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初四,镇江厨。
自打天子到达此地,御驾亲征,镇江着实热闹了一阵。再加这段时间以来,时常都有捷报从前线传回,管事的官员们有不失时机地公开消息,镇江府更是一片欢腾。前些时候,说是三路大军已经对开封府的金军形成三面合围之势,坊间都在传言,说走过年之前,官军必定能够光复中原,收还故都!
所有人都欢欣鼓舞,唯独一个人还悬着一颗心。那就是当朝宰相,徐良。此次北伐大计,是他一手主导,为此筹备了多年,可谓志在必得。但徐良好歹也走出身行伍世家,深知战场上的形势瞬息万变,只要事情还没有成定局,那就有变化的可能。只要没收到折彦质光复东京的奏报,事情就还不算完。
再者,因为川陕距离江南路途遥远,他暂时还不知道堂弟是怎么布置的,西军终究将以什么办法策应南方诸军,都还是未知之数。因此,不敢过于大意。再加上皇帝赵谨,隔三差五的就发牢骚,一直念着要回杭州去,让他好生烦恼。
等到初四这天,他刚吃完早饭,便有内侍从行宫来,说是天子要召见他。不用都知道,赵官家又要说什么。十有八九还是那套说辞,当谁不知道呢?保管是那刘皇后又使人从杭州来,催促官家回去。
有时候徐良真有些冒火,后宫不得干预政事,这是祖宗定下的规矩。平常吧,刘皇后替自己的刘家那些人讨些好处,谋些利益,自己也不好过于较真。但你这成天没事就左右君上,是何道理?
真是千选万选,选把漏油灯盏”当初决定拥立皇帝,自己和一些重臣都中意当今天子,可谁曾想竟是这么个……
郁闷了好一阵,终究还是不敢逆了皇帝旨意,便收拾收拾”挖干净耳朵又准备去行宫面圣了。其实,徐良的住所,就在皇帝行宫的边上,走路片刻便到。他在内侍引领下,刚出门,便听得街头上一片嘈杂。好些百姓奔走呼告,也不知道是在说些什么。
〖真〗实没留意,可往前走一段”那街上的行人就跟疯了似的,这使得徐六心头一紧,看这样子怎么像骚乱似的?便叫人停了轿子,召过一个随从道:,“你去问问,怎么回事?”“是,相公。”随从应一声,便撩起袍子往旁边跑,只见他拦了个男子问了几句”赶紧又抽身回来。
“相公,街上都在说,前线大捷!”随从也进喜笑颜开地报道。
大捷?我怎么不知道?徐六一时疑惑,随从见状又道:“相公,听那人说,先前前线回来的信使已经飞马过市了。”“没瞧见有信使呐?”徐良道。
“许是错过了?”随从猜测着。“要不,小人再去问问?”徐六想了想,摇头道:“罢了”官家召见,迟了不好,先去面圣。”语毕,放下了帘子。正打算走呢,随从在外头喊了起来“相公,相公!信使来了!”徐六一听,坐不住了”索性车了轿,问道:,“哪呢?”
“相公请看”前面,前面!”随从大声喊道。徐六抬头眺去”果见一骑一阵风似的从旁边驰过,那马上的骑士背着匣子边跑边喊“大捷!朱仙镇大捷!”徐六目送着骑士远去,脸上变了颜色,沉声道:“朱仙镇?”为了北伐中原,他费尽心力,开封府哪个县哪个镇他不知道?这朱仙镇,距离东京城不过几十里!现在这信使喊着“朱仙镇大捷”那岂非意味着……
一想到这里,徐六心跳突然加速,身体也感觉有些没力了,难道说,成了?碰上这事,也顾不得去见皇帝了,赶紧往轿子里钻,一边钻一边道:“快,去中书!”
他说的中书,其实也在宫里。原来行在设在镇江府时,曾经兴建了行宫。这次他陪皇帝御驾亲征,天子自然住在行宫里,他们这些随驾的重臣,理所当然地在从前的中书政事堂里办公。
等他慌慌张张,风风火火地抢进中书政事堂时,官员们早就已经聚在一起,激烈地讨论着什么了。一见他到,全都一窝蜂地拥了上来。
七嘴八舌,情绪激动地说着什么,他也没听清,只顾着捷报的事。
“捷报在哪?到了没有?”徐良疾声问道。
官员们只顾着欢喜,倒忘了这一节,还是有个反应快的,麻溜地窜进他的办公堂,取了捷报出来,欣喜道:“徐相,刚刚到捷报!说是朱仙镇大捷,平官们正等着相公来宣示呢!”
徐良作到一国宰相,大场面没少见吧?可这会儿手却有些不听使唤,哆哆嗦嗦地接过那匣,怎么也启不开封,还是旁边的下属帮忙,他才打开了封条,取出了捷报来。
展开一看,首先就瞧见“汾阳郡王,都督诸路兵马臣彦质”知道是折郡王的亲笔了。再往下看,这位中年发福,身形有些走样的大宋宰相竟有些站立不稳,旁边的下属们一瞧不对,慌忙上前搂住,焦急道:“相公?这是……”
徐良似乎连寺息都不顺畅了,喃喃道: “苍天有眼,祖宗庇佑啊!”
“相公,到底怎么回事,你倒是说啊?”旁边催促道。
徐六的脸上突然泛出一层奇异的光彩,连两个眼睛都放亮了,情绪也陡然高昂起来,颤声道:“王师在朱仙镇,取得大捷!决定性的胜利!一举击溃金军主力!”
原来,折彦质这道捷报,正走向朝廷报告了朱仙镇会战的结果。神武前军和神武后军于距离东京城数十里外的朱仙镇,与金帅乌延蒲卢浑率领的金军主力决战。岳云率神武后军一部,率先发动进攻,随后,韩世忠也率神武后军一部,插往金军侧翼。初时,战斗十分激烈,在方圆十几里的战场上”处处都是血肉相搏。整个上午,宋金两军都在浴血奋战,难分胜负。
折彦质率领的折家军一直没有动,到了晌午过后,折郡王眼见金军仍旧负隅顽抗”方才派遣折彦适和折彦野两员悍将加入战局。好一场恶战,双方动员马步军超过二十万人,就在朱仙镇这么一个小地方,殊死搏杀。金军仗着其马军优势,曾经一度打乱了韩世忠的阵形。可这位荆湖宣抚使也硬,愣是咬牙撑过了钢铁洪流的冲击,阵形不溃!
岳飞,作为一名高级将领”竟也亲上一线。率领马军反复出入敌阵,杀得人是血人,马为血马。有一点得承认,金军纵使不如当年英勇,而且是在绝境之中作战,人无固志,但其决死的勇气还是不缺的。宋军拥有优势兵力,从早上打到晌午之后”居然不分胜负!
到了下午,战局仍旧胶着。可宋军那是气势如虹!上到汾阳郡王折彦质,下到一个普通士卒,那都是奔着胜利的目的来的,不打垮你行么?在宋军拼死进攻下”金军渐露疲态。正当两军僵持时,金军右翼的一支兵马在遭到折家军猛攻之下,出现溃散的迹象。刚开始”溃散的金军还不多,可他们一跑,这个头一开,不到一盏茶的时间,整个金军右翼完全崩溃了!
折彦质一见,立即命令折家军全军突击,从右翼打开局面!右翼暴露,处在中间位置的乌延蒲卢浑应付岳飞已是吃力,如何抵挡得住折家军的猛攻?眼看着就要兵败如山倒”十万火急之下,蒲卢浑摘了头盔”免胄示于众军,放声大呼。
左翼的赤盏晖也不改悍将本色,死死挡住韩世忠一次又一安的进攻。激战中,赤盏晖面部中箭,脸上给射出一洞来,可这厮直接抓把土塞住,继续搏杀。但是,他二人的骁勇,换来的只是金军片刻之间的回光返照。
下午临近黄昏前,淮西军的前锋李显忠部赶到朱仙镇,立刻加入战局。他成了压垮金军的最后一根稻草,在李显忠部到达不久,金军全线溃败!金军士兵漫野而逃,而宋军则在后头紧追不放!
这战大会战,一旦一方开始溃败,那就不是作战了,而是追杀。
从朱仙镇到东京城,这四十里路上,成了无数金军将士的断魂地……,
折郡王这道捷报,是在大战刚刚结束时写的,因此详细准确的战果统计还没有出来。但他在奏报中用了一句话,说是此战的斩获,“多年未有”从他这自信的话语中不难看出,恐怕只有当年的定喜大捷,才能与此次会战相提并论。
眼下,金军残部已经逃进了东京城,作困兽之搏。但折郡王同时提到,在河北,有友军袭击了北岸,切断了金军退路,因此他乐观地表示,光复故都,只在朝夕之间,请天子再候佳音。
徐良把这前因后果一说,政事堂里沸腾了。这些满腹诗书,平素里举止得体,儒雅不凡的官员们“得意忘形”有人抓了帽子,有人激动得手足无措,搂着同僚一个劲儿地摇,还有的竟失态得痛哭失声!
宋军不是没有打过胜仗,也不是没有打过大胜仗,只是这一回意义实在太过重大了!中原是什么地方?东京是什么所在?官军光复此地,可谓一雪二十年之耻!真是普天下,同一哭,纵哭死,也幸福!
而主导此次北伐大业的徐良,此时也感慨万千!他首先想到了自己去世的父亲,倘若父亲多活那么几年,看到这一幕,想必也该欣慰了;
其次,他又想到了先帝赵谌,这位以恢复为己任的先王,穷一生之力,企图洗雪国耻,光复中原,可惜大业未成,中途崩殂,如果他在九天之上看到这一幕,也当含笑;再次,他又想到了前线忠勇奋战的将士们,不容易,真是不容易,这一次,朝廷必须拿出大手笔来,否则,怎么对得起忠勇之士?
可他想来想去,他就没想到折郡王在奏章中那一笔带过的,说是河北有友军切断了伞军退路这一点。
“徐相,照折郡王这意思,东京是早晚的事?”有人还不放心,在那阵激动劲稍稍过去之后,赶紧问道。
徐良深深呼吸一口,点头道:“朱仙镇大捷,是决定性的胜利,金军无法翻身了!东京光复,为时不远,当不会髅出本月!”
“那还等什么?咱们赶紧进宫去,向圣上道贺啊!”有人提醒道。
徐良此时才想起,皇帝还等着召见他呢当下不再迁延,即率了众官直投宫中而去。出了中书政事堂的大门,便已听到宫外欢声阵阵,想是消息已经在镇江城里传开,百姓在庆贺吧。
这一群朝臣,个个眉飞色舞,人人步伐轻盈,纵使六七十岁的老臣也感觉年轻了不少,轻飘飘地飘向了大殿。
倒是大殿里,已经等了一阵的赵官家些不耐烦了。除了不耐烦,他也有些为难,按说这御驾亲征,怎么着也得过长江去吧?可他没去,就一直呆在镇江府了。不去也成,至少得在这儿等到战局结果出来吧?可偏生在杭州的皇后刘氏隔三差五地遣人来要么就是询问他父叔的情况,要么就是催促官家回去。
赵谨也想回去,找了徐良几次,可宰相再三地劝,这才来多久此时要是回去,不动摇军心呐?今天又找徐良来,赵谨实在都觉得有些抹不开面了。
“你说制日会不会是,不满呐?”久等不来,赵谨一边朝外张望,一边问道。
他旁边一名内侍,三十多岁年纪,中等身材,面色白净五官还算标致,下巴稍嫌尖长没事时,眼睛总盯着地下听皇帝问,答道:“官家过虑了,徐相终究是大臣,怎会对陛下不满?许是,有什么事耽误了?”
赵谨一听,质疑道:“朕召见,怎会有事耽误?许是他晓得朕要提回行在的事,因此迁延不来?”
那内侍不是旁人,正是侍奉过先帝,极得信任的沈择。一来,他给当今天子的印象不错,二来,他有个同乡故交,关系一直很好,就在刘皇后身边当差,走了这条路子,如今又出来了。这次让他陪同皇帝来镇江府,就是刘皇后的主意。而且赵谨也乐意带着他,因为很多事情,他都可以代劳,省去了许多麻烦。
听皇帝这一句,他故意不答,而是岔了话题道:“官家,娘娘几次使人来催,是达挂着官家,这是人之常情,徐相忧心着国事,所以不太理解。”
赵谨听在耳里”匝了咂嘴,叹道:“这国事,不也是朕的家事么?怎就只宰相忧心?朕难道不管?”
沈择还没有来得及回话,忽见瞥见一大群官员朝殿内涌来,忙道:“来了。”
赵谨一瞧,心里“嘎嘣”一声,紧张地在御座上挪了挪屁股,心说坏了。早知道,我就不开这个口了!现在好了吧,惹毛了宰相,这是带着大臣犯颜直谏来了!完了,这一关可咋过?哎呀!
沈择也瞧着不对头,小声提醒道:“官家,暂且不提回行在的事。
“嗯,嗯。”赵谨连连答道。“他若问时,朕只找个理由搪塞过去“……”
再说这徐良领着一班大臣上得殿来,人人大礼参拜下去,徐良洪亮的声音压过了众人:“吾宴万岁,万岁,万岁!”
赵谨听了,不解其意,这除非是朝会,接旨,又或者重大典礼,才须如此隆重,这平日毒臣会面,行个礼就是,何必“……因此问道:“徐卿,这是何故?”
“臣等,向陛下贺喜来了!”徐良抬起头,一脸的喜气。
赵谨更加疑惑了:“喜从何来?”
徐良停了一下,随即朗声道:“喜从北面来!”
赵谨好像还是不明白,摇了摇头,徐良见状,笑道:“恭贺陛下!贺喜陛下!赖陛下神威所致,将士用命,已于日前,大败金贼于朱仙镇!距离东京,仅数十里!今大势已定,收复中原,光复故都,只在旦夕之间!”
赵谨听了之后,反应很奇特。他先是怔住,好像不怎么感冒,继而,面露惊色,瞪大了眼睛!最后,脸上才渐渐露出笑容,朝内侍望了一眼,转过头来,一副让人哭笑不得的模样:“这,当真?”
“臣岂敢拿此等大事戏言?折郡王捷报在此,请陛下过目!”徐良取出捷报,双手呈上。沈择慌忙小跑着下得殿来,取过捷报,又一路跑上去。赵谨一把接过,展开来看。
虽说这位皇帝比不了他去世的哥哥,但他毕竟是皇帝,这天下毕竟是他的,一旦得知前线大捷,中原光复在即,喜出望外那是必须的。
合上捷报,赵谨大喜道:“没想到,真数想到,这真是,真是,意外啊!”
这话听得下面一群大臣面面相觑,啥意思?没想到?意外?合着…“怎么地,前线将士不该打胜仗是怎地?这么说起来,官家你从来没指望能收复中原?
不过,后头皇帝一句话算是圆回来了:“这真是神明庇估,祖宗有德啊!前线将士英勇奋战,铸此大捷,朝廷当明文表彰!朕,也要给折郡王降下亲笔,不如此,不足以抚慰忠臣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