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二十九日午时正,随着三声炮响,以两艘二万斛的大海舶为首,三艘四、五千斛的战舰及三十条装满了粮食的平底防沙战船组成的船队,在西北风的吹拂下扬帆开出杭州湾。经苏州洋转往大江出海口进发时,船队冒出数十股黑烟,张起所有能调戗抢风的竹帆,北进的速度一点不比顺风顺水时慢。只是,要维持如此快的船速,各船舰上的水夫和护卫队员都累得够呛。

第二天是大年三十,除了炊房中的伙头兵准备年夜饭外,各船舰上的人都各自的活计在忙,顾不上讲究。到了苏州洋的海面上,一部分船夫们在舟师的指挥下,冒着刺骨的西并风不断升降竹帆;另有人看准各帆的升降,在本船转向调头时奔忙于左右两舷,迅快地摇动辘轳,升迎风侧及放下被风侧的披水板,以保证“之”字形走的船只不至于倾斜得太厉害,能保持船行的平稳。这天的西北风很盛,大海舶和四五千斛的战舰还好些,那些只装了一个深鼎、载重仅一二千斛的平底防沙战船,行走在这样大的侧逆风中就显得十分吃力。他们为了能跟上林强云的帅船,不但所有的船夫都出动了,连各船上的数十名护卫队员也被官长们赶到舱面上相帮。

午时末,好不容易到达大江入海口,从这里再进入大江肯定没有那么快了,既要迎着顶头的西北风,又是逆流而上,帆是没法再起作用了的。林强云在彭古佬来报告了情况后,让他代自己下令各船收起竹帆。往深鼎内加足石炭。以深鼎的力量向上航行。

大江口内崇明岛上驻守地大宋水军,本来有四千人两百多条江海两用地战船,他们的职守是控扼通州这一段江面,防止金国、北兵(专指江准以北的红袄军)渡江不利于朝庭。另外还兼缉捕水贼、海盗,保这一带海面和江面上本朝客货商船的平安。

十一月,江淮制置大使赵善湘将此地地水军勾抽了三千,用于封锁扬州那一段江面。这里的兵力就显得极为薄弱。兵力和船只太少,他们只能分派出小股船队,在驻地上下二三十里的江面上做些常规的巡逻,对稍远些地江面和大江入海口,还有海面上就无能为力了。

当日,留于水寨里的水军统制黎中复,正带了二十条战船履行今年的最后一次巡江任务。

“那是什么?”中午,他们在驻地上游巡逻完返航回去。到了水寨外准备进入时,眼睛犀利的了望兵小声惊呼。不敢相信地擦擦双目。在他肯定见到远远的江面上的确是有一片黑烟冒起,而且水面上露出了几根桅杆,并不是自己看花眼,立即从望斗上探出头向下面高叫示警:“快向统制大人禀报,有好多长会喷烟的大船正逆流向我们接近,距离还太远,没法看到他们的旗号。”

黎中复也看到了浓浓地黑烟。在下达了一连串备战的命令,让军士们做好迎战地准备后,不由对随侍在侧的一位亲信部将问道:“兄弟,看黑烟上行的情况,这些逆风逆水的船只速度相当快,他们不简单呐,可曾听说过当今之世有什么船能如此快速的吗?”

部将沉吟了片刻,没想起有用的东西,只好抱歉地一笑:“没有,只是……”

“能看到船身了,是大海舶……”望斗上传下的高叫声打断部将地话语,很快,高叫转为惊呼:“老天爷,他们的船来得好快……我们去下游的六条海鹘船被超过了……”

江林强云的舰队一进大江的入海口三十里,就见到有六条巡江的宋军海鹘船。他们在看到船队时稍停了一下,认出海舶上所挂的是“宋”字旗后,马上分为两组避开大江主流,在主航道两侧上行,意思是要为大海舶为首的舰队引路。

开始两里,这些以人力操桨的海鹘还能保持在舰队前面半里左右,四五里水程一过,任是海鹘上的桨手不断替换,也没能维持住他们的速度,渐渐被舰队追上。到接近崇明岛不足两里时,舰队已经超越到前面去了。

仅用了两天的时间,在侧逆风的情况下走了六百余里的水程,这时代的任何一种船都不能有这么快,考虑到小船上的人都很累了,当天到达崇明岛,林强云就决定接受黎中复的邀请,到水军寨中下锭歇息。

不过,他在陈君华“装有深鼎、雷神、子母炮的大小船舰,仍我们克敌致胜、救命逃生之根本所系”的劝说下,还是多了一个心眼,没让到海舶上问候请安的黎中复他们到主甲板和后舱去参观,以免泄露了这些生死攸关的机密。

绍定四年正月初一——新春元旦——这天,围困通州的李蜂头属下贼兵经过昨夜一宿大吃大喝,辰时正还没见几个人到营帐外走动。

通州治所静海县的城郭建于大江岸边的一个小山包上,她的南城墙距江边仅两里多不到三里。江面上能看到的通州城南江边、城西、城东一带。

“朱将军。”林强云举着一具尺五长的特大千里眼,一边观察一边头也不回地高叫。

连片的贼兵营帐把静海城围得密不透风,千里眼能勉强看到城上竖的旗帜好像还是大宋军的龙旗,估计贼兵还没能攻取通州。以陈君华估计,如果四城都是这样密集的营帐设立,贼兵的总数不会少于三万,甚至可能多达五万以上。

“属下在”,已经升为裨将、现时林强云座船舰长的朱焕明应声站到侧边,拱手施礼请示:“局主有何吩咐?”

“我们的大雷神能打到城西、城东两个方向的贼兵营帐吗?”林强云放下千里眼,转身盯住朱焕明问道:“我的意思是说,以两艘大海舶和三艘战舰上地大雷神。配合抵岸攻击地防沙战船。能将通州南门外的贼兵击溃,并封锁住东、西两个方向来援的贼兵吗?因为我们要将一批粮食运进城去,然后再上行夺取瓜州的堰闸。”

朱焕明用千里眼看了一会,方回应道:“局主放心。只须将海舶往岸边移近至三十丈左右,就足以用大雷神封住此城地西南、东南两角,阻止贼人的援兵反扑。若是防沙战船能迫近至距岸十丈以内,相信没有什么人敢留在通州城南等死。更不用说会对我们送粮的护卫队有所干碍。”

林强云:“那好,传令下去,所有海舶、大舰及防沙战船成一字阵向北岸靠,能到多近就进到多近。先集中炮火轰出一条通路,然后再向两边延伸打击。击溃正面之敌后,立即派人与通州城内的守军取得联系,要他们派人出城来运粮。”

通州,是个相当不错地富裕州郡。治下有丰利、石港、余庆三大盐场之利。大江淤积的平原十分肥沃,种出的粮食产量比别处稍高了些。再加上历任本地的州官都还算不错,故而细民百姓的日子就比其他地方的过得好多了。

自本朝之前的后周始,这里就设了一个盐监,也是现时掌理煎盐的丰利监。这个州只在百年前地建炎四年(1130年),被南下试图灭宋的金兵占领过将近一个月,遭受了一次兵灾。除此之外,可说百年来一直没其他地什么祸害。连小水渍谤、短期干旱等影响稍大的天灾也未曾有过。

通州的军民人等又哪里会知道,遭受金兵荼毒过了整整一百年后的今天,过得安安稳稳、富足而舒服的美好日子,会在金兵破城一百周年的日子里突生大变。

许多老人听他们的祖辈说过,当年金兵来时,也是在那年年未地十一月十七日。金狗并没有多少兵,据说到达通州城的金兵,总共也不过才一千多骑军和两万余步卒,而且金兵的步军中还相当多是汉人。那时,该死的知通州、朝散大夫吕申,一听到金兵将到的消息,竟弃城中的数万军民不顾,和其他官吏、军将一起,连夜逃出城过江躲藏了起来。城中空有五千多大军、一万多民壮,全城上下也有誓死要与金狗拼个你死我活的决心。就是因了没人主事,被金狗的细作潜入城内,夜半时偷偷打开城门放入金兵,让他们轻而易举地进了城。以致城中作殊死斗的数万军民被屠灭近七成,逃得性命的人仅四成还不到。今年,正好是那次破城被屠后的整整一百年。

也许是巧合,又或是老天爷有意考验通州这个城内的人们,看这里的人会否因过惯了安逸闲适的生活而忘了过去的灾难。就在十一月十七日,这个破城被屠一百周年的纪念日,李蜂头的贼兵来到城外。

通州的郡守自宝庆二年(1226年)知州事王瑊离任后,已经四年多了,朝庭一直没派人来接任。此刻,是由本州通判郭仲在主持州事。本来,郭仲一听到李蜂头军来了,他也是要和过去的狗官吕申一样,收拾好细软弃城而逃的。但郭仲没能逃得出通州,他被当地厢军的一个部将方凝,带了数十名本地厢军士卒,用刀枪逼在州衙内动弹不得。

方凝,出身于农家兼盐户,现时二十七岁,在家排行第九,是最小的老虫。上有六个哥哥、两个姐姐,自小就受家人兄姐的宠爱,养成了不知变通只认死理的坏习惯。大哥老实本份,承了祖产百余亩田地在家务农,二哥则接下父亲承继煮盐的行当。因家里兄弟实在是太多了,有四个哥哥另谋他业过活。两位姐夫也是弃农从工的匠人,日子都还过得相当不错。至于他自己,一是田地不够,没法让他去做个田舍郎,他又不愿继承父业去煎盐,受那种一年到头都风吹日晒、泡卤烤火之苦,故而十来岁时拜当地的武馆师傅学会些拳脚功夫。家里的人忙时,方凝也会回家去帮助兄嫂干上几天活计。闲了,则在本地到处游荡,以义气结交一些朋友,交往的大多是些地痞混混之流。在其他农家、盐户的眼中,方凝是个不务正业的浪荡子,很受左邻右舍地诟病。他二十二岁投到厢军中应募当兵。累年积升至部将之职。总算有了稍好些地出身,并有一份薪饷收入。今年,他看上一位锺意的姑娘,正准备在年底娶亲成家。没想到李蜂头的贼兵来坏了他的好事。

方凝一听说通判大人想弃城而逃,不由大怒,想也不想就带了一帮厢军中地兄弟,赶到州衙。他非但将杜通判软禁在后衙里。并逼着杜大人下令将城防事宜都交给自己负责。然后找来城内的各军将领,以武力胁迫那些人就范,急急安排守城的防务,派人到四乡通告,让各乡民户入城避难。也亏得如此,贼兵将城围上时,通州城的防务也大体准备就绪,没像百年前一样让人一鼓而下。保得全城上下平安。通判大人就是想走,也无路可逃。除非能下决心开城投降,那就只有一体出力抗战方有活命地机会。在去解除对杜通判软禁,并向其至歉请罪时,方凝从郭仲的眼光里能读出他对自己深深的恨意,也看出自己今后的境况将会极为不妙,暗中也有了自己的决定。

总算还好,李蜂头的贼兵头目也是个没担当的角色。而且他们的兵力也仅有两万多不足三万人,还没有能力强攻取下通州,草草做了几次攻城地试探后,贼兵便只围而不攻了。如此一来,倒让方凝这个从无什么战斗经验的军将,能带领不到一万五千厢军、民壮与贼兵对垒,坚持了一个多月地时间。

不过,现在令方凝头痛的是,眼看城里的粮食快完了,若是再有一个月没援兵或粮草运入城中的话,那他也只好学着别人,带军突围而出自求生路去了。

通州城内的大年初一,完全没有过年的喜庆,虽然今天的太阳还是像往常一样地高挂在天上,晒得人懒洋洋地十分舒服,但这个太阳没有给城里人太多的温暖,全城都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

辰时正,在南城上巡视的方凝被远处隐隐传来的雷声,惊得几乎坐下地去:“大太阳的天,竟然会打出这么长的一串雷来,是有什么妖孽出世,玉帝派雷神诛妖罢?”

“方将军快看,那是什么?”随他一起走的另几个军头指着城南的贼兵营帐,大喊道:“天啊,怎么有这样的奇事,莫不是老天爷眷顾我们通州人平日里积德多……”

城外的码头方向,不断爆开朵朵烟花,与这些烟花一起升空的,似乎还夹杂有其他看不清楚的物事。

连续不断爆升的烟花越来越迫近城南,城外的贼兵营地上燃起长条连片大火,把贼兵的军营一片一片犁翻,开出一条从南门直达三里外码头由血与火构成的通道。这时候,城上的人们方能看清这些烟花中飞起的,有兵器、人体、残肢和杂物。这种对贼兵要命的焰口,对守城的官兵们来说,却是救命的希望之花。

乱成一锅粥的贼兵,在这些收买人命的烟花驱赶下,没命地往东、西两个方向奔逃。那些烟花也像长了眼睛似的跟着贼兵走,贼兵们逃到哪里,烟花也会追到哪里。有灵性的烟花一直将南城外的贼兵赶出,爆响不止。

“传令,南城上下的所有人都带好兵器,到城门处集合,等本将军的命令,时机一到就杀出城去接应。”方凝刹时就明白这是救兵到了。只不过他不清楚朝庭派来的大军,怎地会有此强大杀伤力的兵器。既便如此,他也是要抓紧这个能解目前危局的唯一机会,带兵杀出城去接应到来的援兵。

方凝的大吼没能压住爆炸声,却让位于他身边看得目瞪口呆的军士们震醒过来,他们顿时也明白了怎么回事,城墙上暴发出一片欢呼,纷纷互相喊叫着跑下城去。

不久,来轰轰发发的爆炸声渐渐转移到城东和城西,片刻后,渐渐疏落了下来,再片刻,没有任何预兆的突然停止。爆炸声一停,城上的人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欢呼声也紧接着止了,一瞬间整个大地上显出一片让人心惊肉跳的寂静。

同样不知道出了什么变故,在城上看着城外发了一会呆的方凝正想步下城头,忽见通往码头的大道上奔来一队人,举手在额前搭起凉棚观看:“白袍、蓝背子。牙旗上绣了一个‘宋’字。宋字下有一朵白云……唔,好象是人们经常说起地‘宋字白云旗’似乎是一个很出名组合地旗号呐……唉,我怎么就是想不起来呢!”

“城上的守将听好了。通议大夫、淮东招捕副使林大人,奉圣上敕命赴扬州设坛祈安,并发放犒军缗钱及送来部分粮草,请城内立即派民夫到码头搬运。林大人不能久待。还须马上启程赴扬州公干。”

“林强云”三字入到耳中,方凝猛然想起“宋字白云旗”正是此人双木商行所属镖局打出的旗号,不由得失笑道:“总算没在把头搅破之前想起来了,原来是‘道门上人’、‘诛心雷’的独家标志,我道怎地如此耳熟呢。城下地镖局师傅,敬请回复林大人,小人等即刻出城搬取粮草,不敢延误了林大人的公事。”

听得下人来报。说是朝庭派出的援兵已经到了城外,将围城的贼兵杀得落花流水亡命逃窜。并随同运了一批粮草到来。一天到晚失魂落魄地除了躲在州衙内发抖,将所有州事都丢下不管,没事时就与那些军将、官吏们暗商报仇对策地郭仲马上有了精神。他在慌慌张张地穿戴好衣冠后,立即就要到南城外迎接朝庭援兵大军。

没了安全上的顾虑,郭仲的心思好用了,他忽然眼珠一转,马上想起那个敢于犯上作乱的厢军部将方凝。隐忍了一个多月的仇怨涌上心头:“哼,‘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那刻死的贼囚,不能就此让他得了固守城池的大功。此刻朝庭大军来解了通州之围,还运来了粮草,何不趁此时机将其拿下,给他安上个通敌叛国的罪名,不就可以报却哪些天困坐丢脸地大仇,自己和众位官吏、军将又能脱去弃城出逃未遂之罪的责罚……这可是一举两得地好计呐。”

派亲信去将那些当初合谋与自己一道出逃的没成的军将、吏员请来,郭仲把自己的打算一说,十来位吏员和军将俱都鼓掌叫好。商量后立即由军将们招来了各自的亲信,带齐人众向南门拥去。

林强云坐在海舶的主舱房内,看着夫子统计好送来的纸发呆,上面写有各种子窠地消耗量。抖了抖手里的纸,有点心痛的自语道:“唉哎,没想到我一时大意下的这个命令,竟然在一个时辰内就打掉三十多万近四十万贯银钱,真是败家子啊。”

陈君华笑嘻嘻地反驳:“这是怎么算的账啊,我算的却是七多不到八万贯钱,哪有三四十万这么多。”

“我的君华叔耶,你是按子窠制作的本钱计,小侄却是按卖出去的价钱算的。”林强云也哑然失笑,口气虽是不胜心痛,脸上却笑眯眯地满是欢颜:“打仗真花钱,多打几仗的话我们双木商行将要破产喽,到时候,我就和君华叔等人一起拿上条棍子,挎上破竹篮,再放个缺口碗去做路伎行乞罢……”

“哎呀,局主要去乞食时,别忘了招呼一声邀约属下同去,到时候也好多个伴当,多一条打狗棒对付大富人家养的恶狗……”朱焕明笑逐颜开地走进舱房,听林强云说得那么可怜,也上前凑趣。

“禀报局主、元帅,适才通州郭通判把指挥守城的厢军部将捉了,说是要在阵前对犯上作乱者处以典刑,以儆效尤……”

“到底怎么回事,把话说清楚些。”陈君华对这种临敌时阵前杀人祭旗的事是司空见惯,但在围城的困局刚解就杀人立威却是不理解,这与常理不合的情况发生,那就一定有蹊跷。不由出言向来报事的护卫队员询问:“他们怎可在此时杀人,这里头定然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隐秘。”

那位护卫队员一脸愤然地大声说:“正是大有蹊跷,这位被通判捉去要杀的方凝,仍城内厢军的部将,就是他带了厢军和民壮打退了贼兵几次强攻。要我说,其人不但无罪,反是固守通州一个多月的有功之臣……”

护卫队员把事情的前因后果一说,林强云拍案而起,怒声骂道:“什么,竟然有这等事,怎么会有这般无耻的小人!大敌当前。自己想逃。被人拦阻后不思协助守城图报国家也还罢了。围城的贼兵才退,还不知是否会再回头,他却要趁机对有功之人进行报复。耶,这是要杀人灭口呐。好歹毒地家伙。叔,我看此人万万留他不得,须得尽早除去,为那方凝解去后患才好。来呀。我们上岸,给这狗官一点厉害看看。”

码头上三船粮食已经全部卸到岸上,不少民夫或一人独扛、或两人合抬、再有数人椎着小车往城中运地。

走了不到两里,搬运粮食的人流就被堵住,亲卫们好言劝开一条路,让林强云他们走过。

静海县城南门外,上千人把城门口围得水泄不通,呼喝吵骂声乱糟糟的响成一片。

“通议大夫。提举龙虎山、阁皂山、茅山三山符箓,兼御前诸宫观教门事。兼准东招捕副使林大人到。”亲卫们喊出的一大串官名,让林强云自己听了都感到有点脸红,可他也没办法,不这样将所有官名都报出来让人知道地话,这个对敌胆小如鼠,对自己人却必欲置其于死地的狗官是不会服软的。

人群让开一条缝,中间两伙持刀挺枪的军人横眉怒目相持不下。

走近了。林强云和陈君华等人才发现,簇拥着一个五花大绑壮汉地百余名军士,被四周的人包围住。间中一个脸色煞白,纱帽歪斜,样子十分可笑的官员,看到林强云和陈君华走进人圈,后面还有一队军兵相护,似乎捞到了救命稻草般,跌跌撞撞地扑到陈君华面前,长揖到地:“林大人可要为下官做主啊……”

“且慢,你这官儿不要拜错了神呐,这位才是通议大夫林强云林大人。”陈君华笑眯眯地向林强云一指,粗声粗气地说:“本人么,乃林大人属下护法军都统陈君华。”

林强云和颜悦色地向那官员问道:“这位大人,你是现时通州的主官郭仲郭通判?”

“不敢,不敢,下官正是通判通州郭仲……”

林强云听清这人自承是郭仲,不待这官儿把话说完,脸色一变,大喝道:“来呀,将这个在李蜂头贼兵还没到,就准备带着细软和亲信,丢下通州数万人不管的昏官拿下,押上船去带到扬州,本官要将其交与赵大人按律论罪。”

林强云的话声一出,郭仲“唉”地一声哀叹,一声不响地慢慢滑下地。两名亲卫上前架起郭仲,扭头便往码头拖走。

这种情况让正对郭仲和林强云等人叫嚷呼冤的人们一愣,大家你看我,我看你,怀疑的眼光里流露出“怎么?如何会出现这种事?”所有地声音顿时消失,全场静得落针可闻。

陈君华对林强云笑了笑,大声叫道:“你们还呆着干什么,难道说,要让这位范将军被多绑一会,多受些苦楚,才肯去放开他么?”

一人首先明白过来:郭通判被捉拿是问。那就表明这位林大人已经判定方凝无罪,可以当场释放了。跳起三尺高欢呼一声:“啊哈,范大哥无罪了……”

方凝得到自由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走到林强云地身边,向这个比自己年轻了好几岁的人打量了好一会,单膝跪地施个军礼:“多谢大人相救之德,小将有一事相求,望大人俯允。”

林强云与陈君华对视一眼,笑道:“范将军请起来说话,有什么事尽管说,但凡不违礼悖义的事,林某人自会相度着办。”

方凝起身,伸手向一侧虚引:“如此,林大人请借一步说话。”

听了方凝所提出的要求,陈君华对林强云说:“强云,我看这没什么问题,到了扬州后请赵范出面帮忙,他们一家就可以脱去军、民户籍到我们那里去。何况,他所说的几个兄弟中,有专做笔墨砚,惯会整治羊毛的好手,甚至还有一个从铸币司池州永丰钱监出来的人呐。”

林强云想起根据地确是需要这样地人才,马上就答应方凝的要求:“好,你先和家人做妥去京东的准备,待此次李蜂头的贼兵平定后会,有人办好全部关防,并来此地接你们上船。目前你还必须带领城内的军民将通州守住,维持好本地的治安,千万不可大意。”

盘国柱环扫了一下四周。看林强云已经把话交代完毕。走过去大声对方凝道:“方将军,能否请你派人将这里贼兵丢弃地所有兵器和铜铁都代为收集起来,这都是我们地战利品,以后要运回去向先生们报账请功的。”

“当然可以。还请这位兄弟安心。”

舰队走后的两刻时辰,又有二十条海鹘船出现,引起南城外收捡战场的厢兵们一阵慌乱,好在船上地龙旗表明是大宋水军。方使那些厢军的情绪稳定下来,继续他们的工作。

靠上码头,姗姗来迟的黎中复带了数十水军上岸,随意在四处观看。

已经数十年没真正打过仗了,这里弥漫刺鼻地血腥气味,首先就让刚上岸的人有一种欲呕的感觉。入目那些还没收捡掉的尸体,走进了看清腹裂脏出、残肢断体的惨状,数十人中有近一半掩住双眼奔回码头俯身猛吐。这种横尸处处、一片狼藉的景象。让黎中复和没跑掉的水军兵将们看得触目惊心,腹内一阵阵翻腾上涌。

好半天过去,人们渐渐适应了些。但黎中复对部将们说的话,又让人听了觉得有点心酸想哭地味道:“兄弟呀,才一百里路的水程,我们全部人出尽了死力划桨,还是比林大人地舰队足足慢了一个半时辰。难道说,我们这些吃皇粮得薪饷,花去朝庭无数银钱养起来的大军。真的如此没用么?!万一真有外敌从海上入侵,我们能否……唉……”

“大人不须过于担心,我们大宋不是还有林大人他们这样的道门护法水军么。不过,属下怎么也想不明白,从外表上看,林大人也不过才是二十几岁,真的就修成恁般高深的道法了?按说,以道法驱使一条小船逆水顶风上行还则罢了,这……这数十条船呐,让数十条船不用桨橹……这也太过不可思议了吧……”一位部将的话既是安慰,也透出极深地疑惑。

“说的是,若非亲眼所见,数十条船冒着浓浓的黑烟,不用桨橹、不见明轮,连人夫也没见几个,有谁会相信数十条船,包括数万斛的海舶在内,船尾部会搅起滚滚水浪逆水顶风上行得这样快。”黎中复走着走着,脚下忽被泥块拌了一下,他若有所思地停下脚步,四下张望一遍后,蹲下身对一个两尺大半尺深的泥坑发愣。

半晌后,黎中复方抓了一把松散的泥土,抬起头仰首望天,自语道:“就目光所及处,就有密密麻麻多达数以千计的大小坑洞,泥松而不实,有如犁过耙碎的松土,这不像是袍石所击的坑洞,也没见他们的舰船上带有砲架及石弹……他们竟然在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内,就将陆上的数万贼兵击溃,林大人的水军是如何做到的?”

黎中复的声音不大,刚好能让部将听清。部将被统制大人这样一说,顿时也大感奇怪,暗道:“是啊,昨晚陈元帅也说起过,他们这次去扬州赴援的除水军外,步军仅两千六七百人。可惜我们的船行得太慢了,不能亲眼得见陈元帅带出来的道门护法军,是如何以两千多人将数万李铁枪贼兵击溃的。”

黎中复:“这容易得紧,找当地的守城将军一问,不就什么都清楚了。”

询问本地守城军将所得到的答案,但所有人说的话都让黎中复和他的部将们大大吃惊。虽然问到的人言人殊,有一点却是相当一致,那就是林大人的道门护法军非但没有与贼兵接战相博,甚至在整个战斗的过程中,不曾见到他们有一兵一卒上过岸。即使最后有护法军的人上了岸,也是在贼兵败退后的事了。

瓜洲镇,西靠楚州运河,南临大江,镇南距大江北岸两里,常住居民有两千五百多户,全部主客丁口共计一万七千六百余口。这个镇的功效与位于运河另一端楚州的北神镇一样,主要是为进入运河的客货船服务。这里住的主要是拉纤挽绳的纤夫、管理闸堰的吏员、税务所的栏头、以及护河浚河的大军及厢兵等。人数最多的还是兵卒和纤夫,他们在瓜洲镇外东面里余里另有一个棚户聚落,生活不是很苦,但居住和卫生条件太差了些。

运河南端的水位虽说不似北端般与黄河(淮河)有七尺的落差,但也还有是达到一半三尺左右。进入运河的船只一定要先驶入伊娄河,关闭入江的堰闸,再开启另一道闸门,放入运河水,再由岸上的纤夫们挽绳将船一艘艘牵引,方能进入运河航道。通过堰闸的手续十分麻烦。

正月初三,万里无云,吹了好些天的北风今天也止歇了。已时初,伊娄河堰这一段的大江面上,从下游驶来了一队冒着浓浓黑烟的船队。五艘大楼船为首的船队旌旗飘展,刀枪林立。这种壮观的水军阵容,让两个在堰闸旁望台上值守,从没见过此等威势的贼兵站在两丈高处发呆。

过了好一会,一个年轻点的贼兵猛地一打冷颤,忍不住高声怪叫:“我的妈呀,这是朝庭的水军耶!”

另一个年纪大些的人被怪叫声惊醒,左右一看自己是在望台上,立即手忙脚乱地解开绵衣,向那个吓得不知所措的同伴吼道:“你还发什么呆,快把长枪拿来。”将内里穿的白色衣衫脱下,不顾天寒地冻,一把夺过长枪套上白衫,递过去说:“快……得得……把……把把这白旗打出去摇……摇……动……得得……迟了……了……我们……们……就成强……强弩……的……箭靶……靶子……了……”

直至看清江上的船靠到堰上的码头上,一队队持弩执棍,背了怪样布包扛着木箱的军卒上岸到达望台下,这位冻得脸色发青的贼兵才在同伴的帮助下穿好绵袍,哆哆嗦嗦地向下爬。

“这些宋军好怪……怪……怎地全都没有披甲戴盔就来参战,兄……弟……弟,你可看出什么来了么?”

“是有些怪,装备有那么多的手弩,却拿着没锋刃的铁棍,若是被人冲近了可如何是好啊?”年轻些的贼兵在下梯时,看清从下面匆匆跑过的宋兵,再将眼光朝半里外建于镇东的自己军营看去。他发现向那里进攻的宋兵并不是很多,也不过仅六七百人上下。不过,宋军并没有向已经列好阵的本军营寨冲击,只是列出一种阵势,刀盾兵在前防护,后面有一批人在忙着往地上摆放些物事。

这人不禁叫道:“大哥,他们在干什么呀,几支火把能取暖么,好几十个人围上去做甚?” wωw.тTk Λn.C○

“馋虫,快下来吧,几位军爷等得不耐烦了呢。”大哥抬头叫了一声,没敢耽搁,对站在面前由一群人护着的两个将军模样的人打躬作揖,回答他们的问话。

下到梯子的一多半,透过树隙看到的景象和突如其来的爆炸声,把馋虫吓得一下从六尺高的梯上摔下,“啪”一声掉落在地的馋虫“哎哟哎哟”痛叫两声,结结巴巴地指向自己住着的大营:“大哥呀,古怪的天雷,古怪的烟雾,把营寨击得到处起火……唉我们没地方住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