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这话虽然此刻还未曾出世,却也是两地居民心中所思所想,真实不虚。
苏州古称吴郡,千年流传,几经易名,前朝武德四年方才复名,如今属两浙路转运使治下,愈发繁荣。
城东几里处,有着一处极大的山庄。山庄里花草繁盛,绿树高植。中间亭台楼阁若隐若现,流水小池遍布各处,“抑添夹对框漏借”诸法迭出,尽得园林奥妙。此处建设颇有奥妙,上合天机,下应地势,中通人和,走在其中,步移景异,处处新鲜,目目不同,养心怡人,端的是一处神仙所在。
山庄的主人,便是名传江湖的长生老人。这位长生老人,明阴阳,懂八卦,晓奇门,知遁甲,所学斑杂;一身武功更是登峰造极,内外兼修,几臻化境,当世罕有敌手。老人年轻时曾行走四方,惩恶扬善,年老后归隐此处,震慑一方平安,颇得两浙武林人士敬重。
如今老人隐居此处,逍遥快活,尽得人间之乐,正是:“依山傍水房树间,行也安然坐也安然。一头耕牛半顷田,收也凭天荒也凭天。雨过天晴划小船,鱼在一边酒在一边。日上三竿尤在眠,不是神仙胜似神仙。”
此刻园中,正有几人逍遥。之间两人坐在红梅下石桌旁,举子对弈,一老一少;旁边两名女子坐在暖盆边上,捧着手炉,正在轻声交谈,不时低笑两声。此情此景,正如那画中所绘一般,安静舒适,惹人无端艳羡。
其中两人,便是那陈风崇与清平夫人,他两人数日前赶到苏州,将那弥勒教之事上秉师父之后,便也住下,等着一起为小师弟庆生。
那弈中老者,便是几人的师父,长生老人。老人须发皆白,面容饱满,脸色红润,正是鹤发童颜的极寿之像。此刻他举着一子,眉头微蹙,像是有些苦恼,嘴角却挂着一丝笑意,又显得成竹在胸。
与清平夫人坐在一起的,便是长生老人的妻子,他几人的师娘。这师娘不过四十多岁年纪,与长生老人相差甚远。只见她生的高挑纤瘦,面目却是十分平凡,不过中人之姿,只是眉眼间多有些灵动活泼,看着更显年轻。
几人对弈谈笑,自是享乐。只是陈风崇看着桌上局面,看看旁边满满一壶酒水,又看看清平夫人与师娘,眼神有些着急无奈,却又无可奈何。
正在此时,只听得树后传来一声:“师父!我们回来啦!”便见那孙向景一路跑着到了两人身边,噗通跪下磕头,不等众人反应便自行起身,跑到师娘身边,一把抱住师娘,撒娇不止。两女见了他自是喜不自胜,又爱又怜,忙将手中的手炉塞了给他,一面给他掸灰打土,一面细细打量。清平夫人满口称赞他长高了几分,愈发俊俏;师娘却不住说他瘦了许多,心疼不已。
直到此刻,徐方旭才追着过来,见了几人,先向师父师娘叩头行礼,又问了师兄师姐的安好。长生老人见了他俩,心下无限欢喜,笑得一张脸起了皱纹,直说不急回禀,要他两人先去整顿休息。
两位女子哪里能放他两人走,又拉过徐方旭来嘘寒问暖,问东问西。清平夫人见了两人衣着,已知两人到杭州扑了个空,直说可惜,又听徐方旭说起那些银两,便说无妨,更称赞手下人懂得办事。那师娘几句之后,却是不住抱怨徐方旭没照顾好师弟,说是孙向景被他饿瘦了不少,弄的徐方旭哭笑不得,连忙回禀两人一路吃住都好,孙向景许是少年人长高抽条,一时显瘦。
几人自是团聚,更多欢喜,孙向景跑到陈风崇身边,本要缠着他说话,见他一脸苦闷,又看了看棋局,便知道他遇到了难题,故意大声说道:“师兄,难得你这一局占了上风,只怕要赢啊。但若是师父点在此处,你又如何?”说着伸手指了局中真在胶着的一处。
长生老人顺着他手指看去,眉头舒展,眼中露出了笑意,说道:“观棋不语真君子。”手上一子却是朝着那处落去。
孙向景笑了一声,说道:“我是小子,不是君子。师父这一手便是反败为胜了。”
陈风崇见师父落子,长出了一口气,大笑道:“师父棋艺高深,小师弟也是愈发精进了,我输了!”说着便抓起桌上酒壶,咕嘟咕嘟喝了个底朝天,瞟眼偷瞧师姐与师娘,见两人含笑点头,这才放松,与众人坐到暖盆边聊天去了。
两人方才前来之时,见园中并无一名仆从在侧,此刻见师父一局结束,徐方旭才向长生老人问起。长生老人笑着说道:“你连日子都忘了。今日便是十二月初九,向景的生辰。你师娘说这等日子自要上下同贺,遣了庄子里的仆从各自去了,给他们一日闲暇。有你师兄师姐伺候,也是无碍。”
徐方旭听得感动,知道师娘此举是为向景积福,虽不求能有多大效果,始终是一番苦心,忙向师父师娘道谢。他师娘也不在意,只说反正自己每年都要亲自下厨款待弟子,仆从在与不在都是一样,要是徐方旭真是有心,以后照顾好师弟莫要委屈了他就是。直说得徐方旭一脸尴尬,众人大笑。
傍晚,师娘果然按着往年的规矩,自己下厨忙活,准备饭菜招待几位弟子。清平夫人怕她一人忙不过来,也去帮忙。两人都是巧手能干的,不多时便准备了一大桌丰盛酒席,一时几人围坐享用,其乐融融。
席间,师娘突然说道:“我之前只顾着高兴,却是忘了问了。向景,此番外出你与你师兄是分房住的,还是一起住的?”
孙向景馋了师娘的手艺几个月,如今总算心愿得偿,只恨嘴不够用,猛地听见师娘问话,匆忙用力将满嘴东西咽下,才答道:“自然是一起住的。”
徐方旭哭笑不得,只得埋头吃饭,不敢抬头。原来这孙向景原是孤儿,早些年被师父收养之时还在襁褓之中,自小是由师父师娘及师兄师姐一手带大,最是依赖几人。他幼时因病瘦小些,也颇为胆小,万万不敢一个人睡觉,每晚都要有人相陪。师父师娘他自然不好打扰;清平夫人苦练内功,又是睡得很晚;陈风崇更是个野蛮汉子,夜里又是打呼又是磨牙;最后孙向景只得常年与徐方旭挤在一起,这么多年也不曾改了这毛病。徐方旭原本看他岁数大些,想着有些不便,却是难敌孙向景一意孤行,加上师娘老在一旁偏帮孙向景,这些年来竟然也就习惯了。
师娘听了孙向景回答,满意点头,说道:“这便是了。方旭,你可要好好照顾向景才是。”
徐方旭哪里敢说个不字,只得点头称是。
孙向景吃了个满嘴流油,哪里管得这些,只顾着夹菜吃饭,不住称赞师娘手艺。师娘听了他的称赞更是欢喜,一面笑一面说:“你喜欢就是了。也是材料稀缺,始终做不到最好,这牛肉里若是多些土豆,炖菜里能有些辣椒便再好不过了。”
孙向景听得口水横流,直问师娘这“土豆”、“辣椒”是什么珍馐美味,师娘脸上一红,说到这是自己老家的吃食,也就是些蔬菜而已,没有也就罢了,并不妨事。
随后,师娘又端出了暖好的黄酒,亲自给几位弟子斟满,几人直道不敢,却也只能受了。几杯酒下肚,席间更是热闹。陈风崇借着酒劲开始狂吹他这一年的收获,直吹得长生老人扶额苦笑,清平夫人怒火熊熊,孙向景脸红到颈。吹到最后,场面终于失控,陈风崇正要详细描述他与某位大户小姐的风流往事,便被清平夫人与徐方旭两人联手架起,拖到屋外院中一通殴打,打得他直呼身上有伤受不得。
打到最后,只见清平夫人与徐方旭两人一起回席,两人面泛红光,有说有笑,颇为满意;那陈风崇则一瘸一拐跟在两人身后,身上几处血迹渗出,脸上更是被抓了好几条道子。孙向景见他回来,便要他将之前未完之事说完,陈风崇浑身一颤,直说自己还未与小姐相见便被人家打了一顿,随后说什么也不肯再开口。
几人吃喝许久,最后师娘又从厨房里端出一碗,摆在孙向景面前,告诉他这是长寿面,乃是自己试了半年,好不容易才做出来的美食。见孙向景不解,师娘又仔细解释,原来她这碗长寿面与一般的汤饼不同,乃是纯手工拉成的一根,一根便是一碗,一碗只有一根,又长又细,取“长”“瘦”两字的意思,配上青菜和炖得酥烂的牛肉,以此为孙向景庆生。
孙向景闻言感动,虽是已经吃饱,也还是举箸将这碗长寿面吃了个干净,直到要喝最后一口汤才被师娘拦下,要他剩下些许,取个“年年有余”。
众人吃喝完毕,清平夫人正要帮着师娘收拾,却听的屋外一阵人声。只见往日里服侍师娘的一名老妈子进得门来,跪在众人面前道:“沾了小少爷的光,夫人慈悲放我们清闲一日,如今我们都享了一天的清福,也该为夫人多做些事。大家都在外面等着为小少爷庆贺,还请几位赏光移步。”
众人来到屋前,只见院子里跪了几十名奴仆丫鬟。这些人见了众人,男的磕头,女的两手撑地,齐声喊道:“给孙少爷拜寿!”孙向景见了这般情景,莫名感动,连忙要大家起来。那些丫鬟妈子们起身便围在孙向景身旁,手上托着些衣物,都是自己掏钱买了料子,亲手绣了的衣物头巾之类,忙着要送给他;男仆们说自己手脚粗苯,弄不来那些,大家凑钱在苏州城里最好的酒家定了一桌,请孙向景明日赏脸一聚,也算全了夫人放一天假的善功。
孙向景捧着一大堆东西,眼中清泪流出。这些东西虽是材料一般些,制作却颇费了心思,绣工虽不及绣房的巧手,也是针脚密密,花鸟鱼虫,山水奇兽无不活灵活现。老妈子们见他哭了,又是直呼自己不是,七手八脚地掏手绢给他擦脸。
众人见仆从都这般有心,也是感慨万千,师娘更是许了男仆们明日再歇一日,让他们带孙向景去城里玩耍。
一时其乐融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