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张醒目放大的照片前,林音目光失焦地落在墙角的某一点,看上去恍神悠远,似乎想象着一些什么事。
照片里的小正太趴在地上,满脸都蛋糕奶油,仰起他的锅盖头,正震惊地望过来。
“原来他小时候……”
那时候,陆西城还是个孩子吧?
拍摄这些照片的人,一定有着满满的热情,才能这么敏感地捕捉生命的一呼一吸,那个满脸奶油蛋糕,大笑着吹灭红色蜡烛的孩子;那个搂着孙儿一起看着夕阳余辉的白发老人,那个把手中的绿豆沙冰棍分给弟弟吃的哥哥……
突然吃惊于这种经典抢拍上的拍摄日期,怎么会出自于陆西城之手。
林音一直以为陆西城只是玩物丧志的纨绔子弟党群中的魁首,而那架昂贵的相机不过是富家宝宝手中的玩具而已。可是,眼前的这些作品与陆西城与平时判若两人的专注模样彻底颠覆了对他的轻视。
几天前陆西城蹲在花圃里用镜头捕捉一只羽化的蚕茧,那时候她煮好了饭从小吧台跑出来喊他吃,静静地伫立在大门口被眼前的景象吸引了。
大树萧条的枝桠影影绰绰的暗影浮动在他的周身,傍晚热烈的夕照攒动在幽淡的暮霭里,陆西城捧着相机半蹲着,精密的镜头微微伸缩,瞄准那只被暮色洗礼的黑色生物,仿佛一次最接近生命真相的对焦,长长的睫毛像蝴蝶一样扑闪着,乌黑的目光流露出认真专注的神情,线条优美的双唇一丝不苟地抿着,仿佛在完成一件精雕细琢的艺术品。他的脸色宁静极了,急躁、冷酷以及漠然仿佛被大自然神奇的手统统抹去,就像文艺复兴时期油画中的天使少年,散发出与往日截然不同的安详与高贵。
他将周遭热闹的氛围感染得静谧无声。
外面是一个世界,镜头里是一个世界,陆西城本身就是未知的一个世界。
林音在刹那间觉得……那个陌生的世界,迷人极了。
“你在干吗?”发现暗房门没锁的项北第一时间冲了进来,“谁允许你随便进来的?滚出去!”
这一声怒吼让林音惊得差一点失手掉落左手中整理干净的冲洗罐,不知该如何解释,一向镇定自若的她竟有些慌了,“抱歉,我只是……看了看。这些漂亮的作品……”她仓皇地晃了晃一张从垃圾桶里捡起来的日落沙滩的照片,由于手心浸了细汗而蜷皱了一些。照片上,昏黄的海岸线一颗坠落的巨大夕阳,大海染成了波光粼粼的橘色,沙滩上坐了一对白发苍苍老夫妻的身影……
“看了看?你这只没教养的东城野猫懂得什么是艺术啊?”好像被人触犯的是自己的秘密,项北怒不可遏地抓住她的手腕,照片掉在了地上,“你不知道这个房间闲人免进吗?”
“哪里有闲人免进的字样?”
“那现在是不是需要在门上贴一张女人与狗禁止入内?”
“项北!”林音回过神甩开项北的手,他留在自己手腕上的红印顿时让她的歉疚之情褪去了不少。林音小心翼翼地放下手中的玻璃罐,指尖戳向墙上的照片,“你这个毒舌男,真的是那个纯良小家伙变得的吗?”
“不然呢?那是西城亲手给我照的。”项北一脸骄傲,“他说只有在拍我的时候最有感觉!”
“我想吐。”林音感到自己对这句话有些莫名的负气,“浪费时间,我看他应该做一些更有意义的东西。”
“你凭什么说这些鬼话?你什么都不懂!”项北扯住林音的手大吼,眼中流露出少见的认真,他挽起袖子就要朝林音扑过去,忽然“咯吱”一声,暗房那扇小铁门疙被推开了,陆西城走了进来,凝视着暗房里的战火。
“你们在干什么?”他沉着脸厉声问道,准备掐架的两个人一下子傻了眼,“项北,她怎么会在这里?”
刚才还牙尖嘴利的项北一下子词穷了,张着嘴像一条出水的鱼,怎么也说不出“西城,是我该死,竟然忘记锁门了。陆西城黑着脸走近林音:“出去。”
屋子里的两个人愣住了,同时侧过了头,望向斜倚在门口的陆西城,也不知他在对谁吼,竟半晌没缓过神。
“你,出去。”陆西城冷漠地朝二人走去,缓缓抬起的食指,对着林音。
林音眼瞳轻颤一下,瞬间全副武装起来,“陆西城,麻烦你表现得礼貌一点。”
“对你礼貌?接近我的目的不就是为了赚钱?”陆西城轻蔑地勾起嘴角,“可惜,这里没什么值钱的东西。”
“少含血喷人了!你这个人好奇怪,是你同意我来这里的……”
“滚!”陆西城发出歇斯底里的咆哮。
到底是哪一句话又惹了他?吃了一惊的林音刚想发作,转念强忍住怒火,捡起掉在地上的照片,用力将照片拍在他的手心里,扯掉身上的围裙狠狠地摔在他的脸上,头也不回地踢开门大步走掉了。
陆西城撇过头,听见大铁门“轰隆”的一声。
项北长吁了一口气,担忧地嘟哝:“西城,她不会一怒之下,去向你妈告密吧?”
“随便!”
“可是——”项北小心翼翼地瞅着他,可陆西城气哼哼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脑子里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一双深邃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手中的那张日落照。
半个小时之前,陆西城一边挑选着这些女生私家物一边遭受着人群异样的目光,除此之外,他甚至去了布艺广场……陆西城首次单枪匹马大规模地在大卖场里采购生活用品,用惯了丹麦伯顿公司出品的餐具的大少爷在这之前,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些东西。
为什么要按照她遗落下的购物清单买这些东西回来给那个东城奸细?
陆西城攥紧了手指。
林音火气冲天地从暗房跑出来,摔摔打打地收拾东西,被两个男生蹂躏得一片狼藉的城南仓库,在她搬来的这段时间里焕然一新,玻璃窗都擦过了,地上连一滴水渍也没有。门口的绳子上搭了几件手洗过的衬衣,散发了幽淡的柠檬味,家常菜有一些粗糙的香味。
忽然,她发现房间中央的桌上放着印了陶瓷餐具专卖店LOGO的大袋子。
林音的眼光往桌上的袋子上一扫,再次抑制不住好奇心偷偷地打开来一看,发现里面装了做工简单的瓷碗和竹筷,叠放整齐的布料和毛巾等等,还有一张有着自己笔迹的清单。
放下了一直紧握成拳的双手,林音怔忪了。
外面沙发的方向忽然传来“咕咚”一声,塑料袋袋哗啦啦地掉在地上,随即传来仓促的脚步声——
“喂!陆西城,你从哪里搞来了我的购物单?垃圾桶里?”
猝然怔忡,当陆西城很快意识到刚离开的林音又回来了的时候,僵硬的脸渐渐舒展开来。只见林音拎着一块崭新的床单热火朝天地冲进暗房,他难以掩饰地红了脸。
“哇,你怎么阴魂不散?”项北吓得猛地往后一跳。
“我什么时候说要走了!”之前武装到牙齿的防御和满前的怒火被陆西城的满袋子日用品……粉碎殆尽,林音说着一把夺过西城手中的落日照,动作又缓慢下来,仔细地抚平上面的褶皱,气鼓鼓地昂首挺胸,摆出一种蓄势待发准备跟陆西城对抗到底的架势,“这张是我在垃圾筒里翻到的,你扔掉了,我捡到了,它不属于你了。所以,它现在是我的,陆大少爷,我的话够明白吧!”
“随便你。”陆西城意外地没有延续战火,转过身径自往餐桌的方向走了去。好像之前什么也没发生过,过份从容的背影,衬得项北瞠目结舌的表情很滑稽,“喂,你,过来给我盛饭!”
“你自己没手吗?”林音毫不客气地顶了回去。就在两人剑拔弩张似的彼此喷着鼻息的时候,一贯只能帮倒忙的项北居然在无意之间打起了圆场。
“这是什么东西?”他撩起林音胳膊上挂着的新床单,看见沙发上堆了几套款式质地品牌各不相同的布料,“怎么了,改行当裁缝了?这是干什么用的啊?”
“铺在沙发上。”林音娴熟地说
“啊?”项北纳闷地愣住,这辈子也没听说过。
林音认真地去包装里面找标签,专业地评论道:“纯棉的是透气性是很好,而且很舒服,可是,水洗之后容易起皱变形,为什么不买60%棉+40%涤纶呢……”
“这些东西就把你激动成这样,请问你还能更市侩点吗?”陆西城皱了皱眉头,故意刻薄地说。
之前导购员也解释过一些,不过陆西城一个人红着脸走在家私广场的红男绿女中间,也没心思去听,迷迷茫茫地也不晓得哪一种款式质地更好一些。导购员恍然大悟地问,你女朋友喜欢什么颜色呀?陆西城低头赶紧申明,我给我妈买的。
天色渐渐浓郁了,色彩缤纷的衬衣被拂面而来的微风吹起,林音像只玩性正浓的猫一般将那些花纹可人的上等布料逐一抖开,铺了满屋子的花花绿绿,满脸洋溢着欣喜的神色。
两个男生黑着脸坐在一堆蕾丝里。
陆西城望着林音心里暗想,几块廉价的破布就把让她乐的眉开眼笑,出生是廉价的,连人生都是廉价的。
他正准备与项北用眼神交换一下情绪,忽然看到他兴高采烈地扑到布料上,和林音两个人你争我抢,不亦乐乎。
“喂……”
“怎么?”林音和项北瞪大眼睛同时转过头。
“我,好饿。”
愣怔几秒之后,林音尖叫着冲向小吧台的把餐具敲得叮叮当当乱作了一团,“糟了,我煎的鱼,我煲的汤……一心看布料竟完全忘掉了”
“你这个头脑简单的蠢女人……哎哟,好烫……”
“锅盖头你这个笨蛋,快在烫伤处抹抹酱油。”
“我才不要抹那种贫民的东西嘞,走开啦小心泼到你的脚上……我说姓林的,你现在又干嘛对我们这么好,不是在计划什么阴谋吧……你不会这么好心的,报复是女人的天性!你在报复……你肯定在报复……”
“别用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抹酱油可是是很管用的秘方,把手伸过来!”
“贫民的秘方?……哇,好痛!你这个该死的猫妖怎么一点女人味都没,你的字典里没有温柔这两个字吗?”
夜幕降临的城南仓库一片喧嚣,陆西城和项北为了一碗泡面而吵得面红耳赤,要不是林音气喘吁吁地又跑到小卖部买了一包,大少爷就要把锅盖头好不容易抢到的那一碗倒扣在他的脑袋上了;项北一边嘲笑林音穿围裙做饭的样子像个老太婆,一边在厨房里兴高采烈地差点把开水浇到了自己脚上……
就在林音用溅上了油渍的袖口擦着额头上的汗珠时,陆西城用手指比作镜头,悄悄地将她框在其中。
也许,除了做饭打扫,她还有别的价值……
陆西城倾听着这种对于他来说并不熟稔却十分暖心的斗嘴声、窗外的鸦啼声、拂过窗台盆栽的微风声,以及昂贵的Hi-End轻声萦绕着水果篮子的《forfruitbasket》……唇角勾起了一个宛如盛夏夜樱花绽放的淡雅笑容,注视着那张猫样脸庞的眼神中流露出不易察觉的柔和。
这只大胆嚣张,又牙尖嘴利的东城猫女以最奇怪的方式进入了陆西城的世界,并在不知不觉中,在他的灵魂深处划下最难以磨灭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