是周勀这种家世这种身份,可是心痛之后常安喘了一口气,反而觉得轻松了。

“还有,我目前虽然已经把毒戒掉了,但没办法保证以后再也不碰,说实话心里还是藏着瘾,尽管不重,但它就像魔鬼一样会时不时冒出来,痒痒的,勾人的,我不知道是不是哪天这个魔鬼会变大变强,然后又一口把我吞噬掉,所以你也要考虑清楚,是否能够接受一个可能随时会犯瘾复吸且无法生育的女人。”

她寥寥几句,没有刻意渲染,也没有夸大其词,其实讲的每个字都是事实。

无法生育,无法传宗接代,还有心瘾和复吸的几率,这些加在一起足以摧毁一切,所以别怪她这些年自私地不肯露面,也别怪她对周勀没有信心,这种事但凡搁到任何一个人身上都是毁灭性的打击,连对自己都完全丧失希望了,又哪来勇气憧憬美好生活。

“所以你讲这些,其实只是想让我擦亮眼睛趁早离开你?”周勀问。

常安盯着他的脸。

刚才陈述的时候他很难过,常安能够感觉得出来,可是现在没有了,他一向擅长克制和收敛自己的情绪,所以此时除了眼里有些红血丝之外,他又恢复成平日里的样子。

常安觉得话说到这份上也没必要藏着掖着。

“差不多是这意思,之前不告诉你是因为根本没打算再跟你怎样,但是现在走到这一步,我知道没办法一直逃避,不如把话说清楚,剩下的留给你选择。”

“留给我选择?选放弃还是继续?”

“对。”

“那你觉得我会怎么选?”他语气极其自然。

常安想了想,“我不知道,要问你自己。”

“好,那我选择放弃,这么选,下一步会怎样?”

“下一步…”常安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说实话其实已经做好了被他放弃的打算,但是猛地听他说出来心里还是难过得不行,可是转念一想又觉得,正常嘛,很正常,她潜意识里也希望他会这么选,毕竟自己已经配不上了。

“下一步就很简单了。”常安抬头,笑着迎接周勀的目光,“你可以找律师起草一份离婚协议,财产房子我都不要,唯一要求只是希望你能帮小芝做完手术,这是你之前答应我的,也是我必须要为她做的事。”

“就这样?”

“嗯,就这样,然后我会搬走,从此桥归桥,路归路。”

挺狠呐,周勀当时想。

他抬手揉了下脸,别过头看了眼窗外,又转过来,“常安,我只问你一个问题,你现在坐在这里看着我,什么感觉?”

“有些难过,但能承受,除此之外就是祝福,希望你能够重新开始,找一个更好的,这是真心话!”

“真心话?你敢说你这是真心话?”

“……”

“好,就算是真心话,那你知不知道我现在坐在这里什么感觉?”

常安一愣,摇头。

“那我告诉你。”他落了车窗,寒风带着潮湿的雾气扑进来,周勀指了下窗外的那几栋楼房,“我承认刚才听你说这几年遭遇的时候心里很难过,但我并不伤心,只是心疼你,其余剩下的全是窃喜,全是庆幸,庆幸当年丁守权救了你,庆幸这所医院让你戒了毒,更庆幸你这么勇敢努力让自己从泥泞里爬出来,然后完完整整地出现在我面前。”

“你刚才说让我选,怎么选?从你三年前消失开始我就一直是一个人,其实我没有媒体说的那么痴情,也并不像你说的这几年一直在等,我尝试过,真的,我尝试过说服自己去接受其他人,可是后来发现不行,要么是皮肤不够白,要么是头发不够软,就连穿裙子的样子都没有一个跟你一样,所以不是我不想选,是我根本没得选,你懂吗,常安,自始至终我都没有第二个选项,即使是在你‘去世’的这三年里!”

他接受了她死亡的事实,然后又任由自己去无止境地思念一个已经死去的人,这就好比把自己丢到一片沙漠中,弹尽粮绝是早晚的事,所以这是一道伪命题,答案他早已摆在人前,是她一直不肯去相信。

常安瞬时愣在那,所有原本该有的情绪和反应都没出现,她像是卡壳了,傻子似地盯着周勀看。

看了一会儿,她别过头去。

“抱歉,我想抽根烟。”

她从包里拿出烟和打火机,手抖着夹了一根点燃,又急又猛地吸了一大口,呛烈的尼古丁吸入肺中她才稍稍缓过一点劲,然后眼泪就开始哗啦啦往下淌。

想起最近网上很火的一句话:人间不值得,但是你值得。

常安就那么抽着烟,抱住脸,对着窗外雾茫茫的景致又哭又笑又喘气,最后把头转过来,歪着脑袋,嗤一声:“你个神经病!”

周勀也随她笑,笑红了眼。

“确实是个神经病,为你病的,家里还有诊断书,应该病得不轻。”

常安听完再也抑制不住自己。

三年,她觉得自己把几辈子的苦都吃完了,可是这一刻,就这一刻,好像瞬间被治愈。

周勀伸手过去把她手里的烟抽掉。

“都被眼泪打湿了!”

“别抽了!”

“不许再抽。”

他想把常安的脸转过来,可是她哭着笑着就是不肯,最后周勀发了狠劲,捏住她的下巴强行扭过来,指端摸到一手眼泪。

“傻子!”她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周勀剐着牙根,俯身过去咬她的唇。

起初是真的咬,用一种惩罚性的力气,常安吃疼,嘴里嘶嘶叫着要挣脱,无奈周勀力气大,手臂像绳子似的捆住她,她挣了几下逃不了,开始回应。

周勀撬开她的牙齿抵进去,一番唇枪舌战,口腔中的尼古丁混着眼泪的味道全被他一点点搜刮干净。

车内温度骤然攀升,常安被吻得快要喘不过气,也不知隔了多久,身子完全软在他怀中。

周勀稍稍松了一点劲,但依旧鼻尖触着鼻尖,额头抵着额头,双手捧在常安耳根,手指插。在她发中,喘气一声接着一声,还时不时又粘过去在常安嘴唇上嘬两口。

脸上的眼泪早已风干,还有一部分都被他舔干净吞入腹中。

全程两人都没语言交流,好像把所有情绪都融在这个绵长的深吻中了。

又过了不知多久,窗外雾气渐散,太阳从云层里探出来,尽管光线微弱,但到底照在身上有了一点暖意。

周勀终于松开常安,抬手拨开黏在她眼梢的发丝。

“走了,回家。”

“嗯,回家。”

……

回去又是一个多小时车程,利用这段时间彼此都平复了一下心情,到长河大概十点左右。

周勀还要去公司,已经打了好几个电话过来有事催。

他临走前摸了下常安的脸,“先睡一觉,别胡思乱想。”

常安点头,没再吭声,可是等人走后她独自躺在卧室床上,周围一切都是三年前的样子,窗帘,柜子,摆设,还有枕边那个男人留下的味道。

她回想这些年所承受的事,错不在自己身上,可是她相信有因必有果,有果必有因,要说毫无怨憎肯定不可能,她曾经恨过金大富,恨过绑架她的人,甚至恨过这个世界和人生,但是悬崖勒马,她最终没有葬送在地狱。

她想着自己又何其幸运,没有在那场爆炸中死去,没有彻底放弃自己,更重要的是面目全非地回来,还有人愿意徘徊在原地等。

足够了,是不是?

周勀自己开车去公司,刚在车位停下来,手机滴了一声。

常安的短信。

——“我已经给过你选择的机会,你也给了我答案,所以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要记住今天说的话,信守承诺,休想再甩掉我。”

周勀看完,笑得眼圈泛红。

常安这边躺在床上,身子缩着,等着周勀那边的反应,可是一分钟过去了,五分钟过去了,十分钟过去了,一点音讯都没有。

他是不是后悔了?

他是不是冷静下来又觉得不值了?

他是不是要改变主意了?

女人能在顷刻之间鼓起勇气,也能在顷刻之间把建立起来的信心摧毁得一丝不剩。

常安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就在快要被自己的臆想折磨身亡之时,手机终于响了一声。

周勀回复了她的信息。

她拿过手机迅速打开,屏幕上却只有寥寥几个字——“晚上六点我让小赵去接你。”

常安:“……”

……

小赵一向准时,五点五十分已经把车开到长河门口等,见有人推门出来。

灰色大衣,牛仔裤,球鞋,尽管脖子上的围巾裹住了一点下巴,但小赵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之后就半张着嘴巴,站在车子旁边傻了眼。

“赵师傅,又麻烦你了。”常安照旧打招呼。

即使来之前已经知道了一些事,也清楚来接的人是谁,可冷不丁一个大活人站自个儿面前小赵还是有些受不住。

他巴巴张着嘴,西北风直往里灌。

“太…太太……”

常安乐了,忍不住笑了声,“好久不见啊。”

“啊…好久…好久不见!”

车子开上内环。

小赵时不时从后视镜偷瞄常安,常安被她看得又想笑。

“小赵。”

“啊?”

“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啊,哦,周总说您到了就知道!”

“……”

常安以为周勀要带自己去哪里吃饭,可是半个小时后车子进了怡和。

“到了!”

“就这?”

常安往外瞅一眼,这不是之前周勀住的公寓嘛!

“周总说到了让您自己上去!”

常安下车,自己走进大厅,大厅还是三年前的样子,就连值夜班的物业管家都没换,还是之前那个阿姨,只是头发染了,也烫过了,时时髦髦地蹬了双高跟靴子在那里刷抖音。

常安没想打招呼,可是穿过大厅时阿姨突然从手机前面抬起头来。

“好久没见你过来了哈!”

常安猛地一愣神,停下来问:“你还认得我?”

“认得认得,周先生的大侄女嘛,不过头发是不是剪过了?记得以前好像是长头发来着。”

“……”

常安其实没有来过怡和几趟,全凭记忆站在了一扇紧闭的大门前。

她按门铃,希望不要认错大门,可是摁了好几下都没人应,刚要拿手机打电话,里面总算传来脚步声。

门开了,常安一愣,门内的周勀也一愣。

周勀愣是因为常安居然穿了一条裙子,虽然是三年前的旧款,但她眼光一向很好,以前买的都是出自知名设计师之手,所以即使过了这么久也不会过时。

而常安愣是因为周勀穿着围裙,一只手还戴了防烫手套。

“你…?”

“很隆重啊。”他笑着问。

常安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的穿着,裙子配大衣,尽管没化妆,但难得抹了一层淡淡的唇膏。

“我以为你要带我去哪里吃饭呢。”她试图解释。

周勀用另一只没戴手套的手把她从门外拉进来。

“这样挺好!”

常安笑了下,问:“要不要脱鞋?”

“随你!”

“什么叫随我?”

“自己家,难道不该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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