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相公,大捷!大捷啊!”
吕颐浩豁然站起,激动地向前走了两步,劈手接过张浚的捷报,才看了两眼,老相公就喜不自禁,老泪横流。
“赢了,赢了!燕京回来了!官家大破河北金兵!”
双喜临门,便是只有一喜,也足以让在场众人癫狂,一下子来了两个,岂止是兴奋那么简单……诸位宰执,放浪形骸,有人喜极而泣,有人甩了乌纱,在地上转圈,又是笑,又是叫……不一而足。
张叔夜擦了一把眼泪,“快给我瞧瞧,便是现在就死,也能含笑九泉了。”
吕颐浩连忙将捷报递给张叔夜,几位宰执相公凑在一起,看到岳鹏举如期拿下燕京,都喜笑颜开,再看赵桓竟然亲自领兵,大破银术可,更是五体投地,大呼官家圣明……只是在看到了最后,看到了王荀殉国之时,几个人都脸色一变。
坏了!
就在不久之前,王禀操劳军务,不幸从马背上摔下来,正在修养,据说病情很沉重……张叔夜很清楚王禀的状况,他当年苦守太原,便已经留下了病根……这几年来,王禀一直担任御营司都点检。
很多人不明白,御营都点检在干什么,还以为这只是个虚名,没什么实际权力……可事实上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御营司一直在负责一项最重要的使命,那就是新兵招募训练!
什么叫兵归将有……赵桓觉得这是朝廷工作不到位造成的……你想想啊,征兵归将领做主,立功受赏归将领说了算,粮饷抚恤也都是将领负责……你要是普通士兵,是想着朝廷,还是想着主将?
朝廷能给你什么?
除了一个模糊不清的概念,还有什么?什么都没有!
因此赵桓坚信,与其防着手下将领,不如好好把该做的事情,都给做了。
比如他放老兵回乡,各地老兵推荐年轻人到御营司从军,御营司负责挑选训练,待到差不多合格之后,分派给御营各部。
有御营司经手,每一营有多少兵力,基本上什么情况,全都一清二楚……什么空饷啊,冒功啊,甚至是军中霸凌,全都能够大大降低。
可以说御营兵马的质量,都在王禀手里捏着。
如果再加上武学,赵桓几乎不用担心将领专权的问题。
负责这么重任务的王禀,操劳程度可想而知。
如今王禀又受伤卧床,儿子殉国,万一老将军撑不住……几个人简直不敢想象。
“张相公,能不能瞒一下?”
张叔夜咧嘴了,“吕相公,这么大的喜事,要不了多大一会儿,京城到处都是锣鼓喧天,舞龙舞狮,烟花爆竹庆祝,你说能瞒得住吗?”
吕颐浩咧嘴苦笑,“那,那该怎么办?”
张叔夜沉吟了片刻,“我去吧,我去瞧瞧,不管怎么样,这么大的喜事,该让他知道,他付出的心血比咱们只多不少啊!”
吕颐浩只能点头,张叔夜带着捷报,来见王禀……只是令他意外的是,本来受伤的王禀竟然在门口拄着棍子,侧耳倾听,见张叔夜来了,他慌忙摆手。
“张相公,张相公,可是有好消息了?我,我让家人去街上查看了,他还没回来,你倒是来了。”
王禀扭头,艰难踱步,让张叔夜坐下。
张叔夜也无可奈何,只得坐下,而后吞吐了片刻,低声道:“官家背河一战,大破了金兵。还有消息,岳鹏举已经拿下了燕京!”
“好!”
王禀大喜过望,忍不住兴奋道:“当初他们制定这个方略的时候,我还迟疑过……现在看起来,我果然是老了,胆子也小了。若是按部就班,还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恢复燕山呢!”
王禀说着,又道:“张相公,这么大的喜事,该痛饮两杯,正巧你来了,咱们喝酒吧!”
张叔夜摆手,“你还有伤,好好养养吧!酒等你康复了,咱们一起痛饮!”
“不行啊!”王禀摆手,“年纪大了,身体也不行了,能得到这个喜讯,就算是死了,也甘心了……我知道的,官家冒险北伐,也是不想让老臣失望,能看到这一幕,也就含笑九泉了。张相公,无论如何,你也陪我喝两杯吧!”
张叔夜无奈点头,这时候家人也回来了,王禀吩咐,准备了几个菜,两个人当真对坐,一边饮酒,一边畅谈。
一转眼,竟然喝了半壶酒,王禀的脸色泛红,他突然道:“张相公,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那小子畏敌避战,或是犯了军规……你怎么神色不太对?”
“我们王家不敢说忠良之家,也断然不会允许出现不肖子孙,败坏门风……你,你务必跟我说实话啊!”
王禀情绪激动,竟然咳嗽了起来。
张叔夜长叹一声,“你想到哪里去了,贤侄,贤侄他英勇无畏,可给你们王家争光哩!”
王禀顿了顿,从张叔夜痛惜的神情当中,似乎明白了什么,随后他微微一笑,“好,既然没有丢人,那我就安心了……咱们喝酒,替官家庆贺大捷!”
张叔夜勉强答应,又陪了两杯,正在这时候,突然有人急匆匆赶来,找到了张叔夜……平章军国重事吴敏……走了!
张叔夜一怔……他和吴敏谈不上亲厚,但是吴敏的去世让张叔夜心中寒凉,他们这一代人,该谢幕了。
在赵佶手下做到高官的这一批人,普遍五六十岁,已经不年轻了,又在赵桓手下干了六年……这六年堪称充实,却也是熬心血,每时每刻,都在拼命。
朝中诸公,几乎肉眼可见地老去。
今天吴敏死了,下一个就可能是他们……不得不说,北伐胜利,恢复燕山,算是对他们这一代人,最好的安慰了。
“我怕是要告辞了。”
王禀用力点头,“张相公只管去吧,替我给吴相公家里带个好。我这副样子,没法过去了。”
张叔夜颔首,转身离去。
直到张叔夜离开,王禀才颤抖着手,倒了一杯酒,泪眼婆娑。
“吾儿好走……爹也快来陪你了……咱们王家不曾有负天下,身为武人,死得其所……是福气啊!”
王禀一边落泪,一边饮酒,直到半夜,老将军伏在桌上,等家人凑近之时,老将军已经没了气息,脸上却还是带着淡淡的笑容。
朝中两位宰执重臣离去,军前也不是岁月静好……泰山营死伤略尽,只余下了不到一百五十人,彭郎以身殉国。
牛英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二次参加战斗,身上受伤加重,最后昏迷,等到把他拖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奄奄一息。
在众多死伤的将士当中,还有一个人,那就是康王赵构。
他也受伤了,他这伤虽然不要命,但却格外尴尬。
金人的重箭正好射在了两腿之间,伤了要害……
这位还不到而立之年的宗室亲王,伏在枕边,连声痛哭,已经是两天水米不沾,身上发烧,大有病情恶化的意思。
“唉,朕,朕无意害你啊!”
赵构从浑浑噩噩中醒来,勉强冲着赵桓咧嘴一笑,“官家,臣,臣知道,臣,臣秉性懦弱,当不了英雄。能跟金人一战,便是死而无憾了,官家不必为了我伤心了。”
“胡说!”赵桓冷哼道:“牛英领兵截杀银术可,你带着人马和蒲卢浑浴血奋战,英勇异常……你的勇武人尽皆知,皇宋宗室,靠着你保全了脸面。好好养伤,朕要给你一个重赏!”
赵构听到重赏,丝毫没有高兴,他已经丢了一头,难道还要丢了另一头?
“放心吧,这一次朕说的赏赐,是正儿八经的,只享福那种,放心吧,好好调养,还有大好的日子等在后面哩!”
赵桓安抚了赵构,随后又去了旁边的病房,这里还有一个伤员……牛英九死一生,总算是活了下来。
这是他连续受伤,流血太多,身体虚弱的吓人。这个昔日强壮悍勇,宛如坦克一般的汉子,彻底失去了力量,就连一杯水都端不起来了。
“官家……他们还,还救俺干什么啊!让俺死在疆场上,俺就不用受罪了。”
赵桓恶狠狠瞪了他一眼,“说得什么浑话?蝼蚁尚且贪生,你可是个大活人!”
牛英苦兮兮道:“俺现在连撒尿都要人帮着,俺,俺还不如一个蝼蚁……咳咳!”牛英喘了一口气,又道:“俺知道,这是内伤,好不了了,这辈子俺也没法上战场了。官家,俺,俺真的不知道能干什么?”
赵桓哼道:“干什么也不能自暴自弃,朕不是给老兵安排了出路吗?”
牛英一听,更加凄苦了,“官家,俺,俺读书不行的,考试也过不去,俺,俺不能让官家坏了规矩!”
赵桓更气,“那你就不会好好读书吗?”
牛英低着头,不敢多言,却也知道,自己真的不是那块料儿。
“让俺当官,俺,俺就会杀人了。”
赵桓气得笑了,他想了一下,突然道:“说不准还真有这样的位置……牛英,你听朕的,好好养伤,好好恢复,朕保准能给你找个发挥才能的地方。”
有了官家保证,牛英自然不敢废话,只是他不太能弄清楚,专门杀人,那是刽子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