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和日丽的午后,紫苑篮球场传来围观的女生们甜腻的欢呼声。嘭嘭的篮球声从容不迫地响起,运球有条不紊而显得漫不经心,然而攻方一旦逼近,突然爆发,力量与速度是那么的势不可挡,面无表情的陆西城疾速向左闪过,在看台上尖叫的女生回过神时,才发现他的身影掠到了右边,一心阻拦他的男生竟呆愣在原地。
用“优雅”来形容起跳的动作也不为过,三分线外纵身跃起,手指柔软地将球投出去,所有人的脸都不自禁地仰起来……
“看来我们陆大少爷缺了一个好对手。”项北冲温御大剌剌地摆了摆手,大步朝球场上走去,“没有对手的游戏多无趣。”
陆西城弯下腰捡球,一个熟稔的影子遮住了光线,他眼角犀利地斜睨上去,见项北挑衅地打量他,“一对一斗牛,输的晚上认衰,请客Maxim’sdeParis。”
陆西城瞥开眼,淡漠地捧起篮球,在项北卷起袖子的时候冷冷掠过他,继续与紫苑的其他男孩打三人半场赛。
显然遭遇冷暴力的人不止是东苑林音一个。
一直以来被彻底漠视的项北“意料之中”地挺了挺胸脯,一只手撑住腰,一只手搭在额心遮住灼眼的阳光,唇角一闪而过地勾起“我才不会放弃”的弧度,迅速地与对峙一方的三人使眼色,其中一人在陆西城三分投篮时悄悄退出,项北则浑水摸鱼地混上场。
陆西城在截断敌方对项北的传球时仍然面色平静,似乎并没有将身后“暗渡陈仓”的队员放在眼里,戴一枚尾戒的指头触碰到篮筐的瞬间,灌篮激荡起看台女生疯狂的呐喊,项北懊恼地咬了咬牙,破釜沉舟般盯住高个儿队友,又“义无反顾”地冲他点了点头……
高个儿憨憨地朝项北傻笑,在陆西城幻影般地即将夺下他的篮球时,眼睛望向另一个队友,双手却拼命地朝三分线外防守敌人的项北猛砸过去!
观众喧哗中清晰地“砰”一声闷响,甚至连一手策划这局“苦肉计”的主导者也猝不及防地浑身一颤,篮球不偏不倚地砸在项北的鼻子上!
项北一阵眩晕地掩面蹲下,汩汩的血液从鼻子里吧嗒吧嗒地流出来。观众席惊呼着喧闹起来,池小缘尖叫着“我的小北北负伤了”,然后赶紧拽着温御的胳膊往台阶下面跑。
余光之中,项北看到陆西城转过身,蹙眉凝望蜷缩一团的自己,一丝胜利的窃喜从心底油然而生,就在他酝酿着该如何作出奄奄一息表情博取进一步胜利时,忽然不合时宜地响起“铃——”
陆西城看了一眼手表,淡漠地扫过视线,阔步朝球场外走了去……
项北愕然地匍匐在塑胶地上仰起头,哭笑不得地追视那个披着阳光决然离去的挺拔背影,掌心里温热地涌满了粘稠**,“……我受伤了……”
高个儿敦厚地嘿嘿笑,满眼流露着邀功的神色主动去搀扶他,球场却蓦地传来项北凄惨的咆哮声:“……为什么投篮的时候没这么准过?难道我的脸比篮筐更有吸引吗?啊——”
锁定陆西城走向学苑路的背影,项北抓起同伴递来的纸巾压住血流不止的鼻子,怄气地紧跟着陆西城来到了紫苑西餐厅,见他形单影只地上旋转楼梯,项北闷声闷气地跟了去;见他推开专属雅间的门,项北加快步伐也跟了去……
“咣当”一声门响,项北的额头和鼻子被重摔的木质门撞得弹了回去!
“SHIT!”项北的额头顶在餐厅长廊裱着《耶稣受难记》宣传海报的哥特彩绘墙上,他手掌压住痛处,隔着门竖起耳朵倾听着静悄悄的雅间,只能垂头丧气地捂着鼻子迈下楼梯,凄凉地坐在池小缘和温御的桌前,向穿着考究的服务生大发雷霆:“给我来一份超辣的印度咖喱!”
“小心又喷鼻血喔!”池小缘顶着最新的章鱼头发型,托着下巴满眼红心目光烁烁地说,“血色浪漫啊,有一种爱可以这样惊天动地,这是人类的奇迹,世界的奇迹!小北北,你真的好爱陆西城哦!我给你戴一顶柏拉图王冠。”
项北鼻孔塞着纸巾,被憋得阴沉着脸,咬牙切齿,“很感动吧?”
“感天动地!”池小缘连连点头,露出怜悯的玛利亚式目光摩挲他为爱负伤的鼻翼。
项北点点头,毫无预兆地抓起纯净水浇泼在她的头顶,冷笑着说:“感动得章鱼都落泪了哦?”
“你……”池小缘浑身上下透心凉地打冷战。
“项北,你疯啦!你……你这样拿我们出气也没有用啊!”温御急得死死抓住项北的双臂,瞪大眼睛盯着他,难得一见地灵光一闪,笃定道,“不如……不如帮林音的忙啊。她在东苑过得不好。只有帮她,西城才会原谅你!”
项北愣神地任凭他摇晃着,池小缘泪眼朦胧地用纸巾擦头发,扁着嘴唇哭诉,“小北北,你太过分了……”
“再多嘴我会更过分。”项北瞟了一眼满脸认真的温御,眯起眼睛望向灼烈的太阳,难以置信地微笑起来,心却无法抑制地颤抖。
哈,这次跟东城女站在同一起跑线上,还没起跑,就落败了么?在他的心里……我那么……无足轻重……
午休的时候班主任将女生们留下来,宣布月底的歌咏会合唱节目由林音当指挥,晚上首次集体排练,因为她看见了林音之前在紫苑的文娱表现。台下的女生们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毫无反应,“妥协而没所谓”地低头翻书,她们似乎并不像紫苑公主那般热衷于这种读书之外的文娱节目。
整个下午林音都在图书馆认真地熟悉乐谱,推掉几笔网店的单子以及婉拒了咨询的顾客,为了跟新同学磨合感情,她又特意翻阅班级档案记下每一位女生的姓名,傍晚的时候准时赶去了音乐教室,却始料不及地发现,教室里空荡荡的。
林音坐在钢琴前静静地看着霞光将窗台染成红色,一直到天完全黑了,一个人影也没见,于是给宣传委员打电话才得到“今晚暂休,明天上午正式排练”的通知,倾听着听筒淡淡地传来“忘了告诉你”,林音默默地挂断了电话。
晚上推着小绵羊走在珞樱大道上,林音生平第一次感受到“孤独”。
她想起自己在紫苑被项北一党欺负的时光,整天遭受不堪入耳的毒舌攻击,那次难忘的避孕套洗洁精事件,还有真心话大冒险……那时感觉自己似乎在被全世界的人欺辱,但是她并不感觉孤独,甚至有一种惊天动地中越挫越勇的振奋感。
“好平静,平静得好像自己都不存在了!”林音停住脚步,仰起头看着路边的那棵樱花树,鼓足力气说,“明天继续加油!”
华灯初上的珞樱大道跨江大桥上,从西城到东城不过一江之隔,小绵羊俯冲而过。
这个深夜,林音整晚翻阅着和声参考书和指挥教程,耳边是激荡的交响乐,书桌上的乐谱本色彩斑斓地画满了注释,在越来越模糊的视线中趴在桌上逐渐进入沉静的睡眠……
翌日清晨,艺术大楼的音乐教室里悠然传来悦耳的钢琴与合唱声,指导老师坐在椅上笑意盎然地欣赏着指挥台上的林音纯熟的动作,以及偶尔在细节方面带给乐团的小提示。
如果按照这个进度排练下去,月底的歌咏节目一定不在话下!
“‘请你把那纱窗快打开’这句,表现出微微焦急心情。”林音的指挥棒轻点在合唱团的人群里,灿烂的日光挥洒之中仿佛《交响情人梦》中千秋大人瞬间绽放白色羽毛般地荡起暖春最粲然的微笑。她轻声提示着,“……第三段,重新回到第一段的宁静悠扬的气氛……温馨的夜色里,尽情享受着爱情的喜悦……”
这时候《半个月亮爬上来》的伴奏乐忽然顿挫地停下来,端坐在钢琴前的女生撇着头瞟向她,“林同学,你这样一直喋喋不休我真的没办法专心弹。”
林音沉陷在清凉月光中的思绪被猛然打断,怔忡地停住动作。
合唱团的女生们纷纷阴沉着脸推开眼前的乐谱,一名女生焦躁地说:“谁没听过这首老掉牙的歌?就算林同学在紫苑接受过了不得的‘高等教育’,也没必要这样炫耀吧?搞得我们好像一群彻头彻尾的乡下佬。”
“对不起老师,我的身体不太舒服,没有办法继续伴奏了。”弹钢琴的女生欠了欠身,阴冷地望向搞不清状况而略微困惑愧疚的林音,站起身走到指导老师面前,“再这样下去,我们班的合唱节目还是取消吧?”
指导老师愁云满面地低喃:“你们班一直唱不好,也不积极排练……我觉得林音指挥的恰到好处……”
“我们要换指挥啊,她是新转来的同学,我们没办法沟通呀!”全班女生如出一辙地建议,“上次我们班在合唱比赛上没有紫苑来的‘高材生’不是一样表现不俗?我们要换回原来的指挥。”
本以为无坚不摧的心脏能够承受任何突如其来的打击,但林音似乎高估了自己,有那么一瞬间茫然于自己究竟属于什么地方。可是,她不能怪东苑的排挤,这个闹剧的罪魁祸首本来就是摇摆不定于紫苑与东苑之间的自己。
“换指挥的事大家是不是可以酌情考虑,”指导老师为难地安抚女生们的情绪,“专业的指挥在排练时作出必要提示是……”
“老师,没关系,同学们唱得真的非常好,”林音妥协地迈下指挥台,捧着通宵做注释的和声乐谱递给指导老师,宛然微笑,“我在台下当候补给大家加油也一样,在歌咏会一定表现很好。”
是的,并不是哪一处地方、哪一个人“绝对”需要自己,即便没有“林音”,这个世界也没有什么不同。
指导老师顾虑地接过乐谱,还想再劝说什么,却瞥见林音潇洒转身的背影,以及全班女生表情木然地垂眸翻谱,竟连一个同学也没有望向她离开的大门,仿佛她从来不曾存在一样。
……就这样,林音背着胳膊仰靠在走廊墙壁上闭起眼睛,聆听教室传来自己精心编排的合唱,想象身边有一个精致的女孩翩跹舞蹈,然后对自己说温暖的话语,“林音,陪我一起学芭蕾吧?我帮你交了全年的学费唷!”“林音,这是我妈的口红,还有她的皮鞋哦,是你最喜欢的颜色。”
林音眸光潺潺,心中没有怨恨却意外平静得有如清晨雾气下的湖水。原来女生的友谊,自始至终都只有叶黎珊给予过自己。
之后的一节是体育课,同学们蜂拥挤出音乐教室,班长在走廊唤住林音说:“大家都累了,你去体育馆帮忙擦擦地板吧?待会打球……”
在东苑的体育馆的女生全都分了组,却独独将角落里用拖把努力擦板的林音落下了,当老师询问的时候,还没等林音回答体育委员就大声说:“报告老师,林音说她例假了!”
林音诧异地来不及质疑,就已经换来女生们的嗤笑和不远处东苑男生的交头接耳,以及红着脸却也忍不住朝她多瞟两眼的恶心动作。
“我记得周二短跑小测时你不是……”老师不悦地瞟向篮球架底下拧拖把的林音,“这样,你去仓库把球拿来吧,快点。”
体育委员得意地一笑,林音紧紧地咬着嘴唇,如果东苑也呆不下去,她真的无处可去,而且她更不想惊动学校,翻出“那件事”。
东苑的太阳,灰蒙蒙的。
“咔嚓。”
——被关在黑漆漆的仓库里,这种事在学校里屡见不鲜,着实是个狗血剧情。
林音跌坐在门边的体育器材堆里,自嘲地笑了起来,可是拳头仍然在不罢休地砸门,但是金属门却意外地厚重,只发出闷闷的咚咚声。越来越无力地呼唤着“放我出去”,越来越哽咽地呼吸困难,这个仓库竟然连一个窗户也没有。
伸手不见五指,林音一瞬间变成了盲人。
将时光后退几分钟,隔着仓库厚重的金属大门,阳光明媚地照耀着修葺整齐的绿坡,陆西城仰躺在抽了绿芽的草地上,垂下眼帘时突然震慑地坐起身体,他看见林音拧开仓库的门锁,进去之后竟然被几名东苑女生锁在了里面……
……
紧锁的大铁门咯嗒一声。
有人把门打开了?!
一道光线晃痛了林音眼睛,她难以适应地遮住额头,不经意地看见一个人影从半敞的门隙一闪而过,仓皇地抱起排球筐推门,四周却空无一人。
不远处的草坡上,挺拔的身影从仓库门奔跑到草坡之后仰靠在树后,胸脯剧烈地起伏,细长的眼睛犀利地追随着林音的方向,看着她精神恍惚地捧着又大又重的排球框往体育馆的方向走——
“喂,体育老师让拿篮球,林同学,我们东苑的体育休闲时间可不像你们紫苑那么丰裕,你是故意的吗?”三名东苑女生迎面而来,恼火地抓住球框边沿扯拽着。
“已经超过十分钟了!难道你打算让同学们傻站在体育馆等你悠然自得地散完步再上课吗?”
球筐“哗”地被其中一名女生推翻,紧接着响起接连不断的咚咚声,排球乱七八糟地滚落长廊满地!
林音默不作声地垂着头,散落的排球打散了她聚焦的视线。
“这群该死的女人。她什么时候从一只张牙舞爪的野猫变成不咬人的兔子了!”陆西城猛地一拳打向树干,忍不住拔腿追去帮忙,可是没跑几步,就看见从不踏足东苑一步的叶黎珊踩着Versace10CM的蟒皮高跟鞋从远处往林音的方向接近,陆西城皱着眉头望向她,脚下的动作不由自主地放缓了。
林音在东苑女生的冷言冷语中承受屈辱地哼笑一下,然后慢慢地蹲在地上,追着滚到四面八方的排球挨个捡起来,这时候长廊涌来一群打羽毛球归来的男生,把她触碰到手边的球踢得远远的……
“都围着做什么呀?我们快些给优秀的紫苑高材生让路,没看她忙着玩滚球游戏呢?让开让开——”那个高调的东苑女生热情呼吁着周遭的同学们让路……“呀,不要挤——不要挤——”
嘈乱之中那个女生一脚踩在林音的手上!
林音半跪在地上闷哼一声,下意识抽手,细高的皮鞋跟猛地将手背磕出一道深痕,几乎同一时间,清脆的一声“啪——”,与女生的尖叫一起刺耳地响起。
林音吃惊地仰起头,叶黎珊举着巴掌发抖地瞪着那个女生,忽而妩媚优雅地笑了笑,一缕缕地捋起捂着脸的女生凌乱的刘海,柔声说:“亲爱的,这么快就没钱上学了?急着让雅勤的校规把你扫地出门吗?”
女生捂着火辣辣的脸,不甘愿地埋怨:“叶黎珊?你还在帮林音,她已经跟你们紫苑划清界限了!你忘了她当初怎么……”
叶黎珊娇弱的娃娃音却让东苑女生们不由自主地站成一团,“怎么样都没所谓,你还没弄清楚这一层关系?不管林音在哪里,她都是我的好朋友!如果你们不想再在雅勤读书,就尽情地动她!林音在紫苑的朋友,会让你们死得很难看……”
叶黎珊俯下头,林音昂起头。俯仰之间,叶黎珊朝她伸出了手,仿佛这一切角色对调般地,林音宁静看着她的HERMES公主,看着那只肌肤吹弹可破的青葱玉手,终于将手指放在黎珊的掌心里。
没有客套的笑容,没有生疏的距离,叶黎珊将林音扶起来,轻轻地将她瘦削的身体全然怀抱,抚慰地拍了拍她背脊,然后昂首挺胸地握紧起她的手……围观的东苑同学们困惑地安静下来,纷纷避让一条通道,不敢相信地目视着两个不知是敌是友的女生捡起一个一个的排球,然后一起搬着笨重的球筐往小仓库的方向走去。
走到小仓库附近时,叶黎珊放开了林音的手,松一口气似的靠在长廊尽头的雕花圆柱上,林音也虚脱无力地仰头靠在柱子的另一边,两个女生背靠背望向阴霾的天空。
西城阴晴不定的天空,灰色的云彩仿佛艺术家忧郁的染料蔓延在蓝色的画板,透过云层照耀而来的光芒冷清清地倾洒着彼此枯萎的笑脸。
叶黎珊背过手,胳膊绕到圆柱后面握住林音的手腕。
“林音,我们还可以是好朋友吧。”
这个问题对于林音和叶黎珊来说都不算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