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第一次登陆,所以等了一会儿才登上,进去之后首先是初始广告,手指划过几张图片,最后才是真正的微信界面。
三年之内版本不知已经升级了多少次,界面和操作已经不大一样了,但总体还是没变的。
常安的头像还是那只小兔子,萌萌的,瞪着一双调皮的大眼睛正对着自己笑。
她进入朋友圈,以前互加微信的人就不多,她通讯录里都不满百,消失了这么长时间,还有好多人已经把她删除。
常安点进去,前面连续几条都是卖产品的广告,花花绿绿的图片,什么保健品,化妆品,衣服鞋袜甚至还有洗手间用的除臭剂之类,反正林林总总什么都有。
这几年微商和代购猛然崛起,似乎每个人的朋友圈里面都有这么几个人。
常安大概看了两眼,因为头像都变了,有的人连微信昵称都变了,常安都对应不上谁是谁,但是罗小玉的名字没有变。
排头第三条就是她,常安点进去看了看,头像已经不是之前那个卡通小人物,而是换成了她和一个小女孩的合照,女孩肉嘟嘟的,扎了两条小辫子,常安想应该是她女儿吧,算算日子,她女儿应该也四岁了。
至于她朋友圈的内容,更新得可真频繁啊,光看时间今天一天之内就更新了七八条,什么奶粉,液体钙片,DHA之类,常安虽然不懂,但看包装和介绍应该知道都是婴儿用品。
罗小玉现在也在做微商吗?她不画画了吗?
常安本想翻一张她近期的照片,可进去琳琅满目都是商品图片,她刷了几下没耐心了,也就作罢。
往下还有很多转发公众号里的文章,各式鸡汤,推荐,什么学英语的打卡记录,小视频等等,常安都只简单瞄了下。
一直刷到很后面,常安才刷到常佳卉的朋友圈,头像是一双握在一起的手,无名指上戴了精致的戒圈。
这几年各类美图美颜APP也是层出不穷,谁都能拍出看上去很高逼格的照片,所以一时也说不准这照片是网上弄下来的素材还是她自己拍的。
常安没多在意,进入她的朋友圈,最新更新的一条即是三天前。
“姐,又一年了,过来给你选瓶酒……”
配图应该是超市或者酒庄的酒架,上头摆满了一排排葡萄酒。
常安想起傍晚在碑前看到的那只高脚杯,杯子里半杯猩红色液体,算算时间,三天前应该刚好是她的“忌日”。
常安觉得胸口一股气流往上顶。
三年,她消失得彻彻底底,不社交,不联系,甚至不愿往回看,总跟自己说变得如此不堪就不必回来了,如何面对这些人呢,他们要么会伤心,要么会嫌弃,所以她只顾一味逃避,或许还觉得自己多伟大,可是现在想想,她不回来,却把伤痛都留在了原处,让那些爱她的人失去了自己。
就如之前周勀说的,她这不是伟大,是自私。
现在看来,常安觉得自己不仅自私,还懦弱,还无能。
逃避这么多年,其实哪是真的不敢面对过去,她是不敢面对自己。
说来说去只是过不了自己这一关,内心不够强大,魑魅魍魉随便一个就能把她吞噬。
常安仰头倒在沙发上。
爱曾让她变得软弱,可是爱也可以让她变得坚强。
……
常安在沙发上几乎坐了一宿,想了一些事,理了一些事,也弄明白了很多道理。
她知道后面还会有一段很艰难的路要走,关于这三年的经历,她的故事和遭遇,瞒不了的,只要一日留在周勀身边,那些肮脏的,丑陋的,不堪的所有,早晚都会被晒到太阳底下。
这是她一直担心也惧怕的事,也是她三年来始终不愿出现的原因,因为一旦曝光,她所要面对的不只是周围人的指指点点,而是整个舆论的洪水侵袭。
她自己被吞噬没有关系,可是她不想影响到周勀,他能走到今天不容易,他往后的路都是康庄大道,她不能成为他的绊脚石。
常安一直这么想,而这个想法几乎贯穿了整整三年,但是现在呢?
她不容自己犹豫,就像周勀之前说过的,至少给他一个机会,换句话说,也是给自己一个机会。
如果这是一场仗,她若成为众矢之的,不能直接缴械投降。
她也并非一无所有的对不对?
她还有周勀,有小芝,有家人,有爱!
她要为自己而战争
……
天微亮的时候常安用微信给常佳卉发了一条微信。
字斟句酌,原本她编辑了好长一大段,但看来看去感觉怎么说都不大合适,最后就留了第一句话。
“佳卉,我是常安!”
信息发出去,她不指望那边立即就有回复,因为时间太早了,按照那丫头喜欢睡懒觉的习惯,这个点肯定还在梦乡里,可几秒之后对话框上方有变动,出现“对方正在编辑”的字样。
她看到了?
她在回复信息?
会给我回什么呢?
常安捏着手机难免紧张,手心甚至都快出汗了,可是对话框上“正在编辑”的字样一直停留在那里,界面上却没有新信息过来。
怎么回事?
常安正要写第二条,界面动了下,常佳卉的回复总算过来了。
“你是谁?你怎么会有我姐的登陆密码?你他妈要是再敢拿这个开玩笑我杀了你全家!”
“……”
常安一时愣在那。
她刚还想呢,那丫头可能直接会哭出来,要么就是狂甩一长串问题过来,可这画风不对呀,又是脏话又是杀全家的,这么凶,完全出乎了她的意料,但转念一想,常佳卉不相信也正常,她胆儿都算肥的了,换作别人,一个已经“死”了三年的人突然给自己发了条微信,胆都要吓破了,还能杀人全家!
常安觉得鼻子发酸,可嘴角明明又抑制不住地笑,她缓了缓,就这缓的功夫,常佳卉那边又连续发了几条微信过来。
“你谁啊?”
“说话!”
“你到底是谁啊,别TM跟我开玩笑!”
一条条跟小炮仗似的,常安想,都三年了,佳卉也快三十岁的人了,怎么这急咧咧的性子还是一点都没改。
常安等自己的情绪稍作稳定,重新拿起手机,发了一条语音。
她说:“佳卉,我真的是常安啊…”
……
近几年空气污染严重,云凌大雾,已经持续好多天了。
常安戴了口罩下楼,十分钟前她已经接到常佳卉的电话,说已经下二环。
这个时间点也不堵车,算算应该快到了,常安怕她找不到病房,刻意站在住院楼门口等。
这个时间点也没什么家属,难得见值夜班的护士或者医生经过,厚重的大雾中还能听到刷刷刷的声音,应该是清洁工在扫地。
常安大概等了七八分钟,心里除了紧张和期盼之外,还有莫名的情绪在慢慢往上堆砌。
她把手插在大衣口袋里,越握越紧,越握越紧,像是在凝聚某种力量,直至浓雾中传来笃笃笃的鞋子声音,尽管还没见着人,但不知为何,常安就能笃定来人肯定是自己的妹妹。
果然,不出几秒钟,浓雾中的身影由模糊变清晰,好像穿了件黄色大衣,哦不,走近了常安才发现不是黄色,是浅驼色,脖子上挂了丝巾,一会儿工夫便已经从前面空地上了台阶,尽管穿得很女人味,还登了双高跟鞋,可这走路风风火火的样子还是跟三年前无异。
最主要是她压根就没看到常安,或许是目视前方走路太快了,也或许是雾太大她没注意到门口还站了人,反正就这么华丽丽地从常安面前走了过去。
常佳卉快速进入住院楼大厅,常安也没拦她,只是转身默默跟上。
常佳卉在等电梯,按了楼层,可是电梯还没下来,她看上去似乎很急,小动作不断,一会儿捞下头发,一会儿用手指拽着包上的一个挂环。
常安在侧后方看着她的背影,嗯,瘦了,美了,知道穿裙子化妆了,也蓄起了长发,染成时下最流行的巧克力色,下摆微微烫卷,只要她不说话,就那么站着,常安想现在自己这妹妹还是挺有女人味的,可是不行呐,这般淑女形象维持不了半分钟,佳卉兜里的手机响,她掏出来看了眼。
“妈,我刚到…是啊,这么大雾呢我路上不得慢点开嘛?知道知道…哎哟你哭什么哭,让我先见到她再说,我还没上去呢,行了电梯来了,先这样!”
常佳卉一通机关枪似的,急急忙忙挂了电话,刚好电梯下来,开了门,她正要进去。
“佳卉!”
就在跨出脚步的那一秒,常安喊出声。
电梯前面的常佳卉背影僵在那,没有立即回头,却也没有进电梯。
常安往前走了两步,又一声:“佳卉!”
常佳卉捏手机的手指根根拽紧,缓缓回头,看到面前的女子摘下口罩……
这是怎样一般体验呢,当时就感觉处在时光的间隙里,好像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就这么站在清晨的医院大厅两两相望,情绪和理智在那瞬间是空白的,包括呼吸都好像自动停了下来,直至身后的电梯门“嘭”地一声关上。
常安看着常佳卉往自己这边过来,越走越快,越走越急,大衣下摆似刮起一圈圈风,直至走到常安面前,她举起手里的包劈头盖脸往常安身上甩,肩膀,胸口,手臂,一下下甩过来,嘴里骂骂咧咧地喊:“就知道你不是什么好东西,小时候第一眼见你就看出来了,自私,恶毒,伪善,还一肚子坏水……你这一肚子坏水的女人,你这一肚子坏水的女人…真想掐死你,真想掐死你!!!”
恨劲带着狠劲,起初常安还能忍着,可连续被砸了几下有些吃不住了。
这丫头是真打算往死里揍呢。
“行了行了!”常安抓住她的包带子,动作被牵制住了,常佳卉又拽了两下,没拽得开,倒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最后是常安把人扶住。
“打两下解解恨就可以了,还真下得了手!”
她一边揉着自己被砸疼的肩膀,一边依旧拽着包带子,常佳卉这才消停下来,两人目光对望,先是眼圈红了一把,湿润透出来,眼看就要哭了,可常安突然在包上拍了下,“你这包是鳄鱼皮的吧,材质这么硬,打人疼得要死命!”
原本应该挺伤感的重逢场面,被她这句话一下子转了画风。
常佳卉没忍住,嗤地一声就笑了出来。
她笑常安也跟着笑,面对面的,笑到后来眼泪也随之滑落下来,过路的人都要看她们一眼,估计以为是哪儿跑来的两个傻子。
常佳卉跟常安去了病房。
护工已经起来了,小芝却还没醒,常佳卉走到床边上看了眼。
“好小一只啊。”她一边感叹一边伸手要去捏睡梦中小芝的脸蛋,被常安及时拍掉。
“嘘,别弄她!”
“小气,我就捏一下嘛。”
“有什么好捏,她又不是猫猫狗狗,过来,别吵醒她!”
常安把常佳卉拉到一边,常佳卉瞪了眼,小声嘀咕:“几年不见倒是凶了不少。”
常安兀自笑了笑。
“走吧,找个地方聊聊。”
常安记得前段时间带周勀去涪化的那天也是大雾,今天约常佳卉见面又是大雾天。
这个冬季雾气好像有点多。
常安带常佳卉穿过医院门口那条马路,进了斜对面的一条小巷子。
这个时间点好多餐厅还没开门,对面商场更是没到上班时间,也就这巷子里的小摊和早餐店已经开始营业。
最后常安进了一家店面很小的小吃店。
“进来啊?”她回头见常佳卉还愣门口,招招手,自己已经拉了靠墙一张椅子坐下。
常佳卉是带着一种木愕的表情挪进了店里,还几乎一步一眼,一路过去把小店打量了好几遍。
其实也没啥好打量,就一间很小的铺子,摆了几张桌椅,简陋得甚至寒酸。
“姐…”常佳卉有些不大确定,可常安朝她抬了下下巴,“坐啊!”
常佳卉只能坐到她对面,刚想发话,常安问:“还没吃早饭吧?”
“啊?”常佳卉一脸木讷,还没捋清思路回答,只见常安抬手朝门口招了招,“老板,两碗豆腐脑,两个茶叶蛋,再加一屉小笼包!”
“行嘞!”门口正在大铁锅前忙碌炸油条的老板应了声,很快常安点的东西就端了上来。
豆腐脑,茶叶蛋,还有小笼包,热气腾腾的冒着香味,都是市井里面的吃食。
常安从旁边筷桶里抽了两双一次性筷子,又从小篮筐里拿了两把塑料勺,一人一份分好,再拿小碟倒了一点醋,最后才将其中一碗豆腐脑推到常佳卉面前。
这所有动作她都一气呵成,显然已经对之无比熟稔,可天知道在常佳卉记忆中,自己这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姐姐是从来不进这种小店吃东西的,或者别说吃东西了,即使让她进来坐一会儿都会觉得浑身不得劲。
她是长年吃西餐和高档料理甚至需要拿餐巾在膝盖上铺一层的人,可现在她竟然……
“要不要来一点?”常安突然问。
常佳卉的思路被打断,见她正拿着小勺挖了一点辣椒油。
“怎么了,问你话呢?”大概是见她一直愣愣的,常安又问了一句。
常佳卉摇摇头,常安便那那勺辣椒油淋到了自己碗里,整个镜头不出五秒钟,却让常佳卉觉得惊悚。
对,是惊悚。
尽管刚才在医院第一眼见到常安就感觉出她已经变了很多,不是简单的从长发变成了短发,更不是穿衣风格或者样貌,而是一种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变化,现在这么一看,何止是变化,简直就是颠覆性。
“姐…”
“嗯?”常安从盛豆腐脑的大碗前抬头。
常佳卉顿了顿,终究还是没有说。
常安也没多问,只拿手煽了下,“这个辣椒油真辣…”说完卷了下衣袖子,可惜她今天穿的是大衣,捐也捐不上去,常安只能把大衣直接脱了下来。
这种小店肯定没有服务员来接衣服,更不会有架子给她挂起来,所以最后她是把衣服对折一下,顺手搁自己大腿上,又把挂在耳边的头发往后捞了捞,这才埋头吃起来。
就那一瞬间的功夫,常佳卉觉得似乎也没变嘛,即使是在小巷子里的早餐店,即使吃豆腐脑和小笼包,她坐那腰杆依旧挺得很直,举手投足间都是不急不躁的一种清淡。
“姐,给我拿点辣椒!”常佳卉拆开一次性筷子。
常安把手边装辣椒的罐子递给她,“少抠点,这里的辣椒很辣。”
“知道!”
常佳卉说归说,但还是拿筷子掘了一大块往碗里扔,搅了搅,之后吹口碗面上的热气,埋头开始吃起来……
常安随之笑。
其实她这段时间已经料想了一百个与常佳卉重逢的场景,或许可能去她工作的地方,或许去住的地方等,抑或在某个商场餐厅或者街头偶遇,毕竟云凌就这么大嘛,也不是没有这种概率,只是万万没想到,两人三年后的第一次见面居然会是在一间狭小简陋的小吃店里。
两碗豆腐脑,两只茶叶蛋,一屉小笼包,就伴着这些最普通的吃食,常安和常佳卉在里面坐了三个多小时,从这几年的经历讲到打算领养小芝,再从戒毒医院的见闻日常讲到陈阿婆给她炖的白萝卜排骨汤。
常佳卉脸上的眼泪是干了又流,流了又干,到最后抽光了桌上一盒纸巾。
店里早就没什么客人了,已经过了早饭时间,老板又不能赶她们走,大概以为俩女人发生了什么事,中途收拾完桌子还给两人送了两杯热的白开水。
三个多小时,常佳卉知道了常安这几年的遭遇,她的担忧和不堪,躲避和胆怯,而常安也知道了自己不在的这段日子各自都变成了什么样。
魏素瑛依旧住在乡下,常佳卉因为工作原因搬回云凌,早已经不在星河做了,但依旧在建筑这个圈子,尽管三年浸淫和磨炼,再也不是当初刚毕业的那个实习助理了,已经可以单独负责Case。
三年,什么都在变,也似乎什么都在成长,可是只用三个小时也都讲完了。
三个小时后常安给老板买单,常佳卉肿着一双金鱼眼跟她走出去。
上午十点多了,雾气早已退散。
按照自然规律,有雾的那天肯定是晴天,果然,雾气退散之后太阳就露了脸,巷子里卖早餐的摊子都已经收摊了,又换了另外一波,什么卖旧书的,卖手套围巾的,卖盗版光碟的,人流穿梭,耳边都是说话和叫卖声。
常安和常佳卉出了巷子,又走回医院。
常佳卉的车子停在停车场,常安一直陪她走到车子旁边。
“姐…”她眼睛都哭肿了,抽着气说,“我今天还有事,先走了,回头让我妈来看看你。”
常安赶紧摇头,“不用!”
“我妈肯定要来的,你昨晚给我发了微信,我给她打电话她都激动死了,你……”
“我知道。”
眼看着常佳卉又要哭了,这真是……一早晨尽卖眼泪,她过去扶了下她的肩膀,“等小芝出院了,我会找个空,亲自去看瑛姨。”
常佳卉顿了下,点头,“行,那我跟我妈说一声,我们保持联系!”
她一步三回头,上了车。
常安冲她挥挥手。
常佳卉发动车子,系了安全带,又突然冲外面喊,“过年的时候你回来吃饭吧。”
她用“回来”两个字。
常安点头,笑了笑,“好,我看情况,你快走吧。”
常佳卉捂了下脸,好像眼泪又下来了,她朝里面等了会儿,估计是抽纸巾,擦完才转过头来。
“走了,我晚上微信再找你!”
常安目送车子离开,缓缓驶出医院,那一瞬间,阳光好像穿透冬日的云层而来,背在身上的巨石好像又轻了一分。
看,并不像想象中这么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