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玄感冷冷地笑了笑,看了看在地上的薛仁杲,只见他恨恨地盯着自己,眼中满是愤恨,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杨玄感向地上吐了口带血的吐沫,也不再看薛仁杲,而是把那方天画戟狠狠地向地上一插,人也一屁股坐在地下,大口地喘起粗气来。
刚才那一下,实在是惊险之极,若是迟了半秒,薛仁杲高举的方天画戟就会斩下,杨玄感早就计划好了这一击,全因自己身无甲胄,手持木槊又比钢槊要来得轻便,所以在时间上要稍稍快过铁甲大戟的薛仁杲一点点。
那一下杨玄感直接别上了马腿,巨大的冲击力不仅让薛仁杲一下子失了重心,栽倒于地,连杨玄感也被震得整个人离开马鞍,直接向后飞去,那把木槊更是一下子断成几截,强大的反震之力让杨玄感都差点一口血吐出来。
两人刚才才是紧紧地踩着马蹬,因此在落马时,最先扭伤的都是各自的腿,杨玄感是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只是扭了一下,稍微有点瘸,而那薛仁杲则是从全速飞奔的骏马上直接被向前掀出,更是摔得一阵剧痛,腿象是断了一样,连起身都不可能。
红拂比那鞠氏奔过来还要快了一步,抢先一步扶到了杨玄感,急切地问道:“你怎么样?还撑得住吗?”一双秀目之中,强忍着的泪水在打着转。而在另一边,鞠氏正在摇晃着已经说不出话的薛仁杲,号陶大哭。
薛举沙场宿将,刚才的一切全都看得真真切切,心中完全叹服此人不仅武艺超群,而且心思缜密,薛仁杲是当世虎将,全力相争的话,只怕会伤到薛仁杲的性命,所以此人故意先是激怒薛仁杲,趁其不备时再突施奇招。一举取胜。
于是薛举哈哈一笑:“李总管果然好武艺、好心机,薛某佩服之至,来,请里面请,有事慢慢谈。”
那鞠氏恨恨地冲着薛举骂道:“你儿子都给人伤成这样了,你不想着给儿子报仇,还要跟仇人谈生意?”
薛举脸色一沉:“我早就有言在先。无论结果如何,只要这位李总管能胜得过仁杲。都会和他谈这生意之事,大丈夫生在这天地间,无信不立,你休得发此妇人之言。”说完对着杨玄感换上了一副笑脸,亲自在前引路。
杨玄感刚才坐下时只觉一阵头晕眼花,这一击用了他的全力,实在是惊险之极,分出胜负后整个人绷紧的那根弦一下子松了下来,一种无力的虚脱感传遍了全身。听到薛举这样说,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被红拂扶起,缓缓地向前走去。
杨玄感记不清自己是如何一级级地被半拖半拉地上了那二十几级台阶,只觉得两腿象灌了铅一样的沉重,胸中也是一阵阵翻江倒海,他不敢开口。生怕一张嘴就要呕吐出来,直到坐到了那会客厅的榆木客椅上,感觉才稍微舒服了点。
薛举看到他这副模样,心中有数,笑道:“李总管不用着急,实在不行的话明天再议也行。我看今天你不妨就在我这里先住下,也让我尽尽地主之谊。”
杨玄感虽然浑身难受,但是头脑还是很清醒的,当下身处这龙潭虎穴,那鞠氏又对自己充满敌意,而薛仁杲是否会致残甚至送命也不好说,事情充满了变数。还是早早达成协议离开这是非之地的好。
于是杨玄感微笑着摇了摇头,平复了一下胸中的气血,道:“不妨事,先谈正事吧。”
薛举看他这样,也不再劝,微微一笑,道:“唐国公想和我怎么个合作方式呢?”
杨玄感看了一眼红拂,示意由她来说,自己则坐在椅子上,运气凝神,调整内息。
红拂心领神会,开口道:“唐国公说了,这一路之上的丝路交易,他也想派商队参与,到时候只要求薛将军的护送,至于护卫费嘛,按赚钱所得的三成给,绝不会少一分一文。”
薛举讶道:“只是这种合作?那还有什么必要比武?直接早点说按规矩来就行了啊。”
红拂笑了笑:“比武只是个形势,目的是为了要薛将军了解一下我们唐国公府的实力,不客气地说,李总管虽然是我们唐国公府的第一勇士,但武艺与他接近的也有好几人呢。”
薛举不信地摇了摇头:“薛某观天下英雄不知凡几,象李总管这样的还真是第一次见到,我是不太相信这世上还能有多少哪怕是和他接近的人。”
红拂趁机道:“少将军和薛将军您也是武艺高强啊,今天李总管只是一时侥幸,再打一场的话鹿死谁手犹未可知呢。”
薛举被这一捧,听得颇为受用,抚须微笑,心中暗暗得意。
红拂见薛举有点高兴了,心中暗喜,接着说道:“唐国公的实力您也应该知道了,我们两家若是联手,可以说是强强联合,以前唐国公也想在这丝路上做生意,可惜苦无相识的熟人。”
“我们来这里前,在大兴城内问过几个商队的首领,都说这一带的丝路全赖薛将军的保护,所以我们想组织一两个商队,下次托薛将军的福,能一路护送西去。这丝路走个几趟,也就熟悉了。”
薛举听到这里,点了点头,道:“从大散关到姑臧这一段,是我的势力范围,在这一条路上,只要打出我薛府的旗号,都没有问题,至于到了姑臧以后再向西嘛!”薛举突然收住了话,不再言语。
杨玄感这一阵子调息,胸中之气渐平,人也精神起来了,听到薛举这话时,突然插声问道:“姑臧不也在大隋境内吗?难道薛将军的势力还到不了姑臧吗?”
薛举脸色微微一红:“正是如此,姑臧也有几家豪门大族,南结吐谷浑,北连吐厥,也能守境安民,自保一方,拒绝我们薛家的势力进入。现在太平年间,我又身为金城校尉,他们不是寻常盗匪,我也不可能到姑臧去惹事。”
杨玄感笑了笑:“不是吧。这丝路之上的盗匪由来已有千年,多如牛毛,而且各族都有,也就是薛将军这样的雄才大略才能将其剿灭一二,那姑臧的豪族还能强过将军不成?”
薛举摇了摇头:“我们家在这里不过是两代经营,虽然一方面对待盗匪手段严酷,可另一方面。我们家对这丝路南北的羌人部落也是厚遗以金银财宝,才能保一时安定。”
“可那姑臧城。自古以来都是这凉州的州府所在,号称凉州第一大城,历任凉州刺史和凉州总管都驻节于那里。”
“五胡十六国时期,姑臧先后成为前凉和后凉两个帝国的首都,现在有各族居民三十多万户,堪称西北第一大城,其中更是有几家是累世豪门,就象你们陇西李家一样的。”
杨玄感不信地摇了摇头:“我们唐国公府的祖上可以追溯到秦汉之时的飞将军李广,这姑臧城建城多久。也有这样的豪门?”
薛举哈哈一笑:“李总管,你应该知道,这金城只不过是金城郡的郡治所在,也就是一个县城,而姑臧则历来是凉州治所,绝对的省城,根本不在一个级别上的。姑臧的人口是这里的十倍有余,在他们眼里,我们这里不过就是一个穷乡下。”
薛举见二人凝神倾听,便开始缓缓诉说起这姑臧的情况:
姑臧,位于凉州西部,在秦朝时是匈奴西边的强大游牧汗国大月氏的驻牧地。后来大月氏被匈奴击败后被迫西迁,这里就成为了匈奴休屠王的领地。在西汉文帝前元六年(公元前174年),匈奴休屠王在这里建盖臧城,后来因其音近,被称为姑臧城。
在周朝的时候,凉州这一块河西地区就被称为雍州,春秋时期这里被西戎所占据。也就是羌人们的祖先。
后来到了汉武大帝时,派骠骑大将军霍去病反击匈奴,一举夺回河西之地,设置了武威、酒泉、张掖、敦煌四郡,并在元朔三年(公元前126年)的时候,以其金行,土地寒凉的原因,改雍州为凉州。
而武威郡一直是凉州的第一大郡,从建凉州起就下辖十县,姑臧城又因为已经是一座现成的坚城,一直以来都是凉州的州治所在,同时也是武威郡的郡治。
现在的姑臧,汉胡杂居,既有象李家、曹家、梁家这样的汉人世家大族,又有象安家这样的累世经商的胡人世家,与金城附近都是羌人部落不一样,在姑臧城附近有许多昭武九姓的胡人部落。
昭武九姓本是大月氏人,旧居祁连山北昭武城(今甘肃临泽),因被匈奴所破,西逾葱岭,支庶各分王,以昭武为姓。居民主要务农,兼营畜牧业。
这些大月氏人的后裔遍及从武威到西域,再到中亚的大片地区,甚至在中亚一带还建立了以姓为名的几个国家,表面上看武威是在玉门关内,但随着丝绸之路的开拓,这里早已经有了大量的昭武九姓的胡人定居,必要时这些人可以召唤大量的关外同胞们前来帮忙。
杨玄感听薛举讲到这里时,点了点头:“原来姑臧那里有这么多昭武九姓的胡人,难怪薛将军难以插手了。”
薛举长叹了一口气:“是啊,这些人除了种田放牧外,更是累世经营这丝路上的生意,你在大兴看到的那些商团首领多数是那些昭武九姓的月氏人。太平年间,他们并不为匪为盗,我这里没法去攻打消灭他们,而且这些人控制了从西域到姑臧这一段的丝路生意,我也不能跟他们关系搞得太僵。”
“所以我在几年前跟姑臧的望族李轨和安兴贵盟约,姑臧以东,经过金城的这段丝路,一直到西边的大散关,由我们薛家经营,而姑臧以西的丝路,我们并不干涉。”
红拂突然问道:“为何他们要选出两个人跟将军谈判呢?”
薛举眨了眨眼睛:“因为那李轨乃是汉人,世代居于姑臧城中,而那安兴贵乃是昭武九姓的胡人,一大半时间都是在各地做生意,并不常住姑臧,但因为其生意做得大,又仗义疏财,因此河西一带的昭武胡人都尊他为首。”
杨玄感沉吟了一下,道:“既然姑臧是凉州刺史和凉州总管的驻节所在,为何朝廷不能亲自派兵保护这段丝路的畅通。而是要依靠这些胡人的护卫呢?如果说这金城是兵微将寡,这还说得过去,可是姑臧的守军可不少啊。”
薛举点了点头,道:“自汉以来,玉门关就是汉土和西域的分界,凉州的驻军可以管玉门关以内,却管不了关外数千里的漫漫长路。从西域最近的高昌到姑臧。足有千里之遥,又多是荒漠戈壁。不可能一路派军护卫的。”
“所以这些姑臧城里的汉胡世家肯自已护卫这段商路,又愿意按朝廷所规定的税率交税,历任凉州刺史都是乐见其成,哪会主动揽上这事呢?再说了,凉州的兵马主要用来防范突厥,边防的压力也远非我这处于内地的金城可比。”
杨玄感点了点头:“那姑臧看起来一时半会我们是插不进手了,这样吧,薛将军,就按你说的办。你只需负责把我们的商队护送到姑臧就行,至于报酬,按你正常的收费来定,抽三成。”
薛举哈哈大笑:“唐国公果然爽快,好,就按这个条件办,李总管。今天我就在这府里备下一桌家宴,以庆贺我们两家的合作,不知意下如何?”
杨玄感笑了笑:“求之不得。”
一直身处这大殿屏风后面的王世充,嘴角边露出了一丝笑意,心中暗道:“杨玄感,你果然没有让我失望啊。”
傍晚。还是在这宽敞的会客厅里,桌椅卧榻已经全部撤下,四周点起了火烛,换成了一人一座的酒席。
薛举换了一身绸布便装,幞头巾子,坐在上首,而鞠氏的脸上写满了恨意。也换了一身妇人装束,气鼓鼓地坐在薛举的身边。
杨玄感与红拂分别跪坐在席前的小榻之上,看着面前盛放的一盘盘牛羊猪肉,还有满满的一杯鲜血一样的葡萄酒,不禁暗暗地叹了口气。
自春秋以来,一直有着太牢宴的说法,所谓“太牢”,乃是猪、牛、羊这三种祭祀用的主牲畜,一般只有帝王才有资格吃太牢宴;而诸候的祭祀则只能用猪和羊,没有牛,称为“少牢”;普通官员和百姓只能在这种宴会上吃整头猪,称之为“牢”。
杨玄感心中暗想,今天是唐国公与这薛举结盟之时,按说是应该祭祀的,可这祭祀直接上了帝王才有资格的太牢,不知道这薛举意欲何为。
杨玄感看了看对面坐着的七八个虎背熊腰的壮汉,白天见过的宗罗睺,常仲兴和马宁儿都在其中,其中宗罗睺正坐在对面的首座位置,可见其地位,而常仲兴则坐在第一排的中间,至于那马宁儿则坐在后排的靠后位置,倒是与三人的武功及官阶相符合。
杨玄感并不知道薛举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他有一点很清楚,这太牢宴是不能随便吃的,酒也不能喝,只要稍稍一动,就可能和谋反扯上关系,他现在还不想在跟薛举没有摊牌前走到这一步。
薛举在主位上一边喝着酒一边吃肉,还连连地劝杨玄感用膳,而杨玄感则只是点头致意,却始终没有动筷子。
酒宴上的气氛渐渐地变得凝重起来,薛举的舌头有点打结,带着些许醉意问道:“李总管,你为何从开始到现在不吃一块肉,不喝一杯酒呢?”
杨玄感淡淡一笑,道:“薛将军,敢问今天这宴会是何人所布置?”
薛举微微一怔,旋即哈哈大笑:“想不到李总管不仅武艺高强,也是熟读史书,居然知道这太牢宴的来历,来来来,为了李总管的渊博学识,大家敬李总管一杯。”言罢薛举带着举起了酒杯,而对面的众将校也都举起了面前的杯子,齐声劝酒。
杨玄感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他终于意识到这宴会是薛举有意为之,只是不知道他是对自己的试探还是想对自己栽赃嫁祸,无论如何,这酒是喝不得的。
于是杨玄感冷冷地道:“薛将军,今天本是你我两家结盟的大好日子,为何要制办这个有违礼法,引人非议的太牢宴?”
薛举的脸色一变,重重地把酒杯向桌上一顿,溅出不少酒来,厉声道:“怎么个有违礼法了?本朝的法令里可没写过什么太牢宴不能吃吧。”
杨玄感沉声道:“虽然本朝的法令中没有禁止这条,但毕竟是春秋时传下的周礼中的纪录,今天我们两家结盟,愚以为用个少牢宴就行了,这太牢之宴,还是不吃的好。”
薛举的声音中透出了愤怒,很显然他在压抑着自己的怒气:“周礼是春秋时的法礼,那时候还有周天子,天下被分封给了几百个诸候,所以要有这规矩,现在大隋可象那周朝时有八百诸侯?可有哪条法令明文规定不能吃猪牛羊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