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城仓里的规模虽然没有黎阳仓和洛口仓那样大,却也是大隋朝倾数年之力才积攒满的,总量足够十万兵马吃上两年。驻扎在管城附近的各路“饿棍”早就打上了粮仓的主意,只是苦于一直没人敢带头开仓而已。此刻见到李旭从郡守那里诈了钥匙来,岂还会再客气?将军们一声令下,士卒们肩扛手抬,不到两日功夫,便为各自营内补充了足够吃上三个月的粮秣。
武将们算盘打得精,虞世会手下的文官也不傻。无论各支队伍搬走多少存粮,他们帐面上统统再加上一成“消耗”。至于这些消耗最后去了哪里,李旭也不多问,只要郡守府的幕僚将帐单交上来,他一概看都不看便在其上用印。
见新来的讨捕大使如此体贴,文官们也自然有所回报。在征调民夫、修整器械方面大大出了一把力。虞世会手下的主簿袁丰甚至打开了府衙金库,将本来归属于朝廷调度的肉好拨出十余万贯,交给李旭作为奖励有功士卒之资。当然,虞大人将此事又作为一大罪状,写到了弹劾李旭的奏折中。反正眼下南去的道路不通,江都方面一时半会儿接不到他的奏折。待朝廷接到了奏折,荥阳附近的战事想必已经结束,朝廷怪罪不怪罪李旭,都无关紧要了。
如是又折腾了三、伍天,在乡情和饱饭的双重刺激下,平素蔫头耷拉脑袋的郡兵们还真被刺激出几分士气来。李旭见军心可用,便拉出了队伍,气势汹汹地扑向通济渠。
通济渠北段共有四个城市卡在河道上,其中雍丘、陈留两地已经被李旭收复了,瓦岗军一时还无力回夺。另外两个城市一个唤做浚仪,位于通济渠东岸,目前被瓦岗贼周巅、李德仁和周北洮三部合力把守,城内大约有十余万残兵。另一个城市为荥泽,守卫此城的是李密麾下爱将杨德方和郑德韬,城中虽然只有两万兵马,战斗力却远比浚仪城中那伙人强悍。在围杀张须陀老将军的大海寺会战中,此部曾为主力之一。
郡兵们刚刚开始协同作战,照常理应该先拿实力较弱的练手。李旭却力排众议,出了管城后,直接沿官道杀奔了荥泽。众将领说服不了他,又被博陵军先前的战绩壮得胆涨,因此无论情不情愿,都硬着头皮跟着博陵军并肩前行。
眼看着大队兵马扑到了荥泽城外,李旭却突然又改了注意。绕着城南兜了半个圈子,跨过通济渠,命令大伙在济水与运河之间的三角地扎营待命。
众郡兵没有战马代步,怎禁得起他这样折腾,因此在扎营时偷工减料,把四十余座连营扎得东倒西歪。李旭从周大牛等人口中得知后,也不出言干涉,只是命令张江、王须拔等人拿出精神头,给郡兵们作个表率。如是一来,双方的对比愈发明显了,即便是河上的渔夫与山寨的樵子,一眼也能分辩出哪座营地是博陵军所建,哪座营地是郡兵所立。
“大将军想诱杨德方出城决战么?”王君廓看得纳闷,偷偷走进中军,向李旭询问。
“君廓以为,咱们将军营扎成这般模样,会不会多给杨德方些信心?”李旭没有回答王君廓的话,笑着反问。
“说实话,若荥泽守军为卑职所带,定会杀过来打上一场。即便打不过博陵精骑,只要把郡兵杀散了,至少也能混个不胜不败!”王君廓笑了笑,回答。在博陵军这十几个月,他从李旭身上学了不少用兵之道。特别是骑兵破敌之术,基本已经窥得门径。因此看到郡兵那幅不着调模样,自然就想到了“倒卷珠帘”这一经典骑兵战术。
“以君廓目前的进境,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李旭点点头,十分满意王君廓给出的答案。他根基浅,罕有名士和世家子弟肯主动前来投靠,所以非常注重从麾下中、低级军官中选拔人才。因此,王君廓、郭方等被招安入伍的前土匪头目升官极快,几乎每隔上数月便能窜起一到两级。
“多谢大人眷顾!”王君廓知道李旭不喜欢繁文缛节,因此也不虚情假意地自谦,双拳前抱,一揖到地。
“但杨德方多半不会出来!”没等王君廓的心情从兴奋中平静,李旭摇了摇头,低声道。“你的军职照升,但判断敌情上,仍需要再多下些功夫?”
“为何?”王君廓被李旭说得一楞,没上没下地追问。
“你只看到了咱们这边乱成了一团糟,却不了解杨德方的禀性。他不是个喜欢冒险之人,况且又曾经在我这里吃过一次亏。因此即便想把场子找回去,也会多加几分小心!”李旭微笑着,以王君廓能听懂的语言解释。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在他眼中,此刻的王君廓还处于知己而不知彼的阶段。所以看战局稍稍有些一厢情愿。而通过对敌情的分析总结,旭子却认为杨德方轻易不会出战。其中原因一是由于此人文官出身,胆量有限。二是因为瓦岗军将横贯大半个河南的济水当作了一条重要的通道,下拨给济阳、济阴和定陶等地的物资都要从锁定两条水路的荥泽中转,因而城中粮草财帛极多。万一丢了此城,其中损失杨德方担待不起。
“那大将军又卡在这里不是白白浪费功夫么?”王君廓沉吟了半晌,依然不能完全心服,嘟囔着问。
“所以要你带人出去!”李旭用手向指了指,“过了济水向东二十里便是原武。此城规模甚小,又刚投降瓦岗没几个月。趁着敌军都以为咱们图谋荥泽时,我给你一千骑兵,你今天半夜渡过济水,去给我将县令捉来!拿下此城后便迅速领军回撤,至于防守事情,我会安排别人去做!”
“末将遵命!”王君廓喜得眉开眼笑,大声回应。
李旭麾下目前只有不到四千骑兵,因此能带领一千骑兵单独作战者,至少级别是个郎将。到了这个位置上,自称为末将,便名正言顺了。因而王君廓十分高兴,接了令箭后便风风火火地出去点兵,发誓要不负大将军信任。
李旭看着他离开,又从帅案上抓起一支令箭,交给了已经被朝廷破格升为鹰扬郎将的王须拔,“王将军,你也点一千骑兵后夜出发,连夜去攻阳武。我派郑勃紧随在你身后。你争取在明天日落之前,把阳武县令给我捉回来。守城的事便交给郑勃,他麾下士卒众多,刚好在城里落脚!”
“是!”王须拔答应一声,也接令去了。
紧接着,李旭有连发令箭,着周大牛带领士卒巡营,以免杨德方真的大着胆子来袭。又令郭方带人检点粮草辎重,以免夜里有人不小心走了水,导致大军未战先溃。待把一切安顿停当,天色也已经大黑。旭子这才松了口气,命亲兵端了霄夜来,和亲信们边吃边商量下一步的具体动作。
“将军想把王伯当,王当仁等贼也诱下山来么?”待周围没有了外人,张江坐到李旭对面,低声询问。
“王当仁和瓦岗军未必是一条心,所以在大局尚不分明情况下,他未必肯来。倒是王伯当,此人和李密关系一直走得近,肯定不会看着我在荥泽城外折腾。我猜用不了几天,他便会带兵杀到。至于周巅、李德仁和周北洮,他们三个来不来都关系不大。来了顶多给瓦岗军壮壮声势,不来,待荥泽一失,咱们顺通济渠杀过去,他们也不敢死守浚仪!”凭着对瓦岗军的了解,李旭做出初步判断。
“只怕没等你攻下荥泽,李密便汇合大军杀过来!”张江想了想,不无担心地说道。
眼下李旭手中官军数量不少,但战斗力十分堪忧。特别是在虎牙郎将王辩被派去荥阳后,剩下与博陵军并肩作战的已经是清一色的郡兵。如果能将他们重新打散整编,也许还能增强几分战斗力。而博陵军麾下偏偏又没有足够的将领,因此,即便匆忙将郡兵的指挥权力集中起来,也不过是汇集了一群乌合之众,还未必用现在这样分散开安全。
“我只怕他不肯来,慢慢跟我拖延时间!,李密若是来了,这仗才更好打。”李旭点了点头,回应。
见李旭脸上的表情并不轻松,张江笑了笑,道:“所以你就派人去捉阳武和原武的县令,不,人家现在可都是郡侯。”
为了鼓励大隋官员投降自己,李密向来不吝啬封官许愿。阳武和原武两城的县令既没有名气也没有政绩,只因为不待瓦岗军攻到城下便主动投了降,所以现在都已经是郡侯,光禄大夫。李旭兵出管城,先把这两个倒霉鬼抓到手。对瓦岗军而言,则不异于在脸上被人抽了个大耳光。如果李密视而不见的话,河南诸郡那些正盘算着顺应天命的地方官员,肯定会重新考虑考虑新的主子能力问题,怀疑瓦岗军是否能给自己提供保护。
“咱们手上抓了两个侯爷,该能换回张老将军的头颅了!”此刻李旭所想的和张江所猜却不完全相同。叹了口气,他又低声补充:“那天跟裴仁基议起军务,我才发现咱们的时间确实紧迫。能将战事早结束一天,便多一天准备时间。”
张江已经追随旭子多年,无须猜测便明白肯定是河北又出了什么事情。想了想,问道:“莫非罗艺又要生事?他可真会挑时间!”
“不是罗艺,是窦建德和高开道!”李旭先摇了摇头,然后有点了点头,很犹豫地回答。“我今早出城前刚收到家中送来的急信,薛大将军再次奉旨去征讨窦建德,结果刚过了拒马河,便遭到了贼军的偷袭。混乱之中难辨敌我,两万大军折了一万五千余。只有四千多轻骑护着薛家父子逃回了涿郡!”
闻此言,所有帐中所有幕僚都忍不住倒吸冷气。这一年多来大伙追随在李旭身后东征西讨,对河北的地理情况早已了然于胸。众所周知,矩马河处于涿郡与河间郡的交界处,纸面上还属于李旭的管辖范围。窦建德能在矩马河南岸成功偷袭薛世雄,至少说明他的势力已经掌握了大半个河间郡。而就在数个月前,此人还被杨义臣老将军撵得东躲西藏,惶惶不可终日。
局势变得太快了,简直快得令人目不暇给。众人离开河北不过五个多月,地方局势已经远远超出了他们的想象!由此算来,此番南下的决策真的有些鲁莽了。毕竟河北才是大伙的家,而河南各地,大伙打得再好,终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
“恐,恐怕这不是窦建德下得手吧!”听众人都不吭声,行参军时德方按耐不住,结结巴巴地说道。
他本是一个四处游历的书生,因为一个偶然的机会被河间大户临时推举为芜蒌县令。但没等他将县令的位子坐稳了,治所便为高士达的乱军所围。为了避免城中百姓被屠杀,时德方不得不开城降了贼。暗地里却派遣心腹,偷偷地将高士达军的详细情况告知了李旭。
后来李旭和杨义臣二人联手讨贼,高士达和刘霸道两个见事不妙打算弃城而走。又是时德方用分兵计将其骗住,最后导致高士达和刘霸道全军覆没,双双身死。
贼军被剿灭后,李旭和杨义臣念时德方之功,本想联名上书朝廷,举荐他当河间郡太守。可时德方却不肯再做担惊受怕的地方官,非要效仿古人投笔从戎。恰巧李旭自觉麾下人才匮乏,便将其揽入幕内做了个行参军。
相处时间长了后大伙才发现,此人不但兵略所知甚少,说话还略微有些口吃。时德方自己也明白自己的弱点,所以平素议事时一直只带耳朵,从不发言。但今天突然开了一次口,虽然所表达的意思含糊不清,却也可谓一语中地。
“德方不要急,有话慢慢说。你认为是有人冒充了窦建德,从背后给薛将军下了黑手?”李旭听时德方分析的情况和自己心里原来的推测差不多,心中一喜,和颜悦色地安慰道。
“窦,窦贼若,若战力这样强,就,就不会被追,追入豆,豆子岗了!”时德方越急话越不利落,只憋得满脸通红,也不过短短续续地向外蹦了几个字。
“是罗艺干的!”话说道了这个份上,博陵军的其他幕僚已经猜出了大概。窦建德在去年秋天刚刚接管了高士达的余部,短短几个月内,根本不可能坐稳河北道绿林大当家的位置。而高开道继承的是格谦的基业,家底更是单薄。眼下这两个贼正围着豆子岗跟太常少卿韦霁周旋得不亦乐乎,即便得知薛世雄要领军南下的消息,恐怕也腾不出手来偷袭他。何况豆子岗到矩马河之间还有数百里之遥,眼看着几万土匪过境,河间郡尚控制在朝廷之手的几个大城不会没有任何反应。
“问,问题不,不在谁偷袭了薛,薛世雄。而,而在薛,薛将军能不能重,重整旗鼓!”从众人脸上的表情上时德方受到了鼓励,紧张的心情稍微放松了些,说出的话也流畅了许多。
这才是最令李旭烦恼之处。原来在河北北部共有薛、杨、李、罗四支势力,前三家联起手来,自然能逼得虎贲大将军罗艺难以动作。而眼下杨义臣身在江都,薛世雄又刚经历一场大败,挡在罗艺南下路上的,就只剩下半支博陵军了。
虽然只在博陵六郡经营了一年多,但众将士早已把该地当作了自己的巢穴。眼看着朝廷大厦将倾,这世道不知要乱致几时。有一个稳定的后方便等于多了五成生存机会。哪怕大军在外作战遭到什么不测,只要将领们能平安转回老巢去,加以时日,便可以将元气慢慢养起来。但如果前方战事未定,后方的老巢又被人抄了,那可就大大的不妙了。即便众人能顺利剿灭瓦岗贼,在这兵祸连结之时,一伙无根之萍能漂泊得了多久?
一时间,所有人的心情都沉重了起来。大伙期望形势不会向最坏方向发展,但同时却清楚地知道,如果换了自己在罗艺的位置上,也绝不会放弃这么好的扩张机会。
但以从目前情况看,想让博陵精骑立刻北渡黄河,与留守在家中的弟兄们一道迎战幽州军显然不现实。非但朝廷不会准许李旭这样做,那些曾经被博陵军打怕了的大小山贼闻讯后也会趁机围追堵截,为幽州大总管罗艺创造机会。
如果李旭不断然回军,光凭赵子铭等人的能力绝对挡不住罗艺麾下的虎贲铁骑。那可是整个大隋朝攻击力最强的一支队伍。人数虽然不多,但在平原之上,即便李旭亲自带着博陵精骑与之对阵都未必能讨得好处。更何况眼下博陵军中精锐和能战之将大多数都在河南,赵子铭麾下有的只是数万步卒?
怎么办?到了这种地步,平素信心满满的博陵诸将也有些进退失矩了。大伙纷纷转过头,期待李旭能像领兵打仗那样,瞬间便能拈来一处妙手,杀得敌人魂飞魄散。可这次,旭子令大伙失望了。他紧紧地皱着眉头,在飞来横祸面前,居然也是一筹莫展。
“大伙好好想想,咱们有没办法破这个局?”沉思了一会儿后,李旭心里依然没有个万全之策,不得不将目光望向众人,以求大伙能群策群力找到一个应急办法。
众人面面相觑,刹那间,军帐里静得连人的呼吸声都清晰可见。帘外的夜风和涛声交相呼应,声声急,声声催人老。
“伐,伐谋!”时德方见大伙半晌都不说话,站起来,结结巴巴地回答。
“伐谋,怎么个伐法?”仿佛在黑夜之中看到了一盏灯光,李旭的眉头猛地向上跳了一下,惊问。他知道自己麾下的幕僚多是通过科举考上来的,虽然个个都很饱学,但为政经验却缺乏得很。倒是眼前这个时德方,既能被地方豪门看中,又能被土匪看好,最后还能平平安安地于乱军中脱身,一身求生的本事决不可小瞧。
众幕僚都收起了先前对时德方的轻视之心,静静地听他说伐谋之道。论领兵打仗,李旭麾下众幕僚和将领随便拉一个出来,都强于时德方数倍。但论起为政谋略来,恐怕除了留守在博陵的军司马赵子铭,再无第二人有时德方眼界高了。
“罗,罗艺羽翼未丰,一,一定不愿过多冒险!”时德方喘了口气,慢慢回应。“所,所以大将军,先,先派人火速写一封信给罗艺,说河北各地盗贼,盗贼肆虐。欲,欲举他为讨,讨捕大使……”
既然李旭来不及亲自领兵回师对付罗艺,那最好的办法就是使诈将其骗住,拖延其大军南下的时间。因此,时德方以为,与其等罗艺打上门来,不如自己先送一个更大的好处到门上去,让他左顾又盼,难以取舍。
以目前河北各地的局势来看,能和博陵六郡的诱惑性相提并论的,自然是六郡之外的广袤土地。特别是在杨义臣奉命南返江都后,曾经被他和李旭二人并肩从土匪手里收复的各州郡缺乏一个强有力的将领坐镇,已经形成了巨大的权力空档。取这些郡县一不需罗艺派兵作战,二不会让其背负上反复无常的骂名,只需要朝廷一道圣旨,他便可以名正言顺地接管河间、渤海、平原各郡,从而将实际控制地域向南推进数百里,把北至辽东南至黄河的数万顷沃土尽归掌握。
比起通过苦战去攻取博陵,并从而结下李旭这个并不好惹的仇家,进而冒损兵折将的风险。光明正大地取得数万顷沃土,再通过几年休生养息将其变为自家的立足根本。这两者之间哪个对自己更有利?以虎贲大将军罗艺的眼光不会看不出来。
“计是好计,只怕大将军的信还没到,罗艺已经动手!”张江听时德方说得头头是道,不觉心动,反复思量了片刻,问道。
“不,不会。罗,罗艺缺,缺粮。不,不会在麦熟之前动手”时德方连连摇头,非常肯定地回答。
“可罗艺如何会相信我能举荐他为河北道黜陟讨捕大使?我不在朝中,怎么可能影响到陛下的决定?”李旭想了想,又问。
“不,不需要影,影响。罗,罗艺只,只需要将,将军一个态度!”时德方继续摇头,笑容之间却充满自信。
罗艺不需要李旭有举荐其为河北道讨捕大使的能力,他只需要对方表明一个态度。无论后者是明着承认或者暗中默认自己在河北的主导权,幽州军都可以轻而易举地将河间、平原、渤海等郡收入囊中。
眼下薛世雄部已残,窦建德等人尚未成气候,放眼河北也只有博陵军能给幽州方面制造一些麻烦。至于朝廷的反应,罗艺在自封为幽州大总管时就没考虑过,如今他在辽东和幽州的根基已经渐渐稳固,更不会考虑那个连自保都快成问题的朝廷了。
但李旭到底肯不肯做些配合呢?幽州大总管罗艺心里对此没有半点把握。自己这个邻居的脾气是出了名的倔犟,就像一块生铁般坚硬且毫无弹性。原来作为同僚时,罗艺对这种脾气非常赞赏。他认为年青人就该有些性格,如果个个都像官场不倒翁般,打起交道来就无趣得很了。可现在,他更希望李旭把眼界放高明些,认清大隋朝已经行将就木的事实。与其继续尽一名臣子的责任为其殉葬,不如借机将自己的事业再向前推进一步。
人不是牲口,不需要名种名血。那些世家贵族子弟能做到的事情,罗艺一样能够做到,甚至做得更好。多年来,正是凭着这种信念,幽州大总管罗艺从一个寒门出身的侍卫,慢慢爬到旅率、督尉、郎将、将军的位置,最后成为割据一方的诸侯。如今,他希望自己能像传说中那些前辈英雄般,将整个家族再向前推进一步。
再进一步,便可化家为国。
就像百余年前那个刘寄奴,人们提起他的名字来只会记得他曾经建立的丰功伟业,决不敢再看低其给人打柴担水的过往经历。就连他曾经居住过的,到处流满污水,苍蝇乱飞的小街,也会被人用盖着青瓦的砖墙围起来,成为文人墨客们留连忘返的风景。
他希望李旭能理解自己的心情,因为二人的出身和经历几乎完全相同。有时候看着李旭成长的轨迹,罗艺甚至感觉自己看到的是自己被缩略后的影子。但他又非常担心李旭即便理解自己,也拒绝合作。因为在同样的年龄时,大隋旅率罗艺自己也是个恩怨分明,不会因为利益而改变做事原则的人。
所以在第二次用计将薛世雄部推向深渊后,罗艺并没有立刻领军南下。他一边陈兵数万于桑干河畔,向周边诸郡展示自己的信心和实力。另一方面,又派遣自己麾下最干练的心腹刘义方前往博陵投书,表达对这支邻近势力的仰慕与尊重。
对于拥有大隋朝最强大攻击力量的幽州军来说,罗艺这样做已经仁至义尽。如果对方的主事者足够聪明,他会迅速对形势做出判断,从而选择与彼此都有利的回应。甚至在刘义方未到达之前,博陵方面就应该能看出来怎样做对自己最有利,从而接受幽州方面送上们来的人情。
交涉的过程显然并不顺利。从薛世雄战败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半个多月,刘义方离开蓟县也足足有了十余天,依然没有一个准确的答案从南边传回来。
罗艺等得心里有些冒火。但在诸将面前不能表现出来。他麾下有一大堆没经历过大战的年青将领,早就憋着一股劲儿要和博陵军打上一场。有人是为了幽州今后的发展大局,有人干脆就是想得到击败冠军大将军的虚名。如果作为主帅的罗艺再控制不住局面的话,说不定个别胆大包天者就会绕过他,主动挑起事端。
当然,如果对方继续执迷不悟下去,罗艺也不忌惮稍微给之以教训。威名是打出来的,幽州军虽然是头老虎,毕竟已经许久没露出牙齿。偶尔让别人看清楚些,对今后问鼎逐鹿之事也不无裨益。
但那是最后一步,不到万不得已罗艺不想为之。姓李的是个死人堆里爬出来武将,能力肯定比幽州军那些天天叫叫嚷嚷的年青人们高出数倍。与他死拼到底,最后幽州军即便取得胜利,也会伤筋动骨。不利于自家今后发展,也白白便宜了其他逐鹿者。
“这个李仲坚,希望他聪明些!”被等待的滋味折磨得心神不宁,罗艺从帅案后站起来,迈步走向议事厅的窗口。机灵的侍卫们赶紧跑上前,替大将军打开楠木雕出来的窗子,半天阳光立刻直泻而入,照得兵器架上的弯刀凛然生寒。
窗外已经是阳春三月,天气依然有些冷。早开的杏花瑟缩着,用带血的冻脸迎住刺骨地寒风。那是北国特有的景色,凄厉、豪迈。就像燕赵大地上的很多男儿一样,宁可绚烂之后便化作红泥,亦不愿窝窝囊囊地走过此生。
天蓝得剔透,风冷得甘洌。如果不是心中的那个梦已经燃烧了多年的话,罗艺甚至想就这样安稳下去,守护一方以待乱世结束。但他知道自己沉静不下来,眼前的诱惑太大,大到人总觉得其伸手可得,几乎不用耗费半分力气。
目光掠过雕梁画栋,他的注意力被远处的喧闹声所吸引。距离议事厅百余步处座落着一个小校场。自己的儿子罗成正在那里指导新从军的亲兵们练武。按照幽州军的传统,主将的亲兵优先从中、低级将领的后人中选拔。那些被选中的年青人刚入军时便与少帅在一起摸爬滚打,对今后整个幽州军的发展和他们个人的成长都非常有好处。
四名长枪手被罗成喊出列,与他对练合击战术。手持长槊的罗成武学造诣方面显然高出这些同龄人太多,以一敌四,却逼得对方破绽频出。很快,一名长枪手便因为步子迈得过大失去了同伴的保护,罗成迅速用长槊将此人与其他同伴分隔开,隔、荡、挑、刺,干净利落的几招后,槊锋贴着对方小腹走空,然后胳膊平推,用槊杆将其扫倒在地。
“你已经死了!”不顾倒地者涨红的脸,罗成笑着叫道。然后迅速拧身,避开刺到身前的另一杆长枪,紧跟着,用腋窝夹紧枪杆,槊锋贴着它蛇一般游过。
“我死了!”第二名亲兵不待罗成判定,主动丢下兵器,退出战团。剩下两名对手见势不妙,转身欲走,罗成快步追上去,在每人的头盔上狠狠地敲了一下。
“铛!”金属造的头盔与四尺槊锋相碰,发出刺耳的噪音。两名亲兵承受不住,双双抱着脑袋蹲在了地上。“将后背露给对手死得更快,跟你们说过多少次了!”罗成将长槊丢给身边的士卒,然后快步上前,将抱着头呻吟的两名亲兵拎了起来。“去,每人围校场跑十圈,长了记性再归队!”他大声喝令,满脸的恨铁不成钢。
“成儿,过来一下!”罗艺见儿子训练要求有些过于严厉,手扶窗棱,大声喊道。
“父帅稍待,我立刻就来!”罗成干脆地回答了一声,然后从亲兵手中接过面巾,擦净脸上的汗水和泥土。又仔细检查了所穿的银甲锦袍,待发现浑身上下都收拾得干净利索了,才微笑着走向幽州军的议事大厅。
父子两个的长相差别很大,罗艺年青时吃过很多苦,所以肤色偏暗,骨架粗壮,笑容中也总带着股沧桑感。但罗成却完全继承了其母家族的优点,生得唇红齿白,猿臂狼腰,笑脸如此刻的阳光一样灿烂。
看到儿子那轻松的表情,罗艺一肚子想说的话反而找不到头绪。“别把他们逼得太急,要一步步慢慢来。这些人将来都是你的臂膀,万一伤到哪个,就得不偿失了!”想了一会儿,他才面前说道,却不晓得儿子到底能听懂多少。
“您不是常说严师出高徒么?况且他们若这点小苦都吃不了,怎能再跟着我上战场。还不如留在后方作个文官,至少能活得久一些!”罗成笑了笑,满不在乎地回答。在他眼里,父亲人越老心越软,完全不像小时候把自己绑在胸口前冲锋陷阵的父亲。那时候自己脸上被溅满了敌人的鲜血都不准哭,现在稍为对部属严厉些他反要横加干涉。
“嗯,你去吧,你有你的炼兵方式!”罗艺笑着挥了挥手,不愿在这些细节上和儿子过多纠缠。蜜罐里长大的后辈不是自己,没有那些在别人麾下当小兵的经历,便不会像自己一样懂得体谅普通士卒的心情。
望着儿子挺拔的背影,他突然觉得心里有些空。儿子和校场上的那些青年都是生来就有封爵的,对于他们来说,父辈们曾经不惜以命相换的功名与财富几乎是唾手可得,无须支付任何代价。
这样的青年人面对坚固的城墙和漫天羽箭,能够鼓起自己当年同样的勇气么?
罗艺不知道,他宁愿不去追寻那个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