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 路

迷 路

我家的后面是大山,名字叫八面山。所谓八面山,即山开八面,从八面看它,它的山形如一,因此,时有上山捡柴、打笋子或割猪草、牛草的人迷路。不过,在这座山上有很多很有意思的小地名,譬如刘房基、九个包、望乡台、诗山、石扶梯、黑凼……在这些小地名当中,人们最容易迷路的当数九个包,因为这九个包,就是由九个一样的小山峰组成,据说是当年白莲教在八面山活动时布下的奇阵,因此,就是在山上混惯了的本地人也不轻易单独进九个包。人们的活动范围只是一些离村庄比较近的地方,不超过二十里路程。在我五岁以前,也听说过人们迷路的事情,也看见过全生产队的人紧张地打着火把上山找人的情景,虽然很少,但也足够我们警戒的。而这些小地名,我只能从劳作之余上山捡柴的父母那儿听到他们的名字,偶尔听哥哥和姐姐也说起,因为他们要上学,只有在放假的时候才上山去。我迷路,纯属因为我是第一次上山,年纪小,不熟悉地形,见四周都是高大的树木,寂静得让我害怕,因此而心虚、慌张而致,我写它的目的,并不是要张扬什么,而是告诉大家,在我们这一代,农家的孩子很早就当家。

那年我究竟有多大,我不是很清楚,但我已经知道赶路(就是别人要出门,就哭着、闹着要跟着去),有了叛逆的思维,已经不能让母亲省事了。我前面已经说过,我很愚笨,出生以后很本分,所以有了这叛逆的思维以后,几间木板房已经不能把我囿于其中了,活动范围逐渐增大,弟弟又比我强悍,天天听从山上回来的人讲山上的事,好奇心难免不增大,可弟弟怎么办?没关系,有爱他的父亲,父亲带着他去开会、到公房里分派活路……

那是春夏之交,山上的草很茂盛了,而生产队分给我们管理的田边地角的草得蓄起来晒干草,农忙还没有来,母亲跟父亲商量,决定上山割草喂我们家的大水牛。母亲背着她的稀眼背篼,拿着磨得锋利、铮亮的镰刀就要上山去了,我赶紧抓起父亲给我编的小背篼就要赶路,哥哥和姐姐一把抓住我,不让我去,我就开始哭闹起来,母亲走到半道,听见我的哭闹声,返回来教训了我一阵,我还是不听话,还是要赶路,母亲拿我实在没办法,加上不知是哪一个邻居从我家外面的大田坎上过,听见我在哭闹,开了一句玩笑说:“你们家在干什么,在杀娃娃吃吗?”母亲无奈地决定,带我上山去了。

那天的天气很好,阳光和煦地照在我的身上,我感觉很幸福,我终于可以到遥远的大山里去寻找人们说的那些稀奇物件(东西)了。因为人小,腿短,再怎么加劲也赶不上母亲,看我累得汗流浃背的,母亲干脆放慢脚步,候着我上山了。不知道是因为我人小的原因,还是路本来就远,我一遍又一遍地问母亲,我们的目的地到了没有,母亲笑着说:“累了吧,叫你别来,别来,你非要跟到来,知道累了吧?路还远着哩。这才到陡立子,才走了一半!以后还要赶路不嘛?拟议为山上好刷,是不是嘛,看一会儿走丢了,老熊把你叼走了,怎么办?”我还是没有后悔的意思,母亲还是在前面走,她背篼上的麻绳在她一步一步的行走中摇晃着,就如圈里吃食的肥猪摇尾巴一般,我想,我背篼上麻绳也如母亲的一般吧,只是我看不见而已。走啊走,我们路过了望碑山、石栗树下、陡立子,从陡立子分岔口往右,经过了曹山、火烧坡,目的地居然是刘房基。

终于到了目的地,我终于可以喘口气了。母亲放下背篼,拿着镰刀就要钻进附近的荆棘丛的时候,回头看了我一眼,眉头皱了一下,又朝周围看了看,指着一个只有两三米深的岩洞对我说:“秋姑啊,我要去割草了,你就坐在这个岩腔里等我,帮我看到背篼,我割好草,就回去。”望着这陌生的世界,我只好答应母亲。母亲走了,我乖乖地坐在岩洞里,听着森林里的各种鸟叫声,望着莽莽苍苍的森林和岩洞前潺潺流动的小溪……坐累了,我也走出岩洞,用一双稚嫩的眼光打量着这里。日头越来越高了,森林里的百物也比刚才活跃了许多,一条碗口粗,花花绿绿的蛇爬上了一棵缠满藤蔓的小树,吐着芯子,吞噬着藤蔓上的叶子;几只麻色野兔跳跃在岩洞前的草丛里,溪边的灌木丛里,好多叫不出名的鸟儿变换着不同的动作,赛着歌喉,那些长着刺的枝条上,挂着不同颜色的花……好宁静,我在这里似乎并不存在,它们的生活也不曾打扰……我突然感觉自己很寂寞,很孤独,噙着泪水想喊正在忙碌的母亲,却看不见她的身影,只看见离我不远的大石头后面的草在不停的摇动,不时,看见母亲堆草的手。

在离我约两百米的地方,树木林立,有的一个人都合抱不过来,有的如盆口粗,遮天蔽日,树下没有杂草,倒是有诸多的枯叶和枯枝,就在岩洞后面的一枝藤蔓上,累累的泡熟了,我隐约知道那东西可好吃了,甜甜的,酸酸的,我流着口水就要去摘,回头看见那花花绿绿的蛇就在附近,伸出去的脚不自觉地收了回来,为正在附近忙碌的母亲担心,而母亲似乎不知道蛇就在她附近,还是挥舞着她的镰刀。母亲割草的时候,也有人从岩洞前经过,我不认识人家,也不敢和人家搭话,任凭人家经过,偶有人问,“你家大人在什么地方?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我都不敢回答,反而很害怕,怕是毛家婆变成人样,把我给抱走了,更怕岩洞里钻出一条如晒垫筒筒一般粗的蛇来,一口将我吞下……

终于等到母亲把草割好了,她往我的背篼里放了五把草,然后把所有的草都装到自己的背篼里了,母亲背草的时候,让我在后面给她推,我站在背篼后面,看着如山的草垛慢慢地倾斜,最后长高了。母亲起来后,也帮我把背篼提起来,我背好背篼,母亲就让我在前面走,她说我走后面她不放心。说实在的,那时的我,心眼小,根本不知道母亲背负的是何等沉重的重量,背着草一蹦一跳地就往回走,并没有回头看看母亲跟没跟上来。等到我跑累了,疯够了,想找一个能歇脚的地方的时候,回头想跟母亲商量的时候,才发现我走丢了,这才慌了神,一步三回头地等着母亲来找我,可还是没能等到她出现,实在等不到母亲,我决定还是往前走,可山道多岔路,往哪一条上走呢?我把背篼放在一个歇气凳上,坐到一个大石头上思考,怎么走。

因为站得高,看得远,我看见了山下的天宫场,还有那永不停息的花溪河,我知道我的家就在天宫场后面,离花溪河不远,一个大胆的想法就出现了,朝着天宫场的方向走,只要到了有人家的地方,饿了就向他们要吃的,没有路就问,总能找到家的。虽然有了这么一个打算,我心里还是没有底,气也不敢歇了,脚也不敢停了,走吧。可我还是不时回头看母亲来没有,终于在一个地名叫核桃树下的地方,看见生产队里的几个人上山去捡柴,他们问我:“秋姑,怎么就你一个人,你妈呢?”因为认识,确定自己没有跑丢,也就不再慌了,却没有回答他们,反而问了一句:“你们看见我妈没有?”他们看着我,知道我是走丢了,摇摇头说:“没看见。你没走错路,这就是回去的路,你妈肯定又割草割多了,背不起走,在你后头吧,你在这里歇气等她,一会儿,她就追上来了。”因为家就在不远处,想到母亲还在后面着急,我只好坐下来等母亲,等人是无聊的,尤其是邻居说母亲背的草太多,走不动,担心草压坏了我的母亲,坐在石头上的我,真希望看见一个往回走的大人,替我给我的父亲捎一个口信,让他来帮我母亲背一下,可我失望了,只有上山的人,不见往回走的人。

大约过了半小时,母亲终于追上来了,满头的大汗,见了我也不责备,第一句话就说:“第一次上山就跑这么快,也不晓得等我一下,歇歇气,回去脚杆肯定要痛。”我没有说话,委屈的泪水却顺着我的脸颊滚落下来。正如母亲说的那样,当晚我的脚真的痛了,酸痛酸痛的。后来,上山的次数多了,又不到深山老林里去,自然就不再迷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