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肆!”一旁的侍卫脸都白了, 立马呵斥道,马车里的人也沉默了片刻,就在谢锦越以为他会叫侍卫将自己撵走时, 他的声音又传来, 原本清淡的声音有些许凝滞:“你说……什么?”
她又重复了一遍, 然而却不如之前那样气势汹汹, 她突然意识到这里是帝京, 以及自己寻的那个人在缙国是怎样的一个存在。
那车中的人,她连面也未见到,却已然感受到威压, 在这样的气场中,空气都险些凝住, 良久, 他才开口:“听你的口音不是帝京人士, 你是何时与他识得的?”
谢锦越咬着唇不出声,那人的声音又恢复了冷清:“本王不过是想知道你是否在说谎, 若你所言属实,后续之事本王自会替你安排。”
“毕竟,”他顿了顿,“事关皇嗣。”
他后面那句话怎么说都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谢锦越当时已被思念和绝望折磨得没了理智, 将事情一概地抖出, 那人丢下一句知道了后就离开了, 让人将她安排在了帝京中的一家客栈里住着。
她将满心的期待都交予了那位不知道叫什么的王爷, 大概是他的弟弟吧, 声音听起来要较他年轻一些,谢锦越坐在客栈里托腮看窗间帝京的天, 她想,这大概真的是上苍在帮助她吧,就像牛郎与织女,纵然是需要鹊桥才能得以相会,但好在能够相会。
可她左等右等,等来的却是那人的随从传来的一句话。
“姑娘,你快走吧,王爷在朝堂上将这件事情提了出来,惹得皇上大怒,太后也被气晕了,醒来后便说着要让人来将你捉入狱中,说你信口雌黄诬了当今圣上的英明,一个民间女子也妄想飞上枝头,犯了大不敬的罪过。”
“不……我说的都是真的……怎么会……太后怎么会这样……”
“小的骗你做什么,为了帮你出头,王爷都被治了罪,现下被关在王府禁闭思过,你快逃吧,逃到哪儿算哪儿,万万别再回来了,腹中的孩子也别留了,都是孽障啊!”
“你说什么!”谢锦越瞪大了眼睛,“这是我的孩子!我怎么可以不要他?”
她拔高了的声音又尖又利,随从慌忙道:“哎哟,姑娘,您可小声些,现在这满街上都是官兵,您真想被捉进牢里去?”
谢锦越正在惊怒当中,完全听不进随从的劝,随从同她说了许久,才将她的情绪稍稍安抚下来,谢锦越捂着脸,泪便沾满了掌心:“他怎么能这样……明明之前……之前说的……都是骗我的……”
随从也是跟随那王爷多年,这种始乱终弃的场景他见得也多,贵族子弟总是爱寻新鲜,多情的是他们,无情的也是他们,这大抵是贵族习性,然而总是有人愿意奋不顾身地上演飞蛾扑火的戏码。
见着眼前人的眼泪,随从不免在心里唏嘘了几回,然后开解道:“姑娘,你要为你自己想想,那天家就是个吃人的地儿,你未曾进去大抵也是你的福分,依你这样的心性,只怕进去了就会被吃得连骨头都不剩,更别说是安安生生地诞下孩子了。事情既然都已经这样了,王爷说姑娘也是个可怜人,所以让小的出来将姑娘送出城去,这大不敬的罪过啊,由王爷一人替姑娘担了。”
“这怎么行?”谢锦越抹着泪,“王爷是替民女出的头,才害王爷落得此番境地,民女……民女实在是……”
“哎呀,再怎么说王爷也与皇上有血缘关系,太后也是王爷的生母,怎样也是不会有太大事情的,”他话锋一转,“但姑娘你就不同了啊,你想想,皇上现在不愿意认你腹中的这个孩子……诶诶诶,姑娘你别哭啊……”
随从忙取出手帕来给谢锦越擦泪,又续说道:“小的说的话难听了些,戳着了姑娘的痛处,还请姑娘见谅,然而确实是这样的,皇上他既已负了你,且太后极重血脉,必定不会让姑娘腹中的孩子出世,所以姑娘听小的一句劝,快走,趁那些官兵还没有搜到这里,别让王爷的一番苦心白费了。”
谢锦越本来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随从的这一番话又将她绕得头晕,她捏着手帕,哀戚地道:“可……可我去哪儿……我身上的钱在来帝京的路上花……花光了……我回不去了啊……”
“姑娘放心,盘缠啊王爷让小的替你准备好了。”说着,随从就从怀里掏出一袋银子来,塞到谢锦越手中,那沉甸甸的分量让谢锦越一惊,忙推辞道:“这怎么好……我都已经害得王爷被软禁了……”
“姑娘就别推辞了,”随从正色道,“这是王爷的一番心意,再怎么说,皇上虽然负心绝情,却依旧是王爷的兄长,王爷让小的替他对姑娘道一声歉,皇上他负了姑娘是皇上不对,但还请姑娘不要再纠缠于过往,自此之后安安心心地找个老实人嫁了,帝京这边的事情就全权交给王爷处理了。”
一提到皇帝谢锦越的心便抽痛,痛意漫上了眉梢,苦得她舌根都在发涩,眼见着她又要哭出来,随从一口一个姑奶奶地劝,然而谢锦越的泪怎样都收不住,最终没奈何,随从只得冲到窗口推开窗,复又大惊失色地退了会来,神色慌张地对她说道:“姑娘!官兵来了!快跑吧!”
大抵是绝望到了极致,谢锦越反而生了胆子,硬着脾气不肯离,红着眼道:“就让他们将我捉了去!那样我便能见到皇上,我要亲口问问他,为何就能这样背弃当时的海誓山盟,弃我与腹中孩儿于不顾,他这样负心绝情,便不怕遭天打雷劈么?!”
随从被呛住,没料到她竟然在这种情况下有了胆气,为自己方才的举动有些悔不当初,见着谢锦越挺着微隆的肚子就要往外面冲,随从抵在门口誓死不要她开门,一副赤胆忠心的模样:“姑娘,你仔细想想,你这样做有意义吗?除去赔上自己一条性命以外,王爷心善,不代表整个天家都是善人,皇上若是对你还有一丝一毫的眷恋,会让姑娘你孤身在外苦苦等候吗?会任由太后派人来捉拿你吗?”
“别傻了姑娘,你和皇上啊,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随从的这一句话将情绪正处于极度激动中的谢锦越一棍子打蒙,她呆愣愣站在那里,看着随从,喃喃说道:“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随从狠下心肠,点头道:“是的,一开始就错了,你早就注定被他辜负了。”
“可……那些话……”
“三宫六院那么多的妃嫔,你怎知道皇上对你讲的话没有对另外的妃嫔讲过?”
“可是……”
谢锦越还想说什么,随从焦急地拉起她的手,道:“哎呀姑娘,别可是了!快逃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
说着,便将谢锦越拉着下了楼,从客栈后门走了出去,后门处正停了一辆马车,随从二话不说就把谢锦越推了上去,谢锦越在不上不下地位置处迟疑着,随从急出了汗:“再不走就没时间了!姑娘,你扪心自问,这样值得吗?”
她从前是觉得值得的。
天空阴了下来,看起来将有一场大雨,谢锦越眼中的神采黯了下去,她低低地说了一声:“麻烦了。”
随从松了一口气,将她扶着上了马车后,嘱咐了车夫几句话,谢锦越掀起帘子来看,随从对她拘了个礼:“姑娘,一路小心。”
谢锦越垂下了眼,又放下了帘子。
马车动了起来,车轮碾过青石路面发出沉闷的声响,谢锦越的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目光空洞地望着马车顶部,她什么也不愿意去想,只要一想,便锥心般的疼。
也不知马车行出了多远,谢锦越因身心俱疲而睡了过去,在醒来时是因着马车颠簸得不像话,险要将她的一把骨头给颠散,小腹隐隐作痛,谢锦越高声喊了车夫一声却没听到回答,她伏着爬过去掀开车帘,赫然一惊,车夫不见了!
马匹似受了惊一般,发狂地往前奔去,前面是笔直的山路,马车碾在凹凸不平的路上让谢锦越勉强撑起的身子撞在了车壁上,帘子被风卷起,她扶着车厢门撩开帘子往远处眺去,前面是悬崖!
顷刻间她便慌了,山风呼啸着从她耳边刮过,裂帛一般的力劲,她想要从晃动不止的马车上寻找到平衡,然而眼见着悬崖越来越近,恐惧从心里蔓延上来,像是生自黑暗的藤蔓,将谢锦越周身的力气吞噬殆尽。
她惊恐的看着前方,被悬崖隔断的那一线天色,白的发亮,那是大雨降至的前兆,她能想象那悬崖下面的风要较现在的更为凛冽,她与这马车在风中寻不到归处,峭壁千仞,连着的是黄泉末路。
不行!她打了一个激灵,浑身都颤抖起来,她不能死,她不要那样死,粉身碎骨肝肠寸断的死相太过血腥难看,她千里迢迢来带帝京,只是为了丧生在这荒无人烟的深山中吗?
求生的意念掌控了一切,她不知哪里来的胆量与勇气,悬崖眼看着尽在咫尺,她转身从车中抽出软垫,撕下一片车帘系在腰间,将小腹护好,在千钧一发之际踩着车板跳了下去。
事后才会知道害怕,谢锦越在山路上滚出很远,出于本能,她的手一直将小腹护着,山路上有突起的山石,锋利的棱角将她的脸颊衣服划破,她一直闭着眼,不知道怎样才能够停下。
世界一直旋转个不停,直到她撞上山路旁的一棵树,她才从无休止的翻滚中停了下来。
好在这时候冲撞的力道不大,谢锦越并未觉得疼痛,惊惧与恐慌使得她的脑海一片空白,她穿着粗气躺在地面上,马车在她的视线中向悬崖疾驰而去,听得一声长嘶,攸忽便没了踪影。
隔了许久,一记沉重的声响从崖下传来。
谢锦越被那声响砸得一颗心抽痛起来,她没有力气坐起身,方才的举动已经耗尽了她周身的力气,她的小腹也有些隐隐作痛,她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还能活下去,以及自己腹中的孩子是否应该存在。
雨在这时落了下来,将谢锦越淋了个透,她突然清醒,这一切大概都是一个计谋,目的就是让她死得悄无声息,不为世人所知。
主使者是谁呢,她已经不愿意去想了,可能是那位王爷,也有可能是太后,还有可能是那个她最深爱的人。
罢了,就这样吧。
谢锦越一路隐藏着踪迹回到了云州,每一夜她都担惊受怕的,怕再有人来夺自己的性命,然而似乎那些人认定自己逃不过那一劫,已然葬身于悬崖之下,后续的追杀并没有再出现过。
跨入云州地界的时候,谢锦越险些落下泪来。
那种劫后余生的喜悦并没有持续多久,她又被另一件事情压垮。
她的父亲死了。
是寻她时不慎遇着了山匪,没能活下命来,官府事后派人去将山匪剿了个一干二净,她听着众人声声称赞道官府英明,说她父亲的尸骨被山匪丢去喂老鹰了,在山下有些骨头,指不定就是她父亲的。
他们还说那堆白骨的主人似乎有个极为不孝的女儿,人聚在一起总免不得去嚼别人的碎嘴,又将她的事情夸大其词洋洋洒洒地列了个遍。
她晃着身子往那些人说的山脚走去,走到半路便支撑不住,晕在了路旁。
醒来时候发现自己处在一间矮屋子里,屋内的光线很是昏暗,她隐约能嗅到饭菜的香味,谢锦越舔了舔嘴角,想起自己似乎很久没吃饭了。这时,一个淳朴老实的男人搓着手走了进来,看见她醒了,十分惊讶地说道:“你这就醒了?”
这人便是辛老二,她所遇见的最好的人。
她起初是不愿留的,万念俱灰的她只想寻到自己父亲的尸骨一了百了,被辛老二好多歹说地劝住了,忙前忙后地照料着她,又请了大夫来替她看病,一时间屋中都是药味,谢锦越看着端药来喂她的辛老二,死寂的眼中浮起一丝波光:“我不想喝这个,你去找点红花来,这孩子我不想要了。”
好脾气的辛老二在她说出这番话后将她劈头盖脸地训了一顿,谢锦越被他训得愣了神,他最后气冲冲地说道:“孩子你只管生下来,我养着你们娘俩!”
谢锦越吃了一惊:“我与你之前认识么?”
辛老二摇头。
“那你为何要这样?”谢锦越垂着眼,“这是我自己作的孽,他若是来到这世上也必定不会安生,何苦呢?”
辛老二端着药碗,倔得像头牛:“我喜欢你,我娶你。”
“……”谢锦越别开头,眼底有些润,“别闹。”
“我说真的。”
“真的别闹。”
之后的日子辛老二一直在证明自己的真心,比如时常逗谢锦越开心,比如好吃好喝地供着谢锦越,家中有着这样的一个美人,像是供着宝一般,辛老二鞍前马后地一点都不知疲倦。
谢锦越慢慢从伤痛中走了出来,然而她每日都会坐在院子中向着北面出神。
那是帝京的方向。
她从未想到遇到那个人,会使自己的这一生都变得潦倒。
时间是治愈一切的良药,顺其自然的,谢锦越一点点接纳了辛老二,她始知他是发自内心的善良,先是辛晴,那小女孩眼神中藏了很多东西,因着她觉得自己算是寄人篱下,并未对他的决定作出反驳。
后来辛绔和狗蛋出生了,她怕极了那男孩的轮廓像那个人,便将他送了人。
日子这样过了下去,她有时候会后悔将狗蛋送出去,也许她这辈子都要活在愧疚里面,才能够提醒她那些不堪回首的曾经。
直到某一日,那九五之尊驾崩的消息传来,她手中的针一乱,便刺入了指尖。
疼,十指连心,疼得她眉头都皱起,辛绔在一旁问道:“阿娘,你怎么啦?”
“没怎么,”她别过脸去,抹尽了脸上的泪,“大概是一场梦醒了。”
“咦?是好梦还是噩梦啊?”
“这……”
她也不知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