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管,如今之局面,恐怕,难以……”说这话的是一位汉军万户,他是河南本地人,对目下的情况实在灰心。正面有强敌就不提了,现在后路被断,补给被切,金军简直是陷于绝境之中。而且自开战以来,东京时刻提防着洛阳方面,担心西军出虎牢进攻郑州,如此一来,中原金军可谓十死无生。
现在看来,这个局面出现的可能性非但极大,更一步步成为现实。大家伙心里都明白,朝廷对于中原的态度,就是消极防御,如果再说得悲观一点,等同于放弃,任咱们自生自灭。也不是说朝廷不厚道,只是时局艰难,北方自顾尚且不暇,哪里管得了中原?
“那依你之见?我军现在没有退路,除了拼死一战外,还有得选么?”蒲卢浑嘴角一扬,露出一丝鄙夷的冷笑。
那万户垂首不语,蒲卢浑见状,正色道:“你心里想什么,我清楚。但我不怪你,只是让人晓得,如今除了一战,别无他法想活命,就击败折彦质”
“左右也没退路豁上性命,拼”有战将大声喝道。
“拼”金军到底是金军,事已至此,尚有困兽之勇。蒲卢浑不再多说什么,纵马奔向了朱仙镇
这里本是距离开封府数十里的一个小镇,但它在历史上却大大地有名。如果没有徐卫,那么这小镇将会因为另一个人而名垂青史,岳飞镇里的居民早已逃散一空,绵延的军营将小镇笼罩其中,显得微不足道。整个中原的金军精锐,都在此地了,马步军八万余人,多数是河北和河南签军,但从蒲卢浑的态度来看,这些签军战斗力应该不俗。否则,他也不会指望这群汉签军占多数的部队去和折彦质统率的南方宋军精锐硬拼
士兵们知道的情况有限,只晓得宋军快打过来了,并不清楚后头发生了什么事情。当蒲卢浑率战将们进驻军营时,士卒们察觉到,大战在即了。果然,很快军令就传下来,命令将士们整顿器械,出营备战军令一下,金军士兵们如泄洪一般涌出大营,向朱仙镇前旷野集结。
与此同时,宋军先头部队已经挺进到距离朱仙镇不过十几里的地带。而作为全军先锋的,正是神武后军岳飞所部。或许这就是巧合,原本的历史轨迹上,岳飞一度挺进到朱仙镇,如今,他又成为第一支如此靠近东京故都的宋军
马步军漫野而来,战马嘶鸣,旌旗飞舞,前后绵延不断,甚是壮观。在人潮中,一将纵马前行,他的身旁聚集着多名部将。此人四十多岁,身材极壮硕,全身披挂整齐,骑一匹黄膘大马,一双眼睛虽然一大一小,但行进间左顾右盼,神采飞扬。不是旁人,正是荆湖宣抚司都统制,岳飞岳鹏举。带着他的嫡系部队,作为全军前锋,杀奔东京。
此前,已经探知金贼在朱仙镇集结了重兵,因此折彦质再三告诫,往前不要突得太猛,差不多到朱仙镇就停下来,等主力赶上再交战。这一路过来,岳飞军连战连捷,所向披靡,其部将王贵、徐庆、姚政、岳云等,都有斩获,士气正旺。恨不能直接杀到东京城,将杆大旗插在城上
“父帅,再前便到朱仙镇”岳云从对面打马过来,在马背上放声喊道。这位到过西军“深造”的小将此番征战着实卖力,几次抢下头功,也不枉他们离开陕西时,徐郡王以佩刀相赠,多有勉励。
岳飞一把勒住缰绳,心中暗思,本部暂离主力挺进朱仙镇。如果再继续突进,金贼突以大股马军突袭冲击,反倒乱了阵脚。不如且停下来,等候主力为好,这也是折郡王的意思。一念至此,遂道:“传我将令,原地待命。”
此时,天已不早,如果不出意外,今天可能是打不起来。但决战在即,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岳飞还是命令全军戒备,以防金贼突袭。现在金军已经被弄得山穷水尽了,困兽犹搏,还是防着一些为好。折郡王再三交待,越到最后关头越要谨慎。
岳飞部一停,蒲卢浑马上得到消息。此时,两军相距不守十余里,探马往来几乎跟赶集无异,互相窥视着虚实。蒲卢浑本欲趁岳飞军新至,遣精骑冲击一阵,先挫一挫宋军锐气,因为金军已经无路可退,只有冒险一搏。可是,一来考虑到宋军主力一定就跟在岳飞军后头,二来他此时又得到消息,说是淮西军也已经踏进开封府地界,威胁着金军的侧翼,因此不敢轻动。这场仗看来没有机朽可言,只能是硬碰硬了。
一直到黄昏时分,宋金两军都没有轻举妄动。不久,折彦质率领的宋军主力赶到,半围着朱仙镇扎营,一入夜,宋军连营灯火通明,映照得半边天如同白昼,金军将士窥见了,也不禁胆寒。宋军兵多将广,竟如想像中还要厉害
也难怪,此番北伐,大宋南方军团精锐齐出,十八万大军挥师向北,岂同儿戏?折彦质连夜召开军事会议,为明天的大决战作最后的动员。汾阳郡王不厌其烦地告诫各路将令,戒骄戒躁,不要以为接连战胜,就可高枕无忧,女真人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而且现在对方已经被逼得没有退路,所谓背水一战,兽穷则搏,如果大意轻敌,小心阴沟翻船。而且折仲古把丑话说在前头,明日决战,诸军务必听从节制,有敢轻敌冒进,或者临阵脱逃者,无论是谁,都以军法从事
自宣和年间,宋金事变以来,经历二十多年的时间,宋军没有哪次距离“恢复”如此之近,上到折彦质,下到普通士卒,都憋着一口气,那就是打进东京城,驱逐北夷过黄河,光复中原,收还故都
当然,他们还不知道,西军的骑兵已经在河北搅得一团糟,切断了金军的退路。他们要作的,就是打一场歼灭战,完全肃清大金国在中原的势力,进一步挥师渡河,如此,则河北光复,也不是没有可能。
这天夜里,宋军南方统帅折彦质一直不停地提醒自己,谨慎,稳当,小心……
深夜,在宋军大营里,折彦质脱下戎装,独自一人在军帐中,挑灯夜读。这位宋军的统帅,名震天下的军事领袖,显得躁动不安。折仲古正好比徐卫大一轮,如今已是五十出头,到了知天命的年纪。昔年意气风发的儒将,已现出了的老态。所谓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作为折前军的领军人物,他梦想借这一战打下折家不可撼动的地位。
折家是党项族,一直以来受朝廷厚恩,国难当头,折郡王自然想着报效。但话分两头说,报效国家那是责无旁贷的。但人总得为自己考虑,现在这大宋天下,掌军权的,有三大家族。第一,是徐家,这一点不承认也得承认。徐家不但手握着西军的军权,徐九更是掌控着大宋的西部。说他们第一大将门,相信没人有异议。
第二,就是折家,控制着江南西路,兵力仅次于徐家。而且折家有一个特点,那就是家族式经营,军中重要将领,都是折家子弟。
第三,就是刘家,目前防区限于淮南西路,刘光国刘光远两兄弟把持着淮西军兵权,而且还有一个刘光世,乃西军大帅之一。他们的优势在于,家族中出了一只金凤凰,作了母仪天下的皇后,地位超然。
而且,从长远看,徐家和刘家的地位恐怕难以撼动。朝廷需要徐家在西部坐镇,更不用说,现在朝中执政的,正是徐家的徐六。说句不当说的,就算哪一天,宋金之间不打仗了,也暂时没人去动徐家的脑筋。
刘家是皇亲国戚,而且听说当今天子颇有些惧内的倾向,可以想见,一段时间以内,刘家只会上升,
但折家不一样,首先折家是党项族,屯兵于江西,紧邻着中枢。现在朝廷用得着,什么都好说,有一天用不上了,赵官家还能容许卧塌之侧,屯有一支党项人统率的雄兵么?未雨绸缪,现在就得想好退路。
在折郡王的考虑中,他希望这一次能够击败金军,光复中原。然后,他可借此机会,向朝廷提出,还镇麟府。那里毕竟是折家的故地,当年折家军就是从那里出来的,而且折家是党项族,熟悉羌情,朝廷需要他们去坐镇边疆。哪怕麟府回不去,在河东寻一块地盘也是好的。以折家目前的势力,朝廷如果同意,那么给的地盘,定然比从前要大得多。
就这么胡乱想着事,渐渐也有些困意了,折郡王正当熄灯就寝,忽听一个声音在外头唤道:“大王睡下了么?”
折彦质听得声音耳熟,便道:“进来说话。”
帐帘掀处,进来一将,三十多岁年纪,折郡王一看,却是军中主管机宜,遂问道:“这么晚了,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