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徐卫实在太困,仍旧鼾声如雷!徐良见状,又大力推了几把,喊道:“徐郡王!徐宣抚!”仍旧没有动静。
徐六急了,左右也无人,他一把撸起袖子,上前抓了堂弟肩膀,一把扳了起来!可让他哭笑不得的是,徐九虽然被扳成了坐姿,可仍旧耷拉着脑袋,就是不醒!徐六一放手,他又倒了回去!
没办法,堂堂宰相,只得到桌子上提了茶壶来到床边,照脸浇下去!刚浇时,徐卫脸上动了动,嘴唇还砸巴砸巴,片刻之后,突然睁开眼睛,喝道:“谁!”
徐六这才罢手,没好气道:“你总算是醒了!”
徐卫往脸上抹了几把,眯着眼睛打量,好似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疑惑道:“六哥?”
将茶壶往桌上一放,徐良就势坐下来,责备道:“你怎么一来就睡下?唤都唤不醒?”
徐九却没答话,摸着额头捂着眼睛闷了一阵,才吃力地站起身来,摇摇晃晃来到桌边坐下,打着呵欠道:“行三百里,十七天从兴元赶来行在,你说呢?”
听到这话,徐六还是颇觉意外,这段路他不是没走过,五千里的路程,十七天赶到,除了加急驿马,没人能够办到。徐卫虽说是武职,可以郡王宣抚使之尊行此事,就难能可贵了。想到这里,不禁有些过意不去,讪讪道:“难为兄弟了。”
他不说这话还好,徐卫听在耳里,突然扬起头,一脸的不快:“我说徐相,你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么?怎么想一出是一出?”
徐六干咳一声,随口道:“这,召你来行在的是御前金牌……”
“算了罢,我还不知道?你可晓得,金牌到兴元时,我正准备前往凤翔府召开军事会议,六个大帅也在紧急赶往凤翔的途中,结果诏命一来……”徐卫不住地抱怨。
徐六不想听这些,给堂弟倒了杯水递过去,打断道:“罢了罢了,少说没用的。如果不是事态紧急,愚兄何至于此?我难道不知道你眼下正在准备出师?可此事,非你来不可!”
徐九盯他一眼,问道:“为何?”
“为何?谁叫你是徐卫?”徐良笑道。
徐卫摇了摇头,又打个呵欠,张大着嘴巴道:“算了算了,到底怎么回事?”
徐良坐正身子,趋身向前道:“前几个月你不是给我来了封信么?当时你说女真人一旦知道咱们准备大举北上,必定有所反应。如今果不其然,叫你说中了。北夷遣使团南下,送还被扣使臣,又许以中原淮东之地,要求结束敌对状态。我心知个中有鬼,奈何这朝中的大臣们为重利所诱,听不进去!”
“不仅如此……”说到这里,徐良本能地望向外头,感觉不踏实,亲自起身到门口关了门,又折回来继续说。“圣上本来对此事不太热心,我劝官家御驾亲征,至襄汉鼓舞士气不许,好话说尽,这才答应去趟镇江。可朝中争执不下,官家又动摇了。”
徐卫揣着明白装糊涂:“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这怎么没关系?四大宣抚使,你兵力最多,战功最大,仗能打不能打,你的意见很有分量。而且,女真人此举的真实用图,你应该也心知肚明。”徐良道。
徐卫沉默了一阵,忽然问道:“徐相以为女真人此举真实意图到底是什么?”
“缓兵之计!”徐良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地说道。“先派使臣许以重利,只要我们答应,就开始谈判,谈他几个月,定好和议内容,然后再拖拖,才进行交割,等这一切忙完,得到什么时候?虽说金使声称得到金帝的授权,可以代为处理交割,但我认为,这仍旧不可信!”
其实这一路上,徐卫一直在琢磨这个问题。他也认为,女真人使出这一手,纯粹就是为了拖延时间,以给自己从容调度的机会。但现在听到徐良这一番话,又觉得不对劲。
如果说这是女真人的缓兵之计,那么金帝就没有理由授予张通古全权处置的权力,那么,难道女真人真的心甘情愿将中原淮东交还给大宋?
这个猜测也不是没有道理,徐卫最清楚金军的虚实。现在女真的精锐部队都云集在西部,以防御有西军和辽军。河北和燕云地区的力量应该是薄弱的。为了收缩防御,避免兵力分散,金国很有可能将中原淮东地区的兵力撤到黄河以北,如此一来,反正中原淮东不可守,不如还了,或许还能缓和一下。
但是,这却不符合女真人一贯的风格。那帮剽悍,残暴,又没皮没脸的狄夷,一贯都是以凶狠的姿态南面,不可能说兀术一死,就废成这般模样吧?不是有消息称,完颜亮上位了么?那货志在灭宋,怎么可能乖乖归还中原淮东以示弱?
“九弟?”徐良见堂弟好一阵都不言语,忍不住催促道。
徐卫好像想得出了神,并没有搭理他,徐良见状,又道:“你想什……”
话没说完,忽见堂弟举起手示意他噤声,没奈何,只得把到嘴边的话又吞了回去,耐着性子等待着。只见徐卫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又缓缓起身,低着头在屋里走来走去,眉头越拧越紧,脸色也越发地阴沉。
徐良虽然心急,但面对这个执掌川陕,手握二十万雄兵的堂弟,还是把宰相的威风收敛起来。过了许久,徐卫突然问道:“六哥,倘若我们收了中原淮东,会怎样?”
“这……自然是大振国威,举国欢庆。”徐良回答道。
徐卫摇摇头:“不是这个,我是指,收回中原和淮东以后,朝廷接下来要作什么。”
徐良不假思索道:“那自然是派遣官员,司仪行政。”
“还有呢?”徐卫又问。
“还有?那就是派遣驻军,保境安民了。”徐良道。
“谁去?”徐卫接着问。
徐良想了想,轻笑道:“这还用说?河南府,自然是荆湖军队北上接管,淮东地区则由淮西军和江西宣抚司部队接管,难不成还调你西军来么?”
“这就对了。”徐卫沉声说道。
徐良不解其意,疑惑道:“什么就对了?”
与堂弟谈完话后,徐良忧心忡忡地离开了馆驿,他专门嘱咐驿丞,除非有诏命,否则其他任何人前来馆驿想见徐郡王,也一概挡回去,若有人问,便直说是政事堂的意思。
结果不出意料,川陕宣抚处置副使,东莞郡王徐卫抵京的消息当天就传开了。他从前的故旧闻听此讯,纷纷赶来馆驿相见。比如他从前的老长官徐处仁,王庶。又比如有并肩战斗之谊的折可求,乃至与其关系匪浅的何灌何郡王。至于朝中官员,那就更多了。
馆驿方面,以徐郡王过度劳累,极需歇息为由挡驾,实在不行,就搬出徐良,这才算将访问们挡了回去。
这一天,徐卫睡得很沉,他从下午一直睡到第二天清晨。徐良生怕他误了朝会,半夜就派人来馆驿守着,时辰一到,立刻去他房间催促。
天不亮,徐卫就起了床,洗漱完毕,用过早饭,然后将他最讨厌的朝服穿上。他在川陕,只需穿公服,就紫袍一披,金带一扎,幞头一扣,了事。但一旦来了行在,要上朝面君,那可就繁琐了。
先是戴一顶唤作“獬豸冠”的帽子,又高又大,十分碍事。然后披上罗袍裙,衬以白花罗中单,也就是裹衣。再后,束上大带,又以革带系“蔽膝”,接着就是“方心曲领”,后世影视作品中,经常见到古代官员上朝时,脖子上戴个儿童求平安的如意锁一类的东西,就是那玩意,最后,穿上黑色皮履。
这还不算完,徐卫的级别高,穿戴整齐以后,还要佩上玉剑、玉佩、锦绶,如果他是有文官,还要挂鱼袋。
一切收拾完毕,带着一身的累赘玩意出了馆驿。文官坐桥,武官骑马,馆驿外头他的卫士已经备好了马,就这么爬上马背上,叮叮当当地招摇过市。不过这会儿,杭州城居民都还没出门呢。到了皇宫,在正门宣德门前,文官就要下轿,武官就要下马,步行入宫。
徐卫虽然刻意低调,没跟谁打招呼,但很快,他就被认了出来。但凡他经过之处,都有人指指点点,窃窃私语,紫金虎就郁闷了,这天都还没亮,你们眼睛都这么好使?
“今天可就看大王的了。”一个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徐卫回头看去,辨认了片刻,正是秦桧。
“这话从何说起?徐某不过是奉皇命入朝以备咨询。”徐卫笑道。
“呵呵。”秦桧笑了一声,没再说什么。可能他也感觉到了,这位徐郡王跟他始终隔着什么。
此时,升朝官们云集在宫门内,御史还没有出来整队,因此大家三五成群地聚集着。不过,今天讨论的话题,基本都集中在徐卫身上。皇帝发金牌召徐卫入朝这事,只有宰执大臣知道,不过昨天消息一传开,相当部分朝臣都收到风声。大家现在讨论的,就是徐郡王入朝,会给这件事情带来什么转机。
众所周知,徐郡王是坚定的主战派。这是废话,带兵的不主战?而且一直以来,徐郡王都是一面旗帜,一面以武力反抗北夷入侵的旗帜,一面激励大宋将士效命疆场的旗帜。
他肯定是赞成北伐的,但现在女真人主动提出归还中原淮东,他岂有意乎?
在一片悉悉索索中,徐六靠了过来,轻声道:“看到了吧,这就是你的影响。”
“徐相过奖了,我这个人不怕贬,就怕捧。”徐卫道。
“少没正形,今天这场朝会,恐怕就将决定对金是战是和,为兄不要求其他。你把昨天跟我说的话,原原本本,奏明天子,传达百官,剩下的我来。”徐六道。
“知道。”徐卫道。
“记住,不管其他人怎么阻挠,打断,批评,你都不要受他影响,一定要……”徐良是担心堂弟武臣的身份。因为大宋立国以来,武臣不干预朝政,尤其是在军国大政方针上,武臣没有发言权。这十几年来,情况虽然有所转变,但观念这个东西是根深蒂固的。
不等他说完,徐卫侧首道:“徐相放心就是。”
话音方落,御史就出来吆喝了。文武百官各依官阶站立,徐卫是郡王爵位,又带着“知枢密院事”的西府长官头衔,在现任武官里,只此一个,所以他理所当然地排在武臣第一位。整队完毕,文武两列官员浩浩荡荡地向资政殿出发。
入得殿内,在皇帝还没有出来之前,大臣们仍旧可以和前后的同僚们聊上几句。但徐卫立在队列最前头,他身后那几个枢密院的签书,同知之类,都不相熟,因此也没话谈。
一直等到内侍出来,高喝圣上驾到,殿中顿时肃静。只见皇帝赵谨举步出来,也没扫视一眼,径直往御座而去。
只等他屁股一沾座,群臣推金山,倒玉柱,高呼万岁。形式一过,众臣平身,抱着笏板等待皇帝发话。
赵谨其实从后头一转出来,就瞄了徐卫一眼。怪只怪紫金虎名气太大,皇帝还在作亲王时就听过他的名字。只不过,大宋制度,宗室不参政,所以当时的皇帝听归听,也没在意。
可现在不同,徐卫是他的臣子,而且是一个镇守边关,手握雄兵的军队统帅。所以,赵谨尤其注意了一下。徐卫的形象,很符合他的猜测,武臣就该是这副模样。
皇帝也不问朝臣是否有本要奏,直接看向徐卫道:“这位便是川陕宣抚处置使,东莞郡王徐卫吧?”
徐卫闻言出班,手持笏板道:“臣徐卫,充任川陕宣抚处置副使,奉陛下诏命,入朝觐见。”
“好,朕听说两个月的路程,徐卿十余天就赶到。贤卿握兵在外累年,然一见召,即火速赴行在,事君可谓得体,朕心甚慰。”赵谨称赞道。
徐卫这是第一次见到赵谨,听皇帝说话,似乎还算持重?可听六哥的话,这位赵官家似乎有点……
“此臣本分而已。”
“甚好!若外臣都能如徐卿这般,何愁天下不太平?”赵谨提高音量说道。见殿中一片沉寂,他顿了顿,继续道“此番召卿紧急入朝,非为他事。贤卿坐镇川陕,统率西师,屡次大败北夷,复陕西全境,收河东半壁,天下谁人不知?今北朝派出使团南下,欲与我朝交好,许还中原淮东之地。朝议各执己见,没有定论。臣以卿总兵多年,知金人尤深,因此,想问问徐卿对此事有何看法?”
“启奏圣上,臣以军旅之事事陛下,照理,余非臣所问。”徐卫这个样子还是要作一作的。
“徐卿为国征战多年,川陕因卿而得以保全,乃柱国之臣,何必顾虑?但有意见,只管说来。”赵谨道。
徐卫停了片刻,这才执着笏板道:“既然圣上垂询,那臣就直言了。”笏板这东西,本来是大臣们用来作记事本用的,可以在上面记下自己欲奏之事,或者皇帝的指示之类。不过徐卫的笏板上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有。
“臣,反对与金议和!”徐卫没作任何铺垫,开门见山。
尽管大多数人已经料到了这一幕,但当真真切切听到耳朵里时,还是不禁震动!殿上一时议论四起!
徐卫不为所动,继续道:“若与金人媾和,则中其算计,自乱阵脚。”
赵谨也不禁为之色变,这些话他从徐良等大臣那里已经听得多了,但自徐卫口中说出,意义又不一样。因此疾声追问道:“哦?从何说起?”
“回陛下,金人主动提出议和,许还中原淮东。非止缓兵之计,更包藏祸心!”徐卫到底是战场上混了多年的,这说起话来中气十足,尽管殿中些许嘈杂,可他洪亮的声音仍旧传遍每一个角落。
赵谨不安地动了动,等待着下文。朝臣们更是停止了议论静听,不仅仅是缓兵之计?那还有什么?
“自朝廷联结契丹,攻灭西夏以来,女真人受到的威胁与日俱增。这就迫使北夷不得不将防御重心放在西部。如此一来,不可避免地说法要削弱其在南方的力量。历年来,金军一直在南方保持攻势,但如今,非但无力对襄汉地区发动进攻,只怕还得转入守势。然,我军东起两浙,西至川陕,无处不在备战,金人闻听此讯,岂能不心胆俱裂?”
“若毫无举措,被动防御,西边不好说,但以其南方的力量,只怕很难挡住荆湖、江西、淮西三司部队的进攻。因此,有意抛出议和,许以中原淮东,一来是缓兵之计,拖延我大军北上的步伐。但这,并非是主要的。”
“女真人之祸心在于,其心知在西部难以施展,而且征战西陲,也难以影响我朝大局,因此,才有了金使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