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喜梳洗之后,吃了些东西填饱肚子,换了一套素淡的衣裳走出屋子,在屋外守着的丫环回头看着她,眼底有努力掩饰的同情,她低下头,装着不忍去看别人的怜悯。
她走向关娘子住的正房,罗老太爷和两个舅父就坐在外间,两个表哥也站在一旁,罗叶氏在低头抹泪,家里奴婢都被打发在远处,谁也不能接近正屋。
入眼都是令人觉得荒凉的黑白,每个人脸上都是哀伤和悲恸,看到随喜进来的时候,罗叶氏还忍不住呜咽出声,如果不是事先知道真相,她几乎真的认为阿娘已经离开了她。
“进去看看你阿娘吧。”罗老太爷叹了一声,脸上都是痛失亲人的伤悲。
随喜含泪点头,抬脚走进了内屋。
罗老夫人正坐在床边和关娘子在低声说话,怀里还抱着在沉睡的弟弟,随喜咧嘴一笑,却哀声大叫:“阿娘……”
关娘子嗔了她一眼,低声道,“别吓着颀哥儿。”
随喜眼睛一亮,走到罗老夫人身边,看着那个小小的人儿,“弟弟给取名字了?”
“你外祖父取的,叫罗若颀,跟你阿娘姓。”罗老夫人笑着道,疼爱怜惜之情在眼底流溢出来,是真的很喜欢这个乖巧的小外孙。
“颀哥儿,颀哥儿……”随喜伸出手指碰了碰弟弟的脚丫,嘴角的梨涡盛着六月的骄阳。
关娘子看着一双儿女,白皙美丽的脸庞微微露出慈爱的笑容,“别吵醒了他,哭起来就不好了。”
随喜急忙收回了手,问关娘子,“阿娘,如今我们该怎么办?”总不能一直就躲在屋里,得找个机会赶紧离开这里,免得被关家的人察觉出端倪来。
关娘子看向罗老夫人,“娘,这个法子真的可行吗?”
“不可行也要试一试,你这可是关家的长子嫡孙,他们会轻易把孩子留在你身边吗?那关炎波是个什么样子的人你昨天也清楚明白了,再回去跟他也只是委屈了自己,还连累了两个孩子,不如就趁此机会快刀斩乱麻。”罗老夫人语气坚决地道。
关娘子沉默下来,这也真是没办法中的办法了。
唐子菁从外面走了进来,脸色有些不虞,“娘,二姐,那关炎波又来了。”
罗老夫人看向随喜,“随喜,你和我一起出去见你阿爹。”
关娘子担忧看着随喜,“你小心说话,别惹他动怒。”
随喜点了点头,罗老夫人将孩子放在关娘子身边,才由唐子菁扶着出去,随喜跟在她们身后。她根本无需强装想像阿娘离开她的伤悲,她已经经历过一次,知道那种痛不欲生的感觉是怎么样的,她对那个该是她父亲的人,有着隔世的怨怒和仇恨。
关大爷进不来后院,被请在外院的客厅里,罗老太爷和两位舅父和她们一起来到大厅。
“你还来作甚?还想再招打吗?”罗传瑱一见到关大爷就气不打一处来,拳头又痒痒的了。
关大爷鼻青脸肿,虽然挺直了腰板,但还是难掩脸上的狼狈,“今日我不是来跟你们罗家吵架的,我要带惠云回去,还有……我那孩子。”
“我女儿和外孙都被你害死了,你竟然有脸来跟我们要人!”罗老夫人大声喝着,眼泪涌了出来。
“什么?”关大爷脸色一变,瞠大眼看着罗老夫人,有点不确定自己听到的话,“惠云她……她……”
“你昨日也听到了,是血崩,若不是你强行拉她,二姐怎么会早产,又怎么会难产……怎么会大人孩子都没能保住。”唐子菁也哭泣地叫道。
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突然从心里狠狠地扯了下来,关大爷脑子一片的空白,有些不太能接受这个消息,惠云她真的……离开他了?
有些痛,也有些麻,分不清是什么滋味。
“是你害死我阿娘的,是你害死她的。”随喜哭着叫道,想起前一世的伤悲,想起关家对阿娘的绝情,所有的情感都不必遮掩,她是在宣泄上一世的怨恨。
“胡说!”关大爷大声回道,“如果不是她执意要回娘家,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是她……是她自己害死自己,还害死了我儿子!”
对!没错,不是他害死罗惠云的,是她害死自己,要是不来乌黎城,好好地在家里呆着不就没事了。
“你说的还是不是人话!”罗老夫人气愤叫道。
“这本来就是事实!”关大爷脸红脖子粗地回吼着,好像这样才能坚定他心中的想法。
“逝者已矣,如今再追究也是枉然,惠云还是你关家的媳妇,丧事要怎么办你们关家得安排,你是怎么主意的?”罗老太爷摆手让老夫人安静,沉声问道,这才能最看明白关家到底是怎么一个态度。
关大爷摇了摇头,神情有些恍惚,突然就转身仓惶地大步走了。
罗传瑞冷哼,“没担当!”
“无论如何,也要让关家办这场丧事!”这样才能完全让关娘子彻底从关家离开。
可还没商量出该怎么让关娘子掩人耳目地离开罗家,那关大爷就已经连夜离开了乌黎城,甚至一句话也没有留。
既然已经传出关娘子的死讯,事情就不能过了,罗老太爷让人买了两口棺材,一大一小,在外人看来,是要将关娘子母子二人的尸体运回西里城,到关家办丧事。
可是关娘子还没有寻到合适的落脚之处,这也是个让人为难的问题。
“你大舅父陪着你先回西里城,如果我没料错,关家是不会替你娘办了这场丧事,到时候就一把火把这两口棺材在关家大门外给烧了!让越多人看见越好,明白不?”罗老太爷吩咐着随喜。
随喜将罗老太爷的话记在心里,重重地点头。
刚交代完,就听到有丫环来传话,说是有两位道长来找随喜的。
随喜怔了怔,能想到来找她的人只有二师兄,大概是听说了阿娘的事情,所以来看望她想要安慰她吧。
她穿上斩哀,来到花厅见客。
入眼却是一道挺拔秀颀,如芝兰玉树般的脱俗出尘身姿,看着她呆怔的表情,洁白如玉的脸庞露出明净的微笑,声音低缓,“怎么?不认得人了?”
“师父!”随喜笑了起来,惊讶地看着眼前的青居。
青居摸了摸她的头,“正好经过这里,听你二师兄说你也在,就过来看看,没想到……”目光落在她身上的斩哀上面,“到底怎么回事?”
“师父,您能不能帮帮我……”随喜沉默了许久,抬头恳求地看着青居。
三天后,罗传瑞和随喜带着两口棺材来到西里城,就在关家大门外面,却不得其门而入,关家大门之外,站着五六个小厮,每个人脸上都带横肉,恶狠狠地看着他们。
关大爷站在他们身后,身边还站着一个身穿杭绸直缀的中年男子,鄙夷地看着他们。
“……当初既然是你们执意要走,今日就由不得你们说回来就回来。”关大爷如是对随喜说着。
“我阿娘难产过世全是因为你而起,为何不让我娘回关家,你要我娘的灵牌置在何处?”随喜小小的身影就站在两口棺材前面,此情此景,任是谁看了都忍不住心生同情。
“郑姨娘有身孕,是喜事,家里不能办丧事,会相冲的。”关大爷犹豫了一下,却在看到旁边那男子的脸色时,咬了咬牙还是拒绝了让关娘子的遗体回关家的要求。
随喜冷笑起来,“因为一个小妾有了身孕,所以我阿娘的丧事就不能在家里办,是这个意思嘛?”
罗传曹寒着脸,直直地盯着关大爷,他自然是认得另外一个男子是何人,不就是那位郑城主吗?
“如果不是你阿娘不听劝告非要在临生产的时候奔波劳碌,怎么会有今日后果,说来说去,都怨她自己命不好。”关大爷撇头道。
那郑城主嗤笑一声,“如此不祥之人,连儿子都给克死了,说不定回了关家,会连累更多的人。”
“你说什么?”罗传瑞微眯起双眸,冷冷地看着郑城主。
“大舅父,不必跟他们多说。”随喜低声劝着罗传瑞,如今他们是颠倒黑白,非要说阿娘是克子的命,在别人看来,错也就不在他们关家了。
这样也好,要的不就是他们不肯让他们回家么?
她看着那位该是她尊敬爱戴的亲生父亲,想起前世他在阿娘过世不足百日,尸骨未寒就要迎娶郑淑君,甚至为了不让郑淑君堵心,还要草草将她嫁出去,这样无情无义,只看重利益的人,为什么却能一直平步青云?
前世阿娘的委屈,今生阿娘所受的羞辱,有朝一日,她必定会一一跟他讨回来的。
报仇不求一朝一夕,她有的是时间跟他磨。
“你负了阿娘,山水轮流转,总有一天,你会有报应的。”随喜目光清寒,声音冷冰地对关大爷说道。
“放肆!”关大爷怒喝。
随喜冷笑着,从马车上用力抬下一坛烈酒,“从今往后,我阿娘罗氏与关家再无瓜葛,关家的灵位不要也罢,总有我阿娘灵魂安歇之处!”
她打开酒坛,将烈酒倒在两口棺材之上,人死之后,本来是要在家中办丧事,然后到道观中去作法事,焚烧遗体。
“你要作甚?”关大爷惊声问道。
随喜已经点开火折子,两口棺材瞬间被大火淹没。
“我只是很可惜,为什么死的人不是你!”火光摇曳,随喜的声音很轻很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