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弟,你这样做可不厚道。毕竟是弘真那小子教出来的。还是徒弟有眼光,抢来的才稀罕。”
周元恪扶额,床沿上坐着的老翁那般不着调,究竟他俩谁才是师傅。
回忆起从安昌侯府被强行捉走拜师的这些年,他不禁为自己掬一把同情泪。那会他才多大?就担负起照顾师傅和师叔的重任。
记忆最深一次,两人在报恩寺后山对饮,喝个酩酊大醉。当夜下起雨,若不是他及时发现,他俩非得摔下坍塌的山崖不可。
“不是稀罕,是不抢压根就没机会。”
“谁说没机会,弘真那老和尚还敢嫌弃我土地不成。徒儿莫急,为师这便与他切磋一番。”
话音刚落窗边已没了人影,只有抽出的那页信纸,昭示着他的到来不是晨间一梦。弯腰拾起纸团,顺手投入火盆中。烧到最后他才后知后觉想起来,师傅临走时有些气势汹汹。若他惹恼了弘真大师,那岂不是弄巧成拙?
“这可如何是好?”
自打过继安昌侯府后,便在几年内迅速长大的周元恪,却是罕见地一筹莫展。焦灼之际,窗边飞来一只信鸽,正是镇北抚司特有的联络方式。
解开鸽子腿上绢布条,陛下亲召的字迹映入眼帘。袖子中滑出一方手帕,上面还残余些许乌黑的『药』渣子,这会他一个头两个大。
昨夜之事太过震撼,他几乎已经忘却,他那位做皇帝的师叔于八卦一途有多敏锐。许多事,诸如三王爷那些小动作,不是他不知道,而是压根懒得去管。论心思缜密,陛下若自认天下第二,无人敢称第一。
心下笼罩一层阴云,他经密道入宫。不知等待多久,开完小朝会的陛下终于腾出空来。
“知道了?”
这是什么意思?焦急之下周元恪向来灵光的大脑有些转不动。御座上的承元帝,却是饶有兴趣地看着此刻的小师侄。
这才有点孩子样,见惯了一本正经,就算习武再苦也咬牙坚持下来,忍耐力优于多数成人的小师侄,他更喜欢其如今的模样。作为一个护短的帝王,他很乐意为顺眼之人排忧解难。偏偏无论师兄、或小师侄,甚至连荣氏,都是如出一辙的『性』子。再苦再难也能自己闯出一条路,从不说来抱下他这现成的大腿。
“莫非见那丫头那般久,你还不知道?”
欣赏够了,承元帝扔下这句话,默默去看小师侄如梦方醒地模样。
“陛下早就知道,她自娘胎里带出来那『毛』病?”
“当然,师叔可不是一般人,是真龙天子。”
听着他略翘起来的尾音,周元恪便知道自己被耍了。恢复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一双冷眸看向御座上恶趣味地师叔,他冷声道:“陛下当真是神机妙算。”
他就一点都不好奇,朕是怎么知道的?见小师侄又恢复往日清冷模样,承元帝百爪挠心。
“神机妙算倒不是,当年报恩寺落成之时,弘真大师曾向朕要了些东西。”
“何物?”
“还不是燕京行宫中存那颗,北疆进贡上来的天山雪莲。”
天山雪莲可是疗伤圣『药』,其辅助之『药』也马虎不得。知晓『药』方,再结合卷宗上当日倭寇袭城时,惠州城内所生变故,陛下能猜到也在情理之中。
想明白这一点,周元恪确是放下心来。既然陛下早知道,且没丝毫阻挠之意,那他也就不用太过担忧。自小到大身为过继嗣子的境遇,让他对子嗣并没有那般执着。
大齐疆域辽阔,人生又如此短暂,抛却生儿育女,还有许多事能引起他兴味。且冥冥中他有种预感,小丫头也不是那种安于后宅相夫教子的刻板闺秀。
“师傅已然回京,有些事我自会守口如瓶。”
承元帝一噎,师兄竟然回来得这般早。对于那位年长他一旬,终年飘忽不定的师兄,当过多年皇帝他也有点犯怵。那人看似玩世不恭,实则六艺皆通。当年与安文帝最后一战,对峙江边时,他能孤身一人潜入城内,劝降守城将领,开城门里应外合。
对于他如何劝降成功,如今还是个谜。这些年下来,承元帝多少心中有数,劝降那些老顽固绝非易事。当年师兄『惑』心之术已那般厉害,如今过去这些年,他能达到何种程度?
他倒不怕师兄,毕竟除却师兄弟关系外,他们还是嫡亲的兄弟。虽然师兄从未承认过,模样也无一丝一毫相似之处。但接触多了,从一些无意间的小动作中,他仿佛看到昔日太子大哥的影子。当年父皇所出众兄弟中,他最为佩服的便是太子大哥。到如今即便他想要这帝位,他也会毫不犹豫拱手想让,毕竟那本该属于大哥。而他能在驱逐侄子安文帝后安心为帝,也是因为得到过师兄首肯。
可师兄于帝位毫无眷恋之意,他也只能一大把年纪继续管天下这摊子烂事。虽然不做太子也不做皇帝,但师兄本『性』中的护短之意比他更浓。就拿元恪来说,明明逗弄最狠的是他这当师傅的。但他是他,别人敢动元恪一指头,他绝对追杀那人到天涯海角。
细细数数,这几年趁师兄云游在外,他没少拿磨练心智的由头,派元恪出任务。虽然本身没多大恶意,但他承认其中夹在了自己一丝恶趣味。如今师兄冷不丁杀回来,他却着实打个机灵。
“还好,当年送了那株天山雪莲。”
空无一人的大殿中,承元帝劫后余生般地庆幸道。小师侄方才那话意思很明显,因着他送『药』救罗家丫头一命,师兄那边他不会去告黑状。
天山雪莲说来珍贵,但他也见过,不过是朵早已萎蔫的大白花。他没病没灾用不上,没想到当日因感怀生母的一点孝心,如今非但让他逃过一劫,还收获了师侄的真诚感激。虽然身为帝王不缺一个人这点感激,但本门就那一个小徒弟,逗弄归逗弄,他还是很喜欢这小辈。
“光顾着琢磨师兄之事,竟然把正事给忘了。”
拍下脑袋,承元帝瞅瞅早已空了的正殿,轻松下来唇角再次扬起戏谑的笑意。眼见大军开拔,徐家小子却是一刻都忍不住。就这会,指不定下朝的徐尚书已经坐在罗府正堂,亲自向女儿女婿提起两家亲事。
承元帝所料没错,徐家本没想这般急迫,毕竟娇娇还未及笄,今明两年有的是功夫,等行知从西北回来,再议亲也不迟。
偏偏昨日之事给了徐行知极大震撼,单一个袁恪他还没那么怕,可娇娇表妹看向袁恪的眼神,明显多了些别样的意味。喜欢一个姑娘多年,他明白,那便是他一直追求的东西。
他不能再等下去,故而一回府,禀报完从军之事后,他便郑重提起了这门亲事。毕竟是亲孙子,老太太先忍不住答应下来,其他人也不便反驳。想着左右娇娇是亲外孙女,孔氏也不是那严苛『妇』人,向来拿她当亲生女儿看,嫁进来也委屈不着他。
故而今日一早,待徐尚书回府,一家人凑齐了悉数登门拜访。听闻亲家上门,荣氏忙携儿孙亲自迎接,这会两家人正坐在正厅里,就着丫鬟端上来的茶水谈事。
“素娘还不放心你大哥大嫂,他们委屈谁,也绝不会让娇娇吃一点苦。”
徐家老夫人劝着女儿,心中颇为不解,素娘虽自小有主意,但也不是不讲情面之人。一桩天作之合,为何到她这便推三阻四。
徐氏咬紧双唇,余光向院外瞥去。花园中,娇娇正与梦瑶赏花喂鱼,不知说什么,一会吵一会笑。即便隔着远看不真切,也能想象出此刻她脸上那双大眼定是活灵活现。
这般天真烂漫的女儿,本应一世幸福顺遂,为何偏生摊上这事?
见她犹豫不决,孔氏也急了:“妹妹莫非是怕我苛待了娇娇,这些年难道你还不知我为人?”
“自然不是?”
“那便是看不上行知?我也知道那孩子『性』子有些软,比起行舟是差了些……”
徐氏忙打断她:“嫂子千万莫这么说,尺有所短寸有所长,行知跟行舟哪个都不差。只是……”
“素娘,事到如今也不便再瞒下去,亲家总归不是外人。”
荣氏拄着拐杖站起来,走到徐氏跟前慈祥地说道,脸上全是安抚人心的意味。
斟酌再三,徐氏缓缓开口:“正因为行知是个好孩子,我才如此犹豫不决。爹娘、大哥、嫂子你们也知道当年我怀娇娇时出了点意外。那一箭从肚子直接穿过去,不仅差点要了我命,受伤更重的娇娇。她小腹几乎被穿透,虽经弘真大师悉心救治保住『性』命,但病根始终未曾除去。她……”
闭眼徐氏快速说道:“她可能终生都无法有孕。”
“怎么可能!”
满心期待地徐行知弹起来,脸上全是不可置信。那般活泼的表妹,怎么会是姑姑口中那个落下病根,扶风弱柳的娇小姐。
没等他尾音落下,门口传来另一道声音。与表姐争执许久,口渴之下打算悄悄溜进正房倒杯水喝,没曾想刚靠近房门便听到这番话。
罗炜彤捂着肚子,神『色』间满是不可置信:“娘亲,这是真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