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名府通往开封的官道上,赵官家一骑狂奔,在他的身后,紧紧跟着少帅岳云……这对翁婿火急火燎,赶回京城……说句实话,岳云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岳父在干什么……他甚至觉得赵桓脑子坏了。
明明在大名府,面对着百姓官吏,说得慷慨激昂,弄得岳云热血沸腾,还以为立刻就要大刀阔斧,扫荡杂碎,重建新宋了。
可谁能想到,赵桓的第一步竟然是返回开封……难不成是要去诛杀朝臣?
即便如此,也该多带点人啊?
岳云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赵桓却是心里有杆秤,说到底,他不是开国君主,没法大杀四方……而且就算是开国君主,也有很多杀不了的人,解决不了的事情。
这一点赵桓很清楚,他在大名府的表态,可以说是霹雳天惊。
尤其是关于苏轼的评价,几乎让赵桓说得一钱不值。
苏大学士的文采风流,荡然无存,甚至可能变成狭隘偏颇的小人……如果不赶快处置,势必人心混乱,影响整个大局。
所以赵桓甚至没有等政事堂诸公去大名府商议,自己就先回开封了。
他也没有任何欢迎仪式,直接带着几十个护卫,仅仅是岳云陪着,就回到了开封,来到了垂拱殿。
赵桓甚至没来得及洗漱,就传旨让政事堂诸公来见他。
首相吕颐浩第一个来了,看到赵桓满身的尘土,一脸的汗水,忍不住黑了脸。
“官家……天子一身肩负九州重任,一举一动,天下百姓无不侧目。如何能狼狈回京?这要是传开了,不免有人胡思乱想,以为北伐大业出了什么事情,或是军中出现了变故……这可不是大宋之福啊!”
赵桓含笑,“多谢吕相公指点,朕晓得错了……用不用朕下一道罪己诏?好好反思一下?”
吕颐浩脸更黑了,他知道赵桓为什么着急,这事情岂是能说出去的?
半晌之后,老吕只能道:“官家,臣不尽同意官家的话语,却也知道,王家的事情,伤了天子的心,臣等也在反思,断然不会因为这件事情,就耽误了朝廷大事,官家有什么吩咐,只管说就是了,臣这把年纪,不会鲁莽的。”
赵桓连连点头,笑吟吟道:“吕相公,听你这话,朕就放心了,朕的确是年轻鲁莽,还望吕相公原谅则个!”
说着,赵桓当真就给吕颐浩抱拳拱手。这下子可吓坏了老吕,“官家,就别折煞老臣了,老臣坦言,心里的确有委屈……老臣辛辛苦苦这么多年,熬白了头发,熬干了心血,就差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却得到了官家如是评价,臣心里想不通……还有,官家嫌弃卫青奴才不妥,怕伤了韩良臣等人的心。臣反问官家,如是评价东坡先生,就不怕寒了臣等的心?”
说话之时,张叔夜、刘韐、陈过庭、梁扬祖、李若水、乃至于病体沉重的张悫都来了。
这几位宰执重臣,悉数在列。
何谓宰执?
宰执就是整个文官集团的精华,他们谁也不是一个人。门生故吏,执掌权柄,遍及天下,一呼百应。
他们在小事情上,能够独断专行,在大事情上,也有谏言的权力……而且他们还要负责执行政务,就算是赵桓,也不能无视宰执,不然他真的就可能混成孤家寡人。
“诸位相公都来了……话朕都说出去了,现在朕就想跟大家伙好好聊聊……到底该如何看待大苏学士的事情。”
众人片刻沉吟,张叔夜抢先开口,“官家,大苏学士文章盖世,足以堪比前朝的韩愈、柳宗元,他的诗作诗篇,都是顶尖儿的,便是书画,也是天下一绝……比起韩柳,多了一份风流,比起李杜,胜在周全……当真是神仙一般的人物,千年文风荟萃,能生在大宋,是朝廷的福分……老臣窃以为,官家有多少气恼,也不该轻视大苏学士的。”
赵桓颔首,复又看了看其他人,见众人都是这个态度,赵桓又道:“朕知道大苏学士的厉害,却是想请教,大苏学士在朝政上,有什么建树?”
“这个……”张叔夜瞠目。
刘韐急忙道:“官家,东坡先生才华盖世,说不幸的,是怀才不遇!夹在新旧两派中间,郁郁不得志罢了。”
赵桓顿了顿,突然道:“是怀才不遇,还是无才可遇?”
无才!
说谁呢?
刘韐忙道:“官家,东坡先生在地方为官,颇有便民之举,他还修了苏堤,人尽皆知,他的才华,自然是少有的。”
“不!”赵桓摇头,“朕不这么看……苏轼早年,意气风发,支持变法,替王舒王摇旗呐喊,后来他反对新法,被贬出京。再后来,旧党得势,尽数废了新法,苏轼又觉得过分,便替新党鸣不平……他在新旧之间,摇摆不定,以至于仕途蹉跎,毫无建树,一再贬官,死在异乡……这事情固然值得同情,但咱们是不是也该剖析一下,看看问题到底出在了哪里?”
“要是让朕来说,只有一点,名不配位……让一个不该掺和朝政的人,掺和进来了,说到底,是我们选才用官的规则出了问题,把不该放进官场的人放了进来!”
官家还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啊!
吕颐浩苦笑道:“官家,要是大苏学士通不过科举,那咱们的科举还能选出什么人?”
赵桓哈哈一笑,“吕卿,像你就很不错……朕举兵北伐,几十万将士,上百万民夫,绵延几千里,物资调运,并无疏漏,运筹帷幄,决断如流。你,还有张相公,刘相公,还有其他朝中诸公,在朕看来,你们的饿本事比起房玄龄、杜如晦一般的明相,也差不了太多。大苏学士无论如何,也比不上你们的!”
这马屁拍的,还真是直接啊!
张叔夜动了动屁股,刘韐脸都红了,张悫更是情绪激动,不停咳嗽。
过了好一会儿,吕颐浩才说道:“官家,老臣揣度,是不是大苏学士有文采,而无为政之才?”
赵桓点头,“这就是了,吕相公,你们都是朝中大员,宰执重臣……朕让你们说,治国理政,跟写文章填词,是一回事吗?”
吕颐浩沉吟道:“国朝取士,以文章论人才,一直便是如此啊!臣等也是从科举出来的。”
赵桓笑道:“一棵树上,还有甜苦之分……说到底,朕想讲一个道理……官和文人,还是不一样的!”
“苏轼若只是填词写文章,只是在文坛扬名,他做什么,都是情理之中,朕也不会讽刺他,甚至会把他视作文人表率。可他以文名卷入朝堂,甚至靠着自己的声望,阻挠变法,介入党争……到了这时候,苏轼便不是文人了。以官吏来评价大苏学士,朕以为他做官是失败的。”
“朕不是说他有贪墨枉法的行为,而是单纯的能力不足,意志不坚定,摇摆无常,胸无主见……像他这种人,最多只能当个通判县令,根本就不该入朝,更不该随便置喙,胡言乱语!新旧党争,是三句话两句话能说清的?大宋朝到底需要什么?”
“你们跟着朕好几年了,朕不妨明说了……弹劾你们误国的人,也不在少数,说为了北伐,残害百姓,横征暴敛,敲骨吸髓……这话也未必全错,可他们都忘了,北伐才是最重要的。这时候,如果有人,凭着天下皆知的文名,跑来跟朕谏言,攻讦朝中宰执,破坏北伐大计……朕必诛杀!所以说苏轼能落个客死异乡的结果,算他便宜。要是在朕的面前,胡言乱语,朕不会放过他的!”
诛杀苏轼!
官家啊,你可真敢说!
当年乌台诗案,神宗皇帝就要杀苏轼,结果被群臣劝阻,甚至病重的曹太后都出面了,拿着仁宗来压神宗,让他放过苏轼。
同样的事情,如果发生在赵桓身上,又会怎么样?
事情似乎不能一概而论,但是有一点却可以清楚,赵桓多半不会留情,这一刀一定会砍下去的……
问题要怎么说呢?
乌台诗案是不是个冤案……答案是毫无疑问的,的确是冤案。
但苏轼无辜不无辜呢?
同样说实话,不无辜,一点也不,甚至可以说是找死!
你苏轼可不是普通文人,你的同科进士,很多已经成为了变法的中坚力量……彼时王安石罢相,变法岌岌可危,神宗苦心支撑……结果苏轼管不住自己的大嘴巴,跟一群人诗词唱和,来往频繁。
有人就利用苏轼的名气,阻挠变法。
事情到了这一步,你苏轼无辜与否,已经无关紧要了,真正重要的是变法大局……所以从苏轼逃过一劫来看,王安石变法,非败不可。
没有一往无前,破釜沉舟的勇气,拿不出壮士断腕的魄力,还想变法,做梦去吧!
说到这里这里,其实也看得出来,赵桓这个皇帝,的确比前面几个强多了。
“吕相公,说到了这里,朕只有一个要求,就是将文坛和官场分开……朝廷要做事的干吏,那些才子书生,就让他们老老实实在民间,别来掺和……如果实在是安排不下来,朕就出钱,修一本《靖康大典》,让他们老老实实修书,不许干涉政务,毕竟朕可不会像神宗那么心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