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对徐卫辞职有所怀疑和保留,朝廷并没有迫不及待地宣布新“川陕宣抚使”的人选。刘光世作为现在川陕宣抚司唯一的长官,顺理成章地代理“宣抚使”职权。他虽然在西军中任职多年,但老说话,川陕宣抚司的事务又岂是区区一个经略安抚司可比的?不过,这世上最容易作的,就是作官,具体的事务你不一定要清楚和熟悉,让下面的人去干就成了。所谓作官的最高境界,就是凡事不必亲力亲为,掌握大局就行。
这一点,刘光世作得比较好,再加上他也确实有点摸不着头脑。所以这段时间,本司的大小事务,几乎都委给参谋、参议、总领、机宜们负责。有事,幕僚们便来寻他签字、画押、盖印。
这日,刘光世仍和往常一样坐在徐卫原来那间签房里,手里捧着宣抚司大印把玩。马扩来到门口时见此情景,微微皱了皱眉,随即道:“刘宣判。”
“哦,马参谋,请进请进。”刘光世显得很客气。
马扩手里拿着一道公文,上来就摊在刘光世面前,解释道:“这是给鄜延帅司的命令,卑职已经拟好了,请宣判过目,若无问题,即刻签发。”
刘光世伸手拿起,一边问道:“是何事啊?”
“朝廷早就明令本司,将当日接收的金国宁边州,金肃军两地,以及投降的七千余金军将士全部归还。这事徐宣抚在任时就已经派人去跟金国有关方面接洽过了。只是金人一直拖着,最近才决定。现在,只要把这命令发给鄜延帅司,让他们交割便了事。”马扩回答道。
刘光世听了,并不言语,仔细看了一遍命令,并无任何不妥之处。只是,如果就这么签了,显得他这个川陕长官不太得劲,遂又看一遍,指示道:“这事千万得谨慎仔细一些,金国跟我朝定了和约,我们不当介入金辽战事。接受人家土地城池和部队装备,本就不对,如今还回去,不可以出了差子。要嘱咐鄜延经略司,不要大意了。”
马扩点点头:“这是自然,宣判的指示,一定让人传达给徐经略。”
“这便好。”刘光世说一声,便拿了旁边大印,双手捧定,用力地盖了上去。盖完,仔细把印放入匣子,又拿起公文上上下下地看,这才交还马扩。
马子充拿了命令出来,唤过本司一名干办公事,乃是当年徐卫起兵时,从大名府徐家庄带出来的老人,姓曹的,吩咐道:“你亲自走一趟,将命令传达给徐五经略。你只转告他,按原定计划行事就是。”
命令很快送到延安府,徐卫去职之前,就已经把这件事情仔细告诉了堂兄徐洪。因此,徐五一接到命令,马上就派人准备向金国交割。
在这件事情上,金国其实并不积极。当初徐卫派人去大同府见仆散忠义,声明要交还土地城池以及降兵降将时,仆散忠义还怀疑有诈。为什么?只因东胜州、河清军、金肃军、宁边州这四个地方,正好处在黄河拐角处。
黄河流域,呈“几”字形,而这四地,就处在“几”字的右上角之内,注意是之内,而不是外头。现在,这“几”字右上角里头,原来由金国控制的河清军和东胜州,都被辽军攻占了,而金肃军跟宁边州又投降了西军,也就是等于说,金国在这个“河套”的势力,已经不复存在,完全退过了黄河。
结果,大宋又要把两地交还给它。这土地是好东西,但问题是,你还给他,他守得住么?契丹人就在它面前虎视眈眈,双方都能感觉到对方鼻息的距离!
所以,仆散忠义非常纠结。你若不要,人家巴不得笑纳了,若要,又根本没办法驻守。实在拿不出主意,便请示燕京。完颜亮乍闻此讯,非常吃惊!他倒根本不在乎这两块地盘,他吃惊是在于,以徐卫的作派,吃进嘴里的肉,断没有吐出来的道理!这是怎么个情况?
大同府来人禀报说,西军方面称,是奉杭州之命。金国君臣从这一条信息上分析得出结论,徐卫是迫于宋廷的压力,不得不如此。但这样一来,又说不通了,徐卫是什么人?他在川陕都生了根了,还会搭理杭州?因此,只有一个可能,杭州跟徐卫不对路!
恰在此时,有出使南方的金使归来,告知宋廷有重大人事变动。执政多年的南朝次相徐良主动辞职,离开了相位。他辞职以后,南方朝廷里去职外任的大臣非常之多。看样子,应该是政治斗争的结果。
完颜亮综合消息一分析,喜出望外。这是南朝在打击徐家的势力!如果说只是换宰相,还不足为奇,南朝有这个频繁更换宰执的传统。但是,徐良不是一般人,就连金国君臣都知道,南朝以前一直是徐良说了算。他去职,必有内情。如果这还不能说明问题,那么徐卫被迫交还土地降军就是铁证!
好!太好了!南朝这是在作大金国想作,而作不到的事情!
那徐良一直是大宋朝中主张对金强硬的实权派,他去职,可能就意味着南朝对金策略的转变!而徐卫,简直就是大金国的心腹巨患!是金军的生死仇敌!他坐镇川陕,手握雄兵,又有便宜行事大权,时时刻刻不在威胁着大金国的中枢所在,燕京地区。现在南朝打击徐家势力,这不但给大金国减压,更让金国君臣看到了自己近年来对宋“示好”的收效。
完颜亮暗爽不已,为了继续结好他的赵皇兄,他大方地表示,宁边州和金肃军大金国就不要了,当作礼物,送给大宋,只把部队接收回来就是了。因此,一面派人接收,一面遣使南下,讨好卖乖。
冬月,金国大同府仆散忠义派出使者到鄜延,约定本月二十九,在丰州边境上接收。原来女真人想在黄河岸边交割,但徐洪不同意,坚持只把金国降军送出丰州了事。仆散忠义不料有诈,怕坚持己见,反倒让西军笑话大金国胆小,遂同意了。
那七千降军,自打投降之后,先是徐勇将他们解除武装,后来徐洪又下令将他们分散安置。干些什么?暂时给西军当劳役,比如修城墙,挖沟渠,反正我养着你不能白吃饭吧?
降军们都有怨言,他们原来是金国正规军,干的是刀口舔血的营生,现在却他妈当苦力!可没奈何呀,这降军不是那么好当的,能捡条命就不错了,权且忍耐着吧。西军把咱们分散安置,看样子,这苦力还不知要当到几时是个头。
二十九这一天上午,鄜延帅司将所有降军集合到丰州郊外,其辖下的麟府安抚司长官徐勇亲自出面料理此事。
金军降兵们陆续汇拢,这些被解除武装的士兵颇有些疑虑,不知道接下来是什么命运。他们四处张望着,又互相传着话。只见西军的骑兵在远处警戒,步军扎在外头形成合围之势,看这样子,莫非今日该遭!
“我觉得心头跳得慌,要出事。”有金兵小声道。
“娘的,西军是想要我们性命吧?”
“不会,如果要我们性命,当初投诚时就取了去,何必等到现在?”
正议论时,负责押解的西军士兵喝道:“休聒噪!快走!”
七千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汇聚到丰州郊外的旷地中,倒也颇有声势。只是,脱毛的凤凰不如鸡,没有了武装,这些旧日的精锐部队,不过就是待宰羔羊而已。徐勇望着一片攒动的人头,在马背上对旁边的曹干事道:“下午你就别去了,到时候乱起来,恐有个闪失。”
那曹干事扭头看着徐少帅笑了笑:“少帅莫不是忘了?当年我可是在徐家庄追随太尉起兵的,如今虽在宣抚司勾当,身上的本事却没丢,怕个甚?”
徐勇点点头:“随你吧。”语毕,便命部下去汇总人数,当日受降时,得将官士卒整七千二百。接收之后,死了些许,如今要交还,总得给人一个详细数目。一阵之后,部下将从各押运军官那里得来的数目上报,今日集合此地的金军,共计七千一百四十三人,也就是说,因伤病或者其他原因,死了五十七人。
“行,有数了,吩咐下去,让这些金兵都吃饱喝足了。”徐勇下令道。“饿着肚子可跑不快。”曹干事闻言笑了起来。
衣衫褴褛的金兵们正议论纷纷,六神无主,连日赶路,此时是又累又饿,可巧了,便有人瞧见外围生起袅袅炊烟。有那不晓事的,还欢喜得紧,这下好了,有饭吃了。可那些老兵油子们就嗅到不同寻常的味道。
一群汉签军聚在一处,因为天,都把双手拢在袖中,缩着肚子,不停的在原地跺着脚,其中有年长的对小兄弟们道:“西军埋锅造饭,八成是给我们吃的,你们知道这叫什么饭么?”
其他人纷纷摇头,都说不知,有一个灵巧的脸皮一跳:“莫不是断头饭?”
这话把旁人吓得不轻,纷纷喝斥道:“你这吃屎的嘴!能说句吉利的!”
“别骂!我看也是如此!”那年长的说道。“让我们吃了这一顿,好作个饱死鬼!南边,但凡犯在官府手里,判了极刑的,临头一刀前,都要给你吃顿饱。免得你到了阎王殿上还叫饿!”
“哥哥,可别吓唬弟兄们!咱们当日在城里,千难万难,树皮都扒来吃了,总算还是撑过去。别到了今天才……”
“唉,娘的,不管了,好歹也个作饱死鬼,总强似当初饿死在城里要好!我听人说,这一世作了饿死鬼,下一世投胎就得作乞丐。我他妈是不想当叫花子。”
“当乞丐我都认了,别叫我再他娘的当兵,我去他娘的!”
这一伙汉兵骂骂咧咧,声音越来越大,旁边其他降兵听了去,或者语言不通听不明白,便纷纷打听。消息很快传遍了所有降兵,徐勇在高处明显看到降兵军中起了骚动。他可不想在这当口出什么乱子,因此回头道:“放一火,给他们压压惊。”
“得令!”一马军军使应声道,随即一招手,带数十骑奔出去。手里都提三眼铳,这玩意,虎捷马军早不用了。
那降军们正群情激愤,又惊又怒,在外围的突然瞥见有马军冲过来,都叫着不好!却见那伙马军在不远处勒住马,都把手里的器械举向天。随后一连串的炸响,嘈杂的人潮逐渐安静下来。
降兵们都是跟鄜延军打过交道的,在战场上见识过西军火器的厉害。因此一听到这声响,立马条件反射似的矮腰缩头!放了铳之后,又有步卒插入人群中喝令降兵噤声,这才弹压下去。
没多久,见得炊烟停了,想是饭已作好。又等一阵,便有人来抽降兵去,挑了一担担的馍来。饥饿的金军看到食物,若不是旁边有全副武装的西军在弹压,他们早冲上去了!不等箩筐落地,无数双手从四面八方伸过来,抓了馍就往嘴里赛!整个降兵阵乱了套!
那饿得不行的降卒大口大口地嚼着,也不管是不是好粮,噎得直翻白眼!甚至还有咽不下去的,使劲捋着喉咙。最外围警戒的鄜延士卒,都听见响成一片的“吧哒吧哒”,那吃相,没法说。
在他们拼命进食的时候,有西军军官,挎着刀,带着兵进来巡视。但遇见挡路的,一鞭子抽过去,居然还是顾不得疼,只顾吃。
“长官,这是最后一顿不?”突然有人问道。
那军官寻声望去,这个兵却有些老了,或许是个金军军官也说不定,手里拿了块馍却没有吃,想是没有食欲。对方说的不是汉话,而他却听懂了。
“党项人?哪一家的?”那丰州军官问道。
“苏尾。”老金兵回答道。
“苏尾?倒巧得很,我也是苏尾,怎么作了金兵?”丰州军官问道。
“虽是苏尾,却在夏境,当年夏主投金,我们弟兄随了去。后来大金国便把我们安排到边境驻扎,听女真人节制。”那老兵道出原委。
那丰州军官上下打量了他,又左右看了看,道:“你过来。”
那党项老兵一怔之后,果然探过头去,只听对方道:“既是一家,我便透个信给你。如今我们大宋跟大金化了干戈,大金皇帝认我们大宋天子为兄,两国如兄弟一般。金肃和宁边两边,原是大金国占着的,我们合不该要。因此如今主政川陕的刘宣抚奉命要还回去,连带着你们,也要交还金军。所以,不必担心,下午,你们就能回去了。”说罢,那丰州军官笑着拿马鞭轻轻打了他一下肩膀,带着人自去了。
党项老兵呆立当场,半晌之后,将手中馍往地上一扔,吃不下去。旁边弟兄们一看,纷纷问其缘故。那老兵叹了一声,道:“祸事了,宋军要把我们交还大金国!下午就交割!”
他这一句话,不啻一声惊雷!原来把我们集结在此,是为了交还大金国?这么说,下午我们就能回去了?这可是天大的好消息!刚才还以为饱餐一顿准备上路呢!
士卒们喜笑颜开,老兵暴声喝道:“都闭嘴!回去也是个死!”
“千户,这是怎么说!”他的百夫长急问道。
那被称千户的老兵四周一望,双手下按,示意大伙蹲下来。旁边其他士兵一看,也围了过来,听他要说些什么。
千户仰着头四周一望,看到的是一双双焦虑的眼睛,尽管四周都很嘈杂,他还是压低声音道:“你们说,我等是怎么到这里的?”
“这,还用说?当初势穷,不得已,投降了西军啊。”
“那我再问你们,我们投降时,辽军可曾兵临城下?”
“那倒不曾,只是东胜州跟河清军都完蛋,契丹人又把着黄河,我们粮尽援绝,不投降西军,只有死路一条。”
“这就是了,辽军不曾打到金肃来,我们投降西军,便是不战而降。就算回去了,能有我们的好?仆散元帅治军你们是知道的!”千户威胁道。
四周将士沉默了,仆散忠义治军严厉,这谁都知道。军中执法尤其严苛,若犯军规,轻则军棍,重则处死,我们降而复返,恐怕没有好果子吃。更何况,我们还是党项人。
“千户,我们根本没得选择,只有回去一条路可走。西军,是断断不会收留我们的。”百夫长说道。
千户冷笑一声:“要回,你们回,我是不会回去的。”
旁边有士卒立即求道:“千户,弟兄们追随一场,是生是死,好歹也在一处。若有明路,也指给弟兄们看看吧。”
那千户只是闭口不言,众军求得急了,他才道:“仆散元帅治军严厉,我们又是党项人,女真回去,或能免死,我们铁定要掉脑袋!回去要死,西军又不肯收留,我们只有一条路可走!”
“千户是说……回夏境?”有人试探着问道。
“正是!我们如今亡了国,投谁都是投。夏境虽被契丹人占着,但我就是死,也要死在故土上,总强似死在异乡,魂魄也回不到家!我们如果奔辽,投奔萧合达,他原是夏臣,若见我们是党项人,未必就不容!”千户坚定的语气,倒感染了不少人。
其实他的话不完全是真。确实,仆散忠义治军严厉,但是他们是势穷而降,且没有投降进攻的辽军,而是转投了西军,情有可原,回去未必就死。但是,以仆散忠义的治军原则,士卒可以免死,军官肯定不饶。所以,他才要鼓动这些党项兵跟他一同投辽。
那四周党项兵听了,都有些心动。但是,西军在旁边押着,怎么逃跑?
当拿这话去问时,那千户回答道:“我仔细看了看,西军虽然押着我们,但其实兵力并不多。威胁最大的就是那一支马军,如果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跑,便是长了八条腿也是个死。所以,我们要在交割完毕之后,金人领我们过河之前,见机行事!谁愿跟我去?”
他的百夫长当即就道:“我愿随千户!”军官一带头,士卒哪长脑袋?纷纷同意!当下,凡属党项的降兵都互相通着消息,甚至连契丹兵和汉兵也串联,就是瞒着女真人。这七千人里,大部分都是党项兵、汉兵、契丹兵,只有军官和少数士卒是女真人。所以,饭吃罢,除女真人,其他人都串通得差不多了。
而徐通和曹干事也估计他们串通得差不多了,便下令集结,往丰州边境上前进。鄜延士兵呼呼喝喝,押解着七千降军,数百鄜延骁骑在后压阵,浩浩荡荡向北而行。
约莫走了不到两个时辰,已经抵达事先与金人约定的地界。但金国方面的人员还没有到,徐勇暗中传令,稍后,只要一交割完毕,金人接了手,所有部队立即撤回。不管背后发生什么事情,都不予理会。
“来了。”曹干事望到前方有马飞驰而来,对徐勇道。
徐少帅伸长脖子一眺,又听他疑惑道:“怎么才几个?”
“女真人的势力退出了大河,现在西岸是我们和契丹人的天下,他们怎敢声张?倒不怕我们,只怕惊动了河清的辽军追杀过来。”徐勇笑道。这倒也正好,光凭这点人马根本弹压不住。
片刻之后,但见百余金骑奔驰过来,人马倒还雄壮。都执枪背弓,显是作着战斗准备,以防不测,但防的,却是辽军。
到了近前,大队停下,三骑放慢速度前行,徐勇一见,便和曹干事以及部将们迎了上去。对面三个人中,有一个是汉人,徐勇便望定他问道:“来者何人?”
“我等奉仆散元帅之命,前来接收。敢问是鄜延经略司的官人么?”那汉官问道。
徐勇点点头:“我是鄜延帅司辖下,麟府安抚使,奉上司令,今有七千一百四十三人,俱在此处。你们可清点人数,若没差错,交付了文书,我便可回去复命。”
说罢,呶了呶嘴,曹干事打马向前,自怀中取了文书递过去,那汉官接了,其实就是一张“收条”而已,写明某年月日,某司向某司交割金国降军多少人。那汉官显然没有清点人数的打算,他们来的不过百十骑,要去数七千人,得数到几时?
朝一片攒动的人头望了几眼,扭头示意了一下,旁边军官即回头下令。当即便有数十骑脱离队伍,奔向降军阵中。其实他们去,也只不过是看看,以示谨慎而已。走马观花似地看了回来,上报无碍。
那汉军便掀起衣摆,从腰间取了印记,往文书上一盖,交还曹干事,还说了声“有劳”。徐勇没料到女真人办事如此马虎,要是交战,我混几千兵在里头让你带回去只怕你也不知道。
其实,女真人对讨回土地降军都兴趣不大。但是城池可以因为无法防守而送给南朝,但降军如果弃之不顾,总没有道理,因此这才马虎。再加上这里距离辽军太近,如果时间拖久了,难保不出事,因此要速战速决。
曹干事拿了文书,交给徐勇过了目,确认无疑之后,徐勇便对那汉官道:“既已交讫,那就没我们什么事了,告辞。”说罢,便下令回丰州。
有了此前的命令,宋军撤得非常迅速,步军撒丫子在前头飞奔,骑兵在后头跟着。没一阵,跑得不见影儿了。
那汉官遂传下令去,让降军东进渡河。哪知命令刚下,人潮中突然爆发出一片的呼声!还没等这些来接收的金军搞清楚是怎么回事,早已串通好的降兵们便泄洪般向西奔逃!
“不好!快追!”一名女真军官大声喝道。
“慢!”汉官及时喝止了他。
“这是为何?”军官怒问道。
“这里距离辽军太近!一旦追杀,难免会被辽军察觉,到时就脱不得身!左右是些投过降的,由他们去!我们走!”汉官厉声道。
这次“叛逃”事件,很快就震惊宋、金、辽三方。刘光世知道出事以后,立即询问了原因,得知是在交割完毕之后才放了心,如实上报朝廷。就跟作买卖一样,我把货交到你手里,你给摔了,那跟我没关系,你也赖不到我。杭州方面也是这个想法。
而完颜亮闻讯之后,大为震怒,他倒不是怒西军或南朝,而是怒降军不愿归国。其实,除了跑掉的党项兵、汉兵、契丹兵以外,少部分女真官兵还是渡河回来了。不回也没办法,人家串通的时候,也不带他们。
而最为震惊的,则属大辽的夏境总管萧朵鲁不。那些降军向西奔逃之后,走散了一些,最后集起来的,只有三千多人,以党项居多。他们西入夏境之后,便奔着夏州去。因为夏州是萧合达的驻地,而此人曾经是夏臣,所以投奔他,比直接投奔辽军要好。至少,降军们是这么想的。
见数千人集体来投,萧合达心知事态重大,火速上报兴庆府萧朵鲁不,又同时从降军中选了几人随同报信的官员一齐前往。萧朵鲁不闻讯大惑不解,怎么会有数千人集体来投?当看了萧合达的上报之后,才知道宋金有交还降军这一桩。
此事让萧朵鲁不很不痛快!当初我要取四地,是徐卫强索了金肃和宁边。如今,居然又要把土地和城池还给金人,这是什么意思?是穿一条裤子?共同针对我大辽?嘿嘿,女真人与我有亡国之仇不假!南人数次背信弃义,也着实是小人行径!比女真人还可恶!
为了弄清楚事情的详细经过和内幕,他亲自讯问了那几个叛投而来的党项人,其中便有挑头的党项千户。
从询问中,他不但得知了事情的详细经过,更听到一个爆炸性的消息!那千户指,在交割之前,曾有在西军中供职的党项军官向他透露,这次交割,是现在主政川陕的刘宣抚下的令。
自从萧朵鲁不跟川陕打交道开始,他就只知道川陕有个徐宣抚,什么时候又冒出一个刘宣抚来?纵使他不清楚南朝的地方系统,猜也猜得到,一地不可能两个长官,难道说……
尽管有些猜测,但萧朵鲁不却不愿相信。因为他跟徐卫打了多年交道,深知此人也算是当世豪杰,他在川陕这么多年,怎么可能说走就走?为了确认,他下令打探消息。辽军的情报系统当然不可能跟徐卫相提并论,但是,如今的宋辽边境上不是有多处榷场作着生意么?这有生意,就有往来,有往来,就有消息互通。
很快,探听结果就出来了。报告称,徐卫确实在几个月前就已经离职,此事陕西已经传遍!至于辞职的原因,那就不得而知了。
此事对萧朵鲁不的震撼,更强似之前!刚收到宋金交割土地降军时,他还把这笔账算到了徐卫头上,认为这厮也不地道,但如今才知,是有内情。
徐卫为什么辞职,他不知道,但猜测跟杭州有关,可能还涉及到政治斗争,古往今来,历朝历代都一样。但是有一点,他是知道的。以徐卫如此地位,他的辞职,肯定是标志着南朝大政方针的转变。
徐卫一直以来,都是以坚定的抗金主战派面目出现。甚至一度积极联络大辽结盟,共同图金,所以,辽国上下对此人是极具好感的。哪怕就是在大宋单方面撕毁盟约的情况下,萧朵鲁都还对徐卫礼让三分,到夏境上任,都还不忘亲自去兴元府拜会。有了这个背景在,徐卫去职,也就意味着大辽要重新审视与大宋的关系!
这事让萧朵鲁不非常上火,好些天睡不着觉。萧太后和辽主派他到夏境来主管军政,那是寄予厚望的,定下的方针便是,与大宋,井水不犯河水,你不犯我,我也不犯你,主要针对女真。度情势而定,伺机发兵,争取利益!若时机成熟,便是倾举国之兵东归,也在所不惜!
而现在川陕的变天,不得不说是打乱了契丹人的计划。因为,如此一来,辽军不但要面对金军,甚至还要面对几十万兵强马壮的西军!这是萧朵鲁不最不愿看到的局面!西军的战力,他非常清楚,更重要的是,通过徐卫的经营,西军现在控制着各处要害地段!如果说,西军要北上进攻辽军,辽军将非常被动!更别说,还有女真人旁边!
如果一个不慎,这么多年来的苦心经营就有可能付诸东流!契丹人,有可能再次被赶到遥远的西域去!东归复国的梦想,将一去不返!想到这些,萧朵鲁不心胆俱裂!
为了应变,他火速向东胜州和河清军增派兵力,又拟将原本集结在东面,针对金国的重兵转移到南边,面对西军。同时,又紧急向辽国国内禀报情况,寻求指示。应该说,此时,萧朵鲁不对大宋,有防意,而无恶念。
然而不久,大宋朝廷的一项举动,便加深了他对南朝的敌视。
当初,秦桧不是曾经在皇帝和宰执大臣的面前说过,如果把徐卫逼急了,他有可能会投敌这种狗屁话么?当时折彦质主反驳说,徐卫绝不可能投敌,但秦桧马上回应,投辽有可能吗?
只因徐卫是当初宋辽结盟的积极倡导者和一力促成者,所以在大宋国内,他算是“亲辽派”,现在虽然去职,但秦桧等人对他的防备之心,丝毫未减。靖安四年的二月,秦桧在给刘光世的指示中就提到,对徐卫在川陕的一些作法,要“拨乱反正”。
本来他这只是一个笼统的说法,大概意思而已,但刘光世正巧打算裁撤环庆经略安抚司,把部队弄到自己手里掌控着。但是裁撤一个“军分区”不是小事,尤其是还处在边境上。这一旦裁掉环庆帅司,就意味着要撤军,要撤军防区一时之间就会空门大开。
刘光世作为一个帅臣,从军事角度出发,向朝廷建议,裁撤环庆经略安抚司之前,是不是先把边境上的榷场关闭了?要不然人来人往,消息很快就会传出去。虽然现在大宋跟契丹人的关系并没有恶化,但还是小心为上。
老实说,刘宣判这个建议是正确的,也是必要的。但是,一捅到朝廷里就变了味儿。宋夏边境的榷场,并不是一直固定的,它的建立是要有军事互信的基础。所以在宋代历史上,边境榷场随着局势的演变,而时开时闭。在徐卫主政川陕之前,宋夏边境的榷场几乎全部处于关闭状态。只到他掌权以后,才逐步开放,更因为后来跟契丹人关系不错,因此边境贸易十分繁荣。在陕西重建阶段,边境贸易的税收支撑着陕西财政的脸面。
所以,这被当作徐卫的一项政绩在朝中得到公开宣扬。现在,刘光世上出于军事需要,奏请暂时关闭环庆边境上的榷场,而秦桧等人却把此事视作消除徐卫影响的一个好机会。他们怎么干的?
一刀切!全关了!从鄜延,到环庆,再到泾原,所有榷场全部关闭!前面提到过,边境贸易的开放,是建立在军事互信的基础上。徐卫和萧朵鲁不在一定程度上有军事互信,但他不在位上了,秦桧不信啊!
命令到了兴元府,连刘光世都觉得这有些不妥。且不说此事有可能会使契丹人产生误判,单说关闭所有榷场,等于是禁绝边境贸易,这影响到的,不光有契丹人,还有大批靠边境贸易为生的商人!一旦边境贸易停止,陕西的财政收入也必定要减少,影响实在太广!
作为此时的川陕长官,刘光世有责任向朝廷提出反驳意见。但是!一来,他清楚自己能上位是因为朝廷支持!二来,他也急于想清除徐卫在川陕的影响!三来,契丹人志在复国,不太可能跟大宋起冲突。
这么一想,也就遵从朝廷的指示,下令关闭原来宋夏边境上的所有榷场!
一纸政令,惊动八百里秦川!先骂娘的,便是在边境上作买卖的商人们!茶商、布商、瓷商,损失最为惨重!多年来,川陕向西夏和辽人输出茶叶、丝绸、瓷器等奢侈消费品,以换取北方输入的珠宝、毛皮、药材等物。边境贸易,不但养活了商人,更养活了相关行业的许多从业人员。现在官府一纸禁令,何曾考虑到这些人的生计?
接着骂娘的,便是几个帅司的官员们。古今同理,官商之间,多多少少都有些联系的。边境贸易的特殊性,注定了没有官府的背景,你就作不成生意!所以,不管哪一司的官员,都从边境贸易中,或正当或不正当地获得了利益,现在一关,黄了!
然后骂娘的,就要数原宋夏边境上的“少数民族”。他们虽然经过“教化”,不完全再靠“畜牧业”为生,但是他们也不可能光靠种地来过活。他们产的牲口毛皮这些东西,可以用来换日常生活所必须的茶叶和盐巴,现在边境贸易一关,能不受影响?
骂娘骂得最凶的,自然是非契丹人莫属。关闭边境榷场对他们的影响还不说,单说这一举动而隐含的意义,就已经足以让契丹人震怒了!
先是跟女真人暗送秋波,背地里乱搞,现在居然明目张胆,关闭了所有榷场,这已经是明白无误地向我大辽释出敌意!萧朵鲁不的震怒可想而知!
兴元府,川陕宣抚司。
这一天,宣抚事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说“不速”确实不太妥当,因为这位客人进入边境上,有司就已经上兴元报告过了。只不过,刘光世不太想见他而已。
但人家已经到了门口,不想见也得见。于是,南厢厅中奉茶,刘宣判着紫袍,束金带,闪亮登场!陪同的,只有专搞“外交”的参谋军事,马扩马子充。
那厅上坐着一人,年纪看不大出来,当在四五十之间,虽着辽服,但观其举止仪态,当是汉人,刘光世去的时候,他正跟马扩说着什么。
“这位,便是主持本司事务的刘宣判。”马扩见他来,起身介绍道。
那人也随之站起,上下打量刘光世,心中暗道,我当哪个刘宣抚,这不就是环庆帅刘光世么?
而刘光世一看此人,也说声好巧。原来,这人从前就是在环庆边境上作生意的辽商,跟刘光世有过数面之缘,还献了不少好处。姓齐,叫什么名不记得了。
虽然认识,但刘光世却装作不知,径直坐下来,大大咧咧道:“辽使远来辛苦,请坐。”
那辽使一听这话,知道刘光世不肯相认,遂也不说破,谢过之后,落座下来,不开腔。刘光世坐了片刻,见对方不开口,心下有些尴尬,便问道:“不知尊使此番来兴元,所为何事?”
往常宋辽是同盟关系时,双方有官方的往来。后来关系破裂,因为徐卫的缘故,也还有一些官方往来,现在没这层关系了,所以萧朵鲁不也不好派出官方人员前来兴元,所委托商人,也好说话些。
那辽使看着刘光世道:“此番,小人是奉萧总管之命,特来面见大宋川陕长官。有一事不明,想要请教。”
“请说。”刘光世大概已经猜到了对方的来意。
“自前任徐宣抚时起,这边境上的榷场只有越开越多,没有关闭的道理。如今,一切如常,贵我双方生意往来,互惠互利,各取所需,是何缘故,旦夕之间便要关闭所有榷场?”辽使问道。
马扩在旁边听了,嘴唇一动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没出口。因为辽使这话,颇有些责问的意味在,他搞外交出身的,对言辞最是敏感。刚才就想出言反驳,但还是忍了。如果是徐宣抚坐在此处,莫说辽使,便是萧朵鲁不来了,也得把话说得软乎些,断不敢如此张扬!
刘光世干咳两声,像是喉咙痒,端起杯子润了润喉,这才道:“此事,是杭州行朝的决定,我们川陕宣抚司但执行而已。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
“听宣判这意思,莫不是叫小人去问杭州?贵我两国早已没有盟约,我问得着么?”辽使笑道。
马扩终于坐不住,在旁道:“辽使有话,好好说,这是我们川陕长官。”
辽使看他一眼,点点头:“也罢,政令如山,我亦知断无更改可能。非但我知,萧总管也清楚。所以,我方并不要求大宋重开榷场。此次前来,一是询问,二是有一事要向贵方声明。”
“何事?”刘光世抬头问道。
“当年,我大辽与贵国结为同盟,相约共同出兵伐夏。事成之后,各分土地。然河西四州,徐宣抚曾经与我朝约定,由大宋暂借,等将来大辽东归复国方才归还。此外,尚有萧合达所领诸州,亦是向大宋借居。这一点,马参谋最是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