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肉
第二日黄昏时分,陈远带着人出了颖县县城,远远地便看见了早已等在那里的徐焕之和之前陈远派给他的二十个护卫。因为已经入冬,早晚的天气干燥而寒冷,徐焕之披了件斗篷站在马车旁,他没带头冠,风吹得他头上的纶巾飘了起来。看见陈远的队伍,他又回到了车上,并让自己的人跟上陈远。
陈远的人马跟徐焕之会合之后又走了一会儿天就黑了,不知不觉他们走到了两个多月前陈远兵败的地方。
陈远下令停止前进后,他手下的人便立刻开始安营扎寨。陈远下了马,先朝四周看了一圈,然后便yin沉着脸拎了一壶酒走了。云七一直跟在他的身后,徐焕之见他一言不发,觉得纳昧儿,也跟了过去。
陈远按照记忆中的方位找到了埋葬施墨的地方,当日翻上来的新土还依稀可辨。因为是深秋时节埋的,坟上没有新草长出来,陈远他们当时走得匆忙,只在坟上压了块石头。陈远跪下之后开始往地上倒酒,倒一口,自己喝一口,喝一口,又倒一口。
徐焕之和云七远远地站在后面。
徐焕之问云七:“他这是祭拜什么人呢?”
云七指指自己的嘴然后摆摆手,徐焕之点点头,示意明白了他不能说话。这时蔡绪来了,徐焕之拉住他问怎么回事。
蔡绪说:“大哥祭拜我家军师呢。”
“施只玄?”
蔡绪惊讶地看着徐焕之,“大人怎么知道?”
“两年前青衫军横扫戟勒岭,以不到两万的兵力打退我五万晋军的时候,你们的名号我就都知道了。两军对战总要知己知彼嘛。”
云七指了下坟头,又在自己身上从头到脚比划了一下。因为云七已经跟蔡绪他们一起呆了一段日子,所以蔡绪知道他是在问施墨是什么样的人。他打量了一下徐焕之说:“跟大人很像。”
“啊?”
不等徐焕之再多问,蔡绪便向前一步朝陈远走过去了。
其实徐焕之和施墨也确实很像,都是身材瘦小,面容清秀,上知天文,下晓地理,足智多谋又能言善辩。
蔡绪跪到坟前磕了几个头,然后说:“大哥,回去吧。”
回到营地里,篝火已经生好了,有人拿着干粮和肉干在烤。陈远让人拿出酒来,一个人闷不做声地喝。徐焕之和云七都没见过他这个样子,不免觉得有些尴尬,他们两个便闲谈起来。
徐焕之说:“你是后到将军府的?”
云七拿了根树枝在地上写:怎知?
“你要是以前就跟着之遥又怎么会不知道他祭拜的是谁呢?”
云七点点头,徐焕之又问:“刚才听他们叫你云七,这不是你的本名吧?”
看云七又露出一个疑惑的表情,徐焕之一笑,“猜的。”
这两个人就这么有一句没一句地闲扯着,不知不觉已至深夜,除了放哨的士兵,帐外就只剩下了他们三个,旁边的陈远已经醉了。他俩一起把陈远扶到帐中,徐焕之对云七说:“你去睡吧,我给他拿点儿水喝。”云七想自己不能说话,照顾人不方便,点点头便走了。
徐焕之拿来水,却听见陈远嘴里在嘟囔着什么,于是就坐到他身边问:“你说什么?”陈远又说了一遍,可还是听不清。
徐焕之把耳朵贴近了陈远,“什么?”他又说一遍。这回徐焕之终于听清楚了,他说的是:只玄,我对不起你。徐焕之叹了口气,刚要抬起头,却一把被陈远抓住了,他睁开了眼睛,并醉眼迷离地看着徐焕之说:“只玄,你还活着,太好了!”说着就把徐焕之往怀里拉。徐焕之的心立刻狂跳起来,紧接着他就想到了司马昀,慌乱之中他一把推开陈远,落荒而逃。
第二天一早,陈远从军帐中抻着懒腰走了出来,见天已大亮,顿觉神清气爽,昨夜聚在心头的yin霾立刻被驱散了不少。他暗暗下定决心:这回走得匆忙,下次回涿县一定要把只玄的尸骨带回去。
陈远和徐焕之离开建康的第五天,早朝上德安提出应该尽快找人接替夏侯搏的司隶校尉一职,他说京师守军不可一日无将。司马昀明知道他一定早已经跟裴悫串通好了,但还是不动声色地问:“裴卿可有什么合适的人选?”
裴悫跪下后先装模作样地思索了一会儿,才说:“臣保举一人——德琚。”德琚是德安的儿子,皇后的哥哥。司马昀在心中冷笑一声:哼!朕就知道会是这样!尔等倒是明目张胆啊!但德琚正值而立之年,文武双全,又有战功,司马昀一时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拒绝裴悫,便飞快地在心里盘算着:德琚现在正在鳞州驻守阢城,接到调令再赶往建康,怎样也需半个月。朕必须在他到达建康之前除掉德安或者……皇后。
想到这儿,司马昀弯起细长的眼尾,“裴卿深解朕意。好,那就即刻下诏召德将军进宫吧。”
退朝之后,司马昀到了鸾苑,照例又听张汐弹琴。张汐弹了一曲前梁宫乐——《姑臧雅乐》。曲毕,司马昀说:“子潮可曾想过复国?”
张汐眼里闪过一丝惊惧,然后立刻就跪下了,“臣不敢妄想。”
司马昀摇摇头:“你没有说实话,哪有人愿意当亡国奴呢?朕知道子潮本是一代仁君,只可惜梁国国力太弱,只能依附于别国,可偏偏梁国又地处大晋和东凉之间,所以每每晋凉开战便只能左右为难、腹背受敌。”
张汐慢慢低下头去,不再说话。
司马昀继续说:“所以说做皇帝只有一颗仁爱之心是不够的,要富国首先要强兵,而要想国强兵壮必须要集中权力,必要的时候要心狠手辣、不择手段,决不能有妇人之仁。”
张汐疑惑地抬起头,不明白为什么司马昀今天突然跟他说了这些话,“臣不懂陛下的意思。”
司马昀走到张汐身边,扶起他,“你不需要懂,老老实实地做朕的苑中金丝吧,这样更适合你。”说完司马昀就转身离开了。张汐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想:要有一场血雨腥风了吗?
离开鸾苑司马昀去了永和宫,德皇后受宠若惊,赶紧迎了出来。
司马昀一边跟皇后往宫内走,一边用右手轻轻扶住她的腰说:“朕近日朝政繁杂,无暇顾及未旻(皇后字),有否埋怨于朕啊?”
“臣妾不敢。”
进到外厅,司马昀坐到横榻上,有宫女把茶端了上来。司马昀端起茶盏喝了一口,然后问:“未旻最近可还有再喝补汤啊?”
皇后立刻红了脸,微微地点了一下头。司马昀放下玉盏说:“不如以后叫御药房和御厨每日再多做一些给车嫔送去。”
皇后赶紧站了起来,“是臣妾思虑不周,早该想到给妹妹多做出一份的。”
司马昀面带微笑满意地点点头,伸出手把皇后拉到了自己跟前。然后他一只手捏住她略显圆润的下巴,另一只手揽住了她的纤纤细腰,先拉过她的脸,吻住了嘴唇,紧接着又一把抓住了她的酥胸……
这一次司马昀格外地卖力,他自己也不知道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对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感到愧疚,而给皇后提前做出的一点儿补偿,还是仅仅是因为自己身体上对皇后的最后一次贪恋?总之皇后被他弄得时而娇喘连连,时而忘情呻吟,到最后竟然嘤嘤哭泣起来。司马昀问她怎么了,她说:“想不到皇上今日能如此待臣妾,臣妾是喜极而泣。”
第二天早朝之后,司马昀回到泰明宫,称身体不适,让小番儿找来了太医令钟暮。
钟暮给司马昀号了脉,又看了面色、舌苔,最后说:“陛下圣体无恙啊?”
“是吗?那为何朕觉得自己已病入膏肓?”司马昀漫不经心地说。
闻听此言钟暮立刻跪下了,“微臣愚钝,请皇上明示。”
司马昀拉下袖子,把自己的手腕盖好,“朕的病在心里。”
“嗯……心病需心药。臣斗胆敢问皇上心病由何而起?”
“朕的心病无需心药。”
钟暮茫然地看着司马昀,不明白他的意思。
“皇后的补汤中的配药是爱卿给开的方子吗?”
“是。”
“那每次是药丞给抓药吗?”
“不是,一般太后、皇上和皇后的药都是由臣亲自抓的。”
“近几日皇后应该很快会让爱卿每日多抓出一副药来,做好补汤给车贵嫔送去。”
见钟暮还不明白,司马昀继续说:“朕要你给车贵嫔的汤里加一味药材。”
“可是皇后的汤正适合孕妇进补,不知皇上让臣加什么药。”
“牵牛子。”
听到这三个字,钟暮立刻像被雷劈中了一样,僵在了那里,司马昀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半晌,钟暮的眼泪流了下来,“皇上……那是皇上的亲生骨肉啊!”
“皇子可以再有,皇位只有一个。”
“请皇上三思啊!”钟暮跪着趴到了地上。
“你到底加还是不加?”司马昀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的感情。
钟暮知道,他现在既然知道了这件事,如果他不答应,不但自己走不出泰明宫,家人的xing命也将难以保全。万般无奈,他抬起已经是老泪纵横的脸,“皇上,臣但求死后皇上能保微臣家人平安。”
“爱卿放心,朕答应,只要你把事情做好,爱卿的子孙尽可加官进爵,只要有朕在一天,钟家便可永享富贵荣华。”
最后钟暮磕了三个响头,带着一脸的凄然和悲壮离开了泰明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