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因为掩盖了死亡的真相,便显得格外绝望又漫长。
黑暗中,不时传来隐约的哭声, 那是谁家又有人让瘟疫夺去了性命, 亲人在伤心嚎啕。
似尖锐的利器, 搅碎了浓稠的夜色。
蓝焌烨浓眉紧锁, 注视着面前玉碟中的那个东西, 视线一刻也不曾移开。
橙色的物体,非石非玉,浸在水中, 散发着柔和的光芒,正是冬湟的神器。
据说, 被冬湟的神器浸过的圣水, 能解百毒, 能医百病。当年,便是为了医治本国皇帝的疾病, 冬湟才会于除夕之夜祭出了他们的神器;如今,神器在他手上,用来化解眼前这场危机,再合适不过。
男子盯着玉碟中的神器,眸光在倏忽之间变得有些悠远, 除夕之夜那场华丽的祭典和那个风华绝代的人, 浮现在眼前, 近得仿佛伸手便能触到。当时, 他是为了神器才会去冬湟, 结果却遇到了那个人;他得到了神器,也将那个人掳来蓝熙, 却把这两件宝贝都留了下来,没有献与蓝熙的皇帝。实际上,他和煜的冬湟之行,以及熹去湑藜的行动,这两件事都是秘密进行的,皇帝并不知道。别人都以为他们兄弟一直待在顷襄,其实他们是绕了一个大圈子,分别从冬湟和湑藜赶回如臯参加的阅兵式。
眸光闪动,颇为嘲讽地一笑:看来当时他和煜两人冒险去冬湟这个决定是正确的,不然,若现在没有这个神器,又怎么能化解眼前这场危机?
只是……
为什么,这神器放入水中许久,却丝毫没有变化?
他记得,当日女孩祭祀时,神器一放入水中,便发出了夺目耀眼的橙光,绝对不是像眼前这般,温吞黯淡的光泽。
哪里有问题了吗?……
蓝焌烨将神器从玉碟中取出,放到烛火下细看:巴掌大的一块物件,散发着柔和的橙色光芒,触手温润,质地坚韧,确非一般的玉石。
那么,为何会有不同……
“常庆!”
男子应声而入,蓝焌烨将玉碟中的圣水倒入一只水罐中,示意男子取走,“你去外面,找到染有热病的病人,将这个给他,看着他服下;然后回来告诉本王,病人服下之后有何效果……”
……
戴着面纱的女子并肩而行,手臂相挽,神色亲密,其中一人腹部高高隆起,行走间不时用手微微抵在腰畔,挽着她手臂的女子体贴地放慢脚步,语出轻柔,“姐姐,你身子不便,咱们到前面凉亭稍坐坐吧。”
贺兰燕芸倚上凉亭的石椅,冲面前的女子颔首一笑,“还是妹妹细心,这段日子因为闹热病,全府禁足,把人都憋坏了。亏得妹妹时常过来看我,今日咱们出来走一走,正好散心。”
慕容兰眼波流动,婉转开口,“姐姐何必如此见外?你我名字中都带个‘兰’字,那不是老天安排的缘分?妹妹就把你当成自己的亲姐姐一般看待,姐姐的事情,妹妹自然放在心上。”看着面前的女子,笑容更加甜美,话锋一转,“说到热病,可真是奇怪了,顷襄以前可有过如此疾病?为何久治不绝,连御医都没有办法么?”
贺兰燕芸端起一旁的茶盏来,撩起面纱,递到唇边轻啜了一口,徐徐开口,“妹妹有所不知,这热病以前从未在顷襄出现过,所以大家才都觉得奇怪,怎么历朝历代都没有的瘟疫,如今竟出现在我朝了?”旁边的身子似乎动了一下,女子恍若未觉,没有抬头,只拿银勺缓缓搅动手中的茶水,继续,“有些虽说是空穴来风的话,却也未必全无根据。都说,这府里有妖,所以才——”
“叮”的一声,女子闻声抬头,却见慕容兰身后的婢女明珠将手中捧的玉碗打翻,掉到地上碎成了粉末。
慕容兰厉声责骂,“毛手毛脚的奴才,在娘娘面前如此失态,惊吓了娘娘腹中的小千岁可怎么办?”
明珠早跪在地上,哆哆嗦嗦地开口,“娘娘息怒,是奴婢刚才听娘娘说,府中有妖,心中害怕,所以才……”
端坐一旁的女子优雅开口,“算了,起来吧。原也不怪她,女孩儿家本就胆小,本宫初听说这个传闻,也心惊肉跳了好一阵子呢。”
“姐姐是为了腹中的小千岁考虑,当然会担心。”慕容兰示意明珠退到一边,略向前探了探身子,离女子更近,压低了声音,“那么,姐姐可知,众人口中的妖,所指何人?”
隐于面纱后的美目紧张地盯着面前的女子,攀着石桌的手指也微微颤抖。
“这个么……”女子对于眼前人的紧张似乎浑然未觉,仍然不徐不急地搅动着手里的茶水,涂了鲜红蔻丹的指甲在阳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无凭无据,倒真让人不敢妄加揣度,不过——”抬起头来,对着面前的人一笑,“既然是妖,定然会有与众不同之处。若说在这王府中,与众不同之人……”
话到这里,却不再说,眼中的笑意更深,看着对面的人。
“姐姐说的是那个人了?”
慕容兰的眼中有了明显放松的神色,却又眸光一闪,问道,“不过她只是个婢女,竟能有这种手段?我看她的样子倒也还老实,除了那双眼睛,真没觉出有什么过人之处。”
女子鼻端几不可闻地一声轻嗤,隐于面纱之后的凤目朝着慕容兰一瞥,“妹妹你有所不知,那个女人,她本来就是冬湟人!不知用了什么狐媚的法子,迷惑了王爷,在如臯时,王爷便已和她朝夕不离,听说,王爷还为她和大殿下有过不快。妹妹忘了么,王爷当日去涪泽迎娶妹妹时都舍不得放下她,还带着她同去。你当她真是婢女么?王爷连母妃留下的护身符都给了她,这样的恩宠岂是个婢女能享有的!她倒好,恃宠而骄,成天像个水仙花似的顾影自怜,连本宫也不放在眼里。她初来顷襄时,还是本宫主动去看的她,她当时衣衫不整,全没有一点规矩!都是女人,扮得像个病西施的样子,给谁看呢!”
慕容兰的柳眉高高挑起,“姐姐这么说我倒想起来了,当日在涪泽时,她连我母皇的馈赠都挑三拣四,确实轻狂得不得了。而且,还说了一些大逆不道的话,冒犯本宫,妹妹当时可怜她是个婢女,没有与她计较,却原来她是这样的货色!”凤眸中已透出怨毒,声音也带上寒意,“——这样的人,怎么还能让她留在王府?”
贺兰燕芸轻轻一叹,十分的无可奈何,“王爷喜欢,咱们能有什么办法?燕芸平日都要让她三分,妹妹你初来乍到,还是不要和她有什么牵扯为好。若是不小心招惹了她,辱没了咱们的身份这是其一;像她那样的人,还有可能去王爷那里搬弄是非,惹得王爷不快,妹妹,你说,到时谁又来给咱们做主呢?”
慕容兰葱白的指甲狠狠地陷入掌心,声音中透着狠毒,“姐姐是老实人,心善,妹妹却看不得姐姐受这种委曲。先不论这‘妖孽’之说,单是她这无法无天的样子,也该有人管一管了!不给她几分颜色,她便不知道谁才是这恭王府中真正的主子!”
贺兰燕芸没有再说话,只低头饮茶;隐于面纱之后的唇角,慢慢浮起阴寒的弧度。
……
“小姐,慕容王妃叫人给咱们送点心来了。”
洛清淩诧异地抬头,看到明珠已让莹儿领进来,笑吟吟地站在面前,手里提着一个食盒。
“淩儿姑娘,我们主子说了,上次冬湟的点心忘了分给姑娘,让姑娘受委曲了;这次我们主子特意叫人又做了些点心,专门给淩儿姑娘送来的。”明珠笑着揭开食盒盖子,里面果然有两盘香气扑鼻的点心。
点心?
洛清淩挑了挑眉:慕容兰大概不知道上次熹和煜过来的插曲。
她只道她和慕容兰之间井水不犯河水,甚至,她以为她是讨厌她的;没想到,她倒还记着这个……
心里一暖,对着明珠笑了笑,“谢谢你家主子,点心我收下了——”随手拿过桌案上的几锭金锞子,“这个你拿着,回去和你主子说,改日我一定过去回礼。”
“都是自己人,淩儿姑娘何必这么客气。”明珠接过赏赐,笑得愈发真诚,猛然间一顿,突然想起了什么,“哎呀,我家主子还有事催着我去办,这两盘点心,一盘是给姑娘的,一盘是送给贺兰王妃的。我没时间过去了,姑娘能不能帮个忙,替我把这盘点心给贺兰王妃送去?”
洛清淩微微一笑,“这有什么难的?莹儿,你送明珠出去,顺便替她把点心送过去吧……”
……
夜深了。
在窗前躺椅上睡着的女孩被夜风吹醒,单薄的身子微微瑟缩了一下,下意识地咬住了唇:是了,现在就是在这里睡上一夜,也不会再有人抱她回床上了。
自嘲地笑了笑,起身,摇摇晃晃地走到桌案前,想要将灯熄灭。
刚要动手,案上的烛火突然有了不正常的摇曳,女孩心里一动,回过身去,男子岿巍如山的身形就站在面前,英俊的脸庞在烛火的映照下,表情明灭不定。
洛清淩眸光一闪,不自觉地退后一步,身子抵住了后面的桌案,“你……”
你怎么来了?
这句话的后几个字,她没有说出,但眼中的神色,却明白地带出了这样的疑问。
曾几何时,他每晚都到她这里来,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但现在,一切都不同了。迎亲回来之后,他几乎都不踏足这个院子,两个人见面的次数更是屈指可数,一句“你怎么来了”,突然的,让她觉得心酸。
愣愣地看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
蓝焌烨漆黑的潭眸中映着女孩娇小的身影:这段日子不见,她的容颜又清瘦了几分,下颔尖得让人心疼;身子也愈发单薄了,像是一阵风就能把她吹走。
眼眸眯了眯,沉声开口,“我有事情问你——”伸手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递到女孩面前,“这个,你应该认得吧。”
洛清淩的目光顺着男子的手向下看去,在对上他手中的东西时,身子一僵,视线牢牢地锁定在那块橙色的物体上,手指却下意识地抓紧了身后的桌案。
“冬湟的神器,不对,应该是假冒的神器——这个,你怎么解释?”
男子跨前一步,高大的身躯山一样的挡在女孩面前。
“你在说什么,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洛清淩的声音冷冷的,没有抬头。
“不明白?——”
蓝焌烨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怒意,伸手想要扣住女孩的下颔,却在要触到她的脸时突然转向,改而紧握住对方瘦削的肩头,“冬湟的神器,遇水会发出橙色的光芒;被它浸过的水能治百病。你是冬湟的国师,在除夕祭祀那晚曾亲自执行过的事情,怎么会忘记?”
被男子有力的大手握得肩膀生疼,洛清淩抬起头时柳眉紧紧地蹙起,“那又如何?除夕夜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你我心知肚明。现在冬湟的神器和国师不是都在你的手上么?你又来找我要什么解释?”
“都在我手上?——”
男子眸光一黯,其间涌上无限嘲讽恼怒的神色,拿过案上的茶盏,倒上水,将手中的神器放入水中,“那你告诉本王,它现在为什么不再发光?另外,”握着女孩肩头的手指收得愈紧,一把将洛清淩拉至身前,“浸过它的水,为何和普通的水没有两样,不具备医治疾病的效果?”
“这是你的问题!”
洛清淩看了一眼茶盏中仍旧光芒黯淡的神器,冷冷的目光转向男子阴沉的面庞,“当日在冬湟的神庙,是你亲眼所见,我还没有来得及将神器拿走便被你的迷药迷昏了。我的身上你也搜过了,不可能藏着什么东西。神器是你亲手从神案上取走的,又是一直由你自己保管,现在变成这样,我怎么知道是怎么回事!”
语速过快,洛清淩一口气说完后微微喘息,小脸也涨得通红;紫眸却是一眨不眨地与男子对视,毫不躲闪。
蓝焌烨的眼眸危险地眯起,捏着对方肩头的手指愈收愈紧,两人之间,瞬时充满了山雨欲来的紧张气息,压迫得人呼吸困难。
洛清淩的一颗心,不由自主地下沉,扣住桌案的指尖微微泛白。
男子眸中的火焰,愈烧愈烈……
突然——
“王爷,不好了!王妃她……小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