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后天晴。
严冬的阳光,透着一丝清冷之意。
虽则高悬天空,看上去很温暖,却让人感受不到暖意。
后世人常说,下雪不冷化雪冷……大致便是如此。那太阳看上去很明媚,可让人却感觉着,比下雪时更冷。坐落于观桥之畔,距离看街亭大约两个巷口的一座雅苑里,黄裳身着一件藏青色长袍,正缓缓施展拳脚,动作看似轻柔,却隐藏玄机。
玉尹站在一旁,不敢吭声。
只是这心里面有些奇怪:怎地叔祖这拳脚,恁似太极?
玉尹不懂太极,却不代表他看不出来。少年时也曾随一个太极宗师学习,只不过当时不太珍惜,所以也没有上心。等到他后来觉察到了太极之妙时,那位宗师已远渡重洋,在大洋彼岸开设太极拳馆,教徒授艺,玉尹便再也未能见到对方。
此时,他站在旁边,看着黄裳那舒展的动作,不免感到惊讶。
盖因这黄裳的拳脚,颇有些太极神韵。
不过动作,却非太极的架子……
一套拳打完,黄裳长出一口气,精神焕发。
玉尹连忙捧着一件袍子上前,为黄裳披在了身上,好奇问道:“叔祖,你这使得甚拳?”
黄裳一笑,“不过是我这些年来,钻研道经所创出的一套拳脚,能舒筋活血通络,用来调养身心,并无杀伤力。若你喜欢,改日我便教你,其实也不难,关键还是在个悟性。”
养生拳吗?
玉尹心里一动,“却未知,可有名目?”
黄裳摇头道:“不过一套拳脚,哪有那功夫想名目?”
玉尹忙道:“方见叔祖使拳,招数简单,可蕴意深刻。人言大道至简,叔祖这套拳法中,有阴阳动静,刚柔奇偶之妙,可谓无所不包。我记得曾有人说过:无极太虚气中理,太极太虚理中气。天地之道,以阴阳二气造化万物。天地、日月、雷电、风雨、四时,以及雌雄、刚柔、动静……万事万物,莫不分阴阳。人生之理,也是以阴阳二气长养百骸、经络、骨肉、腹背、五脏六腑,乃至七损八益。一身之内,莫不合阴阳之理……叔祖这套拳法,不如便叫做太极,如何?”
后世所谓张三丰创太极,与其说是创,倒不如说是总结归纳。
太极的道理,亘古有之。
至宋代,更被各家引用。黄裳钻研道经,领悟出这太极养生的道理,其实已经有了太极的神韵。只不过,黄裳不是武人,对此也不甚了解,只当作是一套养生拳来使用。跟我 请牢记
听了玉尹的话,黄裳愣了一下。
“太极?”
他哑然而笑,一摆手道:“此时你便做主,若你真个喜欢,回头便教你也无妨。
不过,我有一桩事要与你说,你且随我来。”
黄裳领着玉尹走进客厅,自有一个家人奉来温好的酒水。
黄裳孤身一人,又喜好安静。
所以观桥书院便给他配备了一个老家人,照拂他的起居生活。
“小乙,你进来,风头太甚。”
“啊?”
黄裳微微一笑,“你可是觉着,从开封府大牢出来,便没了事情?”
“这个……”
玉尹搔搔头,心里却不以为然。
黄裳叹了口气,沉声道:“你这次能如此顺利出狱,并非你朝廷不想办你,而是……这么说吧,你这次处理得当,大宋时代周刊及时脱手,才让你免去了灾祸。
而太子初得喉舌,也不想为难你,所以才把你放出来……可你却不知,你而今实际上,却已是大祸临头。”
玉尹听了,心里不由得一咯噔,忙起身道:“还请叔祖指点迷津。”
黄裳抿了一口酒,示意玉尹坐下。
他沉吟片刻,轻声道:“大宋时代周刊,这次令白时中等人颜面无存。
官家心里虽然恼怒,可也不得不治罪白时中,据说准备罢免了他太宰之位。接替他的人,便是少宰李邦彦。那李邦彦和白时中,素来一路。白时中遭了难,李邦彦恐怕也未必高兴。可以说,朝中议和派,已经把大宋时代周刊视作眼中钉,肉中刺。
可周刊而今已到了太子名下,他们自然不好出手。
坊巷中,流传那份名单是你所为,他们若找不到出气的地方,必然会寻你麻烦……小乙,你觉着而今你这状况,能否抵挡得住那些人联手之威呢?若不能,则祸不远矣。”
玉尹心里一沉,顿时沉默。
他倒是知道那谣言是谁传出……
说起来,陈东等人倒也不是恶意,只是看不惯李若水等人的手段,才故意制造谣言,为的是把玉尹捧起来,让李若水等人白高兴一场。可如此一来,却真个让玉尹站到了风口浪尖。
黄裳叹了口气,接着道:“我也知道,这件事怨不得你,是李若水等人所为。
可问题是,你把大宋时代周刊交给了太子,令李若水等人算计落空。他们这般作为,虽说下作,有些私心,但却不想置你于死地。但你把周刊给了太子之后,朱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李若水等人的势力驱逐,你便等于成了他们的敌人。
我不说品行……此事与品行无关。
既然你们已经成为敌人,那么李若水他们,便不会再对你有半分心慈手软。所以,若白时中李邦彦那些人对付你的时候,李若水李纲之流非但不会帮你,甚至有可能落井下石。小乙,你觉得你而今能否抵得住满朝大臣的联手陷害呢?
我敢说,若真如此,太子定会袖手旁观。
哪怕是老朱家,也不可能出面说项,了不起为你照顾家人,便不会有任何举措。”
玉尹的脸色,刷的一下子变得惨白。
他可从没有想过,会面临如此局面……
玉尹绝不是什么议和派,也非什么投降派。内心里,他甚至是坚定的主战派……
只是,他不赞同李纲李若水那些人,没有任何章法的行动。
也正是这样,使得他在不知不觉中,便成为两派的眼中钉,肉中刺。
这局面,与当年的东坡居士何其相似?
他赞成变法,又不赞成王安石那种急功近利的做法,以至于夹在新旧两党之间,受尽折磨。
玉尹额头上,渗出了冷汗。
心怦怦直跳,半晌之后,他突然道:“叔祖,可有办法救我?”
黄裳微微一笑,轻声道:“小乙可知檀公三十六策?”
“啊?”
“《南齐书?王敬则传》中曾有,檀公三十六策,走为上计!
东京而今风起云涌,汝实不宜继续滞留。若想求得平安,当尽快设法离开东京……
昨日我见蔡居安,闻他言官家欲开杭州应奉局,如今尚缺一个都监。此前,皇太孙曾有意特举你文林郎,估计这两日便能有结果。若真个能成,便去杭州暂避风头……待这风头过去之后,我再想办法让你回来……这也是而今最好的办法。”
玉尹听罢,顿时呆愣住了!
怎地转来转去,最后又转回来?
八月十五,茂德帝姬便特召玉尹,有意让他出任杭州应奉局都监。
只是在当时,被玉尹一口拒绝。
谁又能想到,这到最后,还是又回到了杭州应奉局上面。蔡居安,便是蔡京之子蔡攸。此人也是个议和派,但并不同意割让太原三镇。从某种意义上而言,他倒像是个议和派中的主战派……并不是这蔡攸有多么高尚,只不过他从不结党,只坚定的站在徽宗皇帝一边。徽宗皇帝怎么想,他便怎么做,是个没有立场的家伙。
而且,蔡攸和蔡京名为父子,实则水火不容。
凡蔡京赞成的,蔡攸一定反对……白时中等人,皆蔡京门下,所以蔡攸自然也就持反对意见。
黄裳同样不参与党争。
也许正是这原因,他和蔡攸倒是有些交情。
玉尹不由得心下犹豫,半晌后轻声道:“叔祖,便非走不可吗?”
黄裳点了点头,“若继续留在东京,必有杀身之祸。”
“那……能不能换个地方?”
玉尹实在是不想去杭州应奉局。
盖因他之前才拒绝了茂德帝姬的好意,结果最后还是走了杭州应奉局的路数,传扬出去,岂不被茂德帝姬耻笑?
黄裳疑惑的看了一眼一眼,沉声道:“若是杭州应奉局,我便有把握,能让你尽快返回。其他地方也不是没有缺职,不过一来里面情况复杂,我不想你卷入其中;二来一旦你补了那几个缺,短时间想要返回,恐怕也不是一桩容易的事情。
除非……你愿意在外漂泊数载。”
所谓情况复杂,便是指党锢之争。
黄裳实在不希望玉尹在这种时候,卷入里面。这党争一旦陷进去,便难以抽身出来。更不要说,其中利益纠葛甚多,玉尹没有任何经验,若冒然入仕,反会惹来祸事。
相反,这杭州应奉局职务不显,也不会惹来太多关注。
如今朱勔已经离开,那杭州应奉局也休想恢复到当初东南小朝廷的盛况。在那边待上一年半载,黄裳自会设法,让玉尹返回东京。到时候,玉尹资历也有了,便可以再为他谋取富贵。从这一点而言,黄裳考虑的不是现在,而是未来发展。
玉尹听罢,不由得眉头紧蹙。
他倒是能够理解黄裳所说的‘情况复杂’是什么意思。
而且放任地方为官,他还真没有此等经历,万一做的不好,反而会更加麻烦……
说起来,这杭州应奉局都监,的确是最合适。
可这脸面……
玉尹纠结良久之后,一咬牙,最终还是拿定了主意。
常听老人话,做事不吃亏!
黄裳断然不可能害他,那么便听他一次,又有何妨?
至于茂德帝姬,反正也不可能与她经常见面。了不起将来被她耻笑两句,又算得什么?
大丈夫,能伸能屈嘛!
“叔祖,小乙愿从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