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丫闻言眉头不经意地蹙了上,近日杨宇桓多次干涉她的去处,害她行动不便。今日得了杨夫人的邀,说是请了先生来说书,让她同去看。这才让她找到了由头,好摆脱跟着自个几日的仆从。可这理由对茗玉,可不能说,因此她扯了个笑,随口答道:“哦,听书嘛,定少不了瓜子花生的,本夫人去市集里买些回来。”
这是什么理由,茗玉抽了抽嘴角,自觉这三岁小娃娃才胡编得出来的理由,也只能骗得三岁小娃娃。这究竟是小姐童心未泯,还是觉得她这丫鬟太过稚弱。其实她这小姐,认真起来确有些智慧,可散漫起来又过于无可救药了些。比如现在这模样,就是她散漫的一面,连眼珠子都随意起来,这不,前面横着那枯丫,她大概是看不见了。
“小……小姐……”茗玉眼看她便要撞上去,连忙提醒。可将将启口,正兀自琢磨着如何说服乾宁相助的九丫已不耐烦地开了口,“又怎么了?不是说了买瓜子花……”
“花”字落时,发间的一朵簪花也被挑落在地。落一朵簪花本是无关紧要的,奈何一直走神九丫因这伸出的丫子吓了一跳。如此,脚下一崴,身子跟着便坠了下去。
杨宇桓听大志来报夫人摔跤一事时,正做好了次日与余有年进宫面圣的打算,将将写好要上奏的奏疏又看了一遍,被折腾了好些天的心总算熨帖了。他向椅背上一靠,略微阖了眼缓了神,并琢磨着今日便与阿九好好谈谈,将前几日的气顺一顺。正此时,门便“啪”的一声被推了开。
“公子,夫人……夫人……她,她摔了……”大志应是跑得挺急,口中还喘着粗气儿。
杨宇桓手中的奏疏顿时落了地,便见他不多问一句,就冲出了书房。大志看着没了影的径道,没来得及去追,索性坐在地上,撅着嘴自言自语地道:“公子,我话还未说完呢,夫人她是摔了,但好在茗玉及时扶住,只是崴了脚。”
已经穿过半个负俗园来到寝房前的杨宇桓听到的第一个声音正是九丫的一声叹息,可这一刻他五官甚灵便,这声叹息落在他耳中却成了惨叫。
房门半掩着,一个小丫鬟正就着门缝向里张望着问:“茗玉姐姐,可要去请郎中来?”
房里有人答了句,“不用。”
杨宇桓一怔,哪儿敢耽搁,走上一步便道:“谁说不用了,让人去请郑太医来,快!”
小丫鬟被惊得缩了缩脖子,用眼角小心翼翼地望了些身旁的公子,问道:“是医官长郑太医吗?”
她是知道的,郑太医是医官院的长官,除了皇帝皇后以及受宠的嫔妃外,要请动他可是不容易的。但她也知道自家公子与这郑太医颇有些交情,可是这交情竟好到崴个脚也要请医官长吗?小丫鬟想了想,忽然倍受感动,公子对夫人的情真可谓是比金子还要坚呀。
因为方才门外的对话,门内的两人愣了一愣,脑袋里想的亦是为何崴个脚要请郑太医的原因。于是这一出神,门已经被人推了开,接着一人急步走了进来。
此时日头错过雕穿漏入,斑驳地照着榻前的这番光景。茗玉跪在榻前给九丫揉着脚,九丫靠在枕上手里拿了本闲书看着。
这……似乎与他的预想差得太远了些,杨三公子眉头紧了紧,觉得自个儿似乎被谁算计了。而有同样想法的,还有九丫。她一边放下手中的书,一边笑着道:“怎么?相公似乎很有些失望。”
最后两个字将将说出,却淹没在她的惊呼声中。茗玉的手正巧放在她的痛处上,似乎是在算计着什么。而听到九丫这一声的杨三公子,总算缓过神来。他神情恢复了平常,上前一步对着茗玉道:“下去吧,我来。”
九丫一怔,正想止住茗玉,但这丫头一个闪身溜烟儿地跑出了寝房。房内的气氛,顿时变得有些压抑,她抖了抖裙子,想继续看书,可脚还未收回裙底,却已经被人捏在了手中。这一辈子,能占尽她便宜的,便只有他了。
“痛吗?”他用手心捂住她微微肿起的脚踝。
她呆了呆,只觉那温度很受用,“其实不太痛。”
“那心呢?”他又问。
她颤了颤,只觉得他低着的双眼应是有别样的光华,“嗯,这个有些痛了。”
他捏着她脚的手顿时一紧,终于肯抬起头来让她看清那眼中的一切,“阿九,对不起,那日的话确是太过了些。”
关于那日的口角,九丫这些天认真想过,她自觉吵架这事儿,绝非一人全错一人全对,正所谓“一个巴掌拍不响”,便是此理。他如今开口道歉,且那模样像极了一个逃学被逮后真诚向夫子认错的学童,九丫明白自已也应该回一句“对不起”,可是思及如此做太过矫情,到嘴边的话,被她咽了回去,临时换上了一句。
“夫君这模样,实在是深得我意呀。”她说完,又觉得比起对方的真诚稍微弱了些,于是凑过头去,一口咬在了他的唇上。
杨宇桓许久没感受过这般温存了,第二日一早便起得晚了些,与余有年所约的时间也因他这一耽搁推后了些许。今日逢着休朝,进了丽正门,循例是要请内侍前去通传。
“皇上今日不太康健,正在殿中养着,两位大人还是请先回吧。”
前来回话的是个颇有些资历的年老内官,前些日子因为与另一内侍争权,杨宇桓无意提醒了他一句,让他及时收手而未被对方拿捏住把柄。大约是因这原由,本在朝殿当职的他竟亲自前来回话。
“昨日早朝皇上还挺精神的,今日怎么就抱恙了?”杨宇桓眉头微拧。
内官本垂着的眼微抬了起来,将声音放低了些,“大人有所不知,其实皇上几个月来身体皆不怎么安康,太医也时常进出。今日则是久病所积,如今皇后娘娘仔细照料着,”说着四下看了眼,续而又道,“其他人皆不得见。”
杨宇桓暗觉不妙,与余有年交换了个眼色,发现他亦是微蹙着眉,“那公公所见,皇上这病几日才能好?我们明日再来,可好?”
“若明日皇上上朝,便可。”
内官鞠身拱了拱手,说完后便转身入了丽正门,随即空落落地朱漆大门自里关上,将所有的一切都隔绝在了门外。
杨宇桓怔了许久,直到余有年提醒他回府才缓过神来,于是问道:“此事,你如何看?”
余有年唇角勾了勾,可眉头依然拧着,这模样实在比哭好看不了多少,“正如那内官所说,明日便见分晓。”
杨宇桓闻言,步子微滞,不自觉地转头望向身后的那扇宫门,暗暗地叹了口气。其实如今形式,又何需等到明日呢?又何止在于明日呢?大约明日的早朝会有这么一般说辞:皇上身体抱恙,朝中事务暂由相国与太尉同掌。再过个几日,兴许又有另一番言语:皇上久病未愈,国不可一日无君,暂定太子为监国,以掌国事。如此一来,短则月余长则半年,定让朝廷翻覆。
这样的猜想,实则最坏的发展。有坏,自然有好。而好的发展便是,不日后皇帝身体安康,再次神采奕奕地临朝听政。
然而世间万事,不如意者十有八九,而杨宇桓却没有占着那一二的运气。正如他的预料,此后几日皇帝皆未上朝,朝中的事确也交由杨郭两位大人处理,如此到了第五日。依照本朝律例,皇帝十日不能朝,但当设监国。
杨宇桓本还指望着只是自个多心,如今十日已过半,想必宫中已是另一番情形。昨日他去医官馆,原是想找郑太医,可药童说因圣上病重,自五日前请进宫后,便宿守在了宫中。而亦是昨日,阿九也通过柴胡打听到了一些情况,据宫中传出的消息,皇帝当夜宿在皇后殿中,夜里便发了病,一躺下便再没能起来。得知此事后,淑妃欲前往探视,却被拒在了门外。
“微臣觉得,若皇上龙体有恙,需尽早置立太子为监国,如此才能不误国事。”今日已有官员提出这建议,一看便知是太尉一党的。
“依照本朝律例,若非皇上下旨,得等十日方可立监国。”亦有不识趣地官员驳道,接着还又多了句嘴,“相国大人,您觉得呢?”
而这官员说着四下一望,才发现口中的相国大人以及杨家大公子今日皆未上朝,于是这双眼睛顺便落在了杨家三公子脸上。而杨宇桓若非要特别关怀皇帝身体,亦是不会来的。但如今,既然已被人盯上,那自家的重担自然也落在了他身上。
见众位大臣那双双热忱的眼睛,他暗自提了口气,恭敬地道:“大人这问题着实难解,若大人能告诉我‘法’与‘君’谁为重,那下官定能解大人之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