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之上, 众人视线齐刷刷聚在头顶,雪亮地胜过了青天白昼。
我知道他在看我,他们都在看我, 那一双双眼, 深邃的明澈的清愁的、暗沉的冷冽的讥诮的、炽热的焦灼的怨怒的。。。我兀自低头, 看着自己的脚尖, 和铺了一地的名贵天鹅绒毯, 只假装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不想看见。即便如此,那一道道凌厉的视线依然穿透了我垂下的睫毛, 自四面八方破空而至,和着的, 是华清惭愧到无地自容的泣音:
“皇表姐。。。清儿知错了。。。清儿实不该如此任意妄为, 私自将儇儿姐姐掳走。。。我真该死, 竟然做出这种事。”
华清跪在殿中,呜咽道:“其实清儿。。。清儿心底一直喜欢儇儿姐姐, 可惜百般讨好,姐姐总对清儿爱理不理的。。。清儿好生气恼,却又舍不得。。。一时情急糊涂,就把酒醉不醒的姐姐偷偷带出了城去。。。”华清俯首贴地,愧疚难当:“皇上和娘娘一直疼爱清儿, 清儿不孝, 辜负了皇上、娘娘的信任, 更对不住儇儿姐姐。。。清儿自知闯下大祸, 今日回来领罪”, 华清抬起脸,清秀俊颜上满是懊悔, 一双纯澈的琉璃眼眸瞬间浮起一层薄薄的雾气,哽声道:“千错万错都是清儿一人的错,要打要骂,清儿毫无怨言,就算要我蹲大牢,我也愿意!只求你们别为难儇儿姐姐,姐姐完全是为我所累。。。我。。。我。。。”华清垂头,声音渐渐低落:“我只是。。。只是想和儇儿姐姐厮守在一起。。。”
我冷眼斜睨华清,看着他双目莹莹欲坠的清泪,满含稚气略带红晕的面庞,悔不当初的歉疚神情。。。这个人,果真是在那地下石城,对着我谈笑风云,言语机锋的华清么?
犹记得,在那密不透风的屋子里,他是如何不可一世,那双充满恶意的眸子,从无害的面具后透漏出来,尽情欣赏我的狼狈和羞辱:
我的背心已然湿透,可我依然冲不破穴道,正如他所说,他点的穴,我解不开。
“好姐姐,你究竟要倔强到几时呢?”华清看着我微微笑,一手,捏上了我的穴位,轻轻巧巧地按了一下。
如触电一般的痉挛,刹那流窜全身,我的心跳瞬间加速,一股难言的惊悸燥从四肢百骸里喷涌而出,令我不由自主地大口喘息。
“你。。。你做什么。。。”欲喝止他,甫一开口,却连声音也是软棉的。
“姐姐,可觉得舒服么?”华清俯首亲我的脸颊,一下又一下,轻轻笑道:“清儿还有很多方法,能叫姐姐更舒服呢。”
“你。。。无耻之徒。。。”我面孔涨得通红,想抬腿踢他,可哪里动弹得了。
“姐姐此刻不叫停,再一会,清儿就是想停也停不下来了呢。”他的眸子蓦地一深:“清儿保证,姐姐若嫁予清儿,这一辈子都不会后悔,和清儿在一起,清儿定能让姐姐日日欢心,夜夜销魂。。。”
他按在我穴位上的手指突然重重往下一摁,我惊得大叫一声,浑身又痒又痛,像是有无数蚂蚁在血管里钻来钻去,不由怒目相视:“你胁迫一个弱女子,算什么男人?!”
“哎,我是不是男人,姐姐还不知道么?你我都同床共枕过了,所谓夫妻恩爱莫过于此呀”,华清一脸怜惜,从头到脚将我细细端详,微笑道:“何况,清儿早已都看过了。。。姐姐昏倒在浴池的时候,还是清儿替姐姐穿得衣裳呢。”
“混账!住嘴!”
“有道是打是情骂是爱”,华清眯眯眼,笑道:“姐姐只管骂,尽管骂,姐姐骂地越狠,清儿就越喜欢姐姐。”
我怒不可揭:“一介皇室贵胄,竟如此不要脸,简直下作!“
“清儿何时自称英雄豪杰来着?清儿也不屑为之,什么礼义伦常,教条清规,全是伪人屁话!”华清仰头轻笑,突然紧紧抱住我:“过了今夜,姐姐就知道清儿的好处了。”
我不禁浑身颤抖。
“我的好姐姐,你虽伶俐,但在这男欢女爱上确是不懂的。。。唉,那容大公子恁的傻气,所谓要留人先留身,虽不入流了些却管用地紧。姐姐,你说可是?”
“住手!”我终于忍不住喝道:“住手!”
华清终于松开我一些,咧嘴笑道:“姐姐可想好了?想好了可不能反悔哟。”
我喘口气:“宝图,已被我烧了。”
华清微蹙眉,随即展颜道:“烧了也好,烧了,就不怕被旁人得去了。”
我哼道:“你倒是一点儿都不心疼。”
“心疼?我为何要心疼呢?”华清一手勾起我的下巴,浅笑道:“如今我面前,不正有一幅活色生香的宝图么?”
我冷冷道:“我可以将宝图画给你,但我有条件。”
华清这才懒懒地坐了起来,随手扯过一条纱锻遮住我的身子:“说来听听。”
该刹我脑海中转过无数念头,心中百味掺杂,却是半晌说不出话来。
华清一直留意我的表情,此刻幽幽叹口气,道:“尹朝与姐姐非亲非故,既不相干,姐姐何须庸人自扰?”
“说的是,然我毕竟还有几分良心。不像有些人,视人命如草芥。”
“哦?”华清静静地看住我:“倘若宝图不是落在我而是落在容大公子或太子爷的手中,试问结果又有何不同?”
我怔仲半晌。
“一将功成万骨枯,这道理,对谁都一样。”华清凝视我,微微一笑:“做人不狠心,终是要吃苦的。”
我沉默了好一会儿,方才缓缓道:“我要一件东西。”
“一物换一物?”华清眼珠子一转:“你要我拿什么来交换?”
“华晴公主所佩之赤血玉锁”,我看住华清:“只要你能给我,那五口珠宝箱子便是你的。”
“赤血玉锁不是容大公子送给皇表姐的定情信物么?”华清莞尔一笑:“姐姐可不像是会吃这种醋的人。”
我不欲辩解,只问:“怎样?”
华清沉吟道:“玉锁乃皇表姐极其珍爱之物,沐浴睡觉皆不离身,要取得实属不易。”
“若容易我早已得手,还用得着你?”我讥诮道:“玉不离身又如何,你对付女人的法子多得去了,不是么?”
“姐姐竟是愈发了解清儿了”,华清俯首贴面,在我脸颊响亮一吻:“然清儿究竟好奇,姐姐为何执意于那块玉锁?即便再价值连城,也抵不过宝藏。”
我淡漠道:“与你无关。”
华清歪着脑袋:“哦,那与容大公子有关么?”
我看着他:“你要宝图,便拿玉锁来换,就是这么简单。”
华清微微一笑:“看来这玉锁背后,也有不逊于宝图的秘密。”
他这没来由的一句说地我心突突直跳,一股不好的预感渐渐迫近,刹那堵地我胸口一窒。
我忍不住低呼一声,紧蹙眉头。
许是我脸色太过难看,华清倏然一惊,猛地拍开我的穴道,一把将我抱在怀中:“儇儿?你怎么了?”
我的头颅如被针刺,眼前越来越模糊,远方,似有人在唤我的名字:
“阿儇。。。阿儇。。。阿儇。。。”
每一声唤,都激起我颅内震荡,一阵阵如遭重锤般的痛。
“儇儿?儇儿?你怎么样?”华清的声音很焦虑,却是轻如羽毛,我只觉头越来越痛,越来越重,连眼皮也随之渐渐下沉。
坠入黑暗的前一秒,一股热力,自我掌心源源流入。我的身子一点点暖和起来,耳畔弥音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华清的急唤:
“儇儿!醒醒!醒醒!”
我迷蒙睁眼,瞧见华清一脸阴郁,却在见我清醒的那一刹换上了一张笑脸:
“姐姐可莫要吓清儿,清儿何曾出手重到伤了姐姐。”
我深吸一口气,气息顺畅,已无不妥,正欲动弹,不料被华清从后面拦腰抱住。
“姐姐真美。。。”他抱得极紧,呢喃低咛:“姐姐这么美,这么好,清儿真想。。。真想就这样吃了你。。。”
我伸手一推,冷声道:“吃了我,就得不到宝图了。”
这一推,正触及他的胸膛,摸到了他的心跳。
我怔了怔。华清脸色微变,很快放手,轻快笑道:
“为了宝图,我再怎么也得忍忍,是不是?”
而此刻,他楚楚可怜又天真无辜,跪在大殿之上,祈求众人原谅他一片痴心。
他说,自己是一片痴心。
我的指甲深深掐进肉里,恨不得冲上去撕破他的面具。
偏偏我不能。
若说单为了宝图,我还没公义到那份上,但宝图,确是我如今唯一筹码。
他忌惮我,便不能伤害我身边的人,也不能轻易伤我性命。
即便取而代之的,是他在我身上种下的蛊毒。
他笑地很甜:“就这样放你回去,我实在舍不得,我怎知你定会遵守我们之间的约定?万一我替你弄到了玉锁,你又不肯给我宝图,我怎么办?你转个身便可躲在那些男人背后高枕无忧,我却不见得真和容大公子太子爷明刀明枪地干架去。所以,为了叫我安心,也为了姐姐和我之间的约定,不得不委屈姐姐一阵子了。我保证,只要图纸一到我手,我即刻为姐姐解毒。”
我咬牙切齿:“你最好小心一点,要是我毒发身亡,你便永远找不到宝藏。”
“当然。”华清微微笑:“只要你在我的视线范围之内,在我得手玉锁之前别到处乱跑,和什么什么公子躲到我寻不着的地方。。。你就会很安全。”
“还有上官太傅。”我转过头去,淡淡道:“他一个活死人,对你无用,你何不将他放了。”
华清瞟我一眼:“他虽于我无用,但此刻他若现身于人前,又是个什么说法?”
“说法?说法还不简单,一问三不知便是最好的说法。”我故意激他:“莫非你做贼心虚,害怕旁人怀疑到你头上?”
“做贼心虚?那是市井之流。”华清莞尔:“真正高明的贼从不心虚,是以从不惹人怀疑。”
“那你究竟放不放人?”
“我放了他,你会高兴么?”华清支着脑袋,用手指挑起我的秀发徐徐把玩,慢慢地道:“如果能叫你高兴一点的话,那就放了他吧。”
他这么爽快,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然想想,他既已有我这张王牌,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我若不想被蛊虫咬死,就得乖乖听他的话。
只是我该如何安置上官太傅呢。。。唉。。。先将眼下对付过去再说了。
华清跪在一旁,就差没痛哭流涕,皇帝既无怒色也无喜色,皇后娘娘默不作声,一双凤眼兜来转去,看看尹君睿司马容又看看我,西陵使者杵在华晴公主身边面色尴尬,而华晴,终于忍不住排众而出,厉声斥道:
“你这孩子,怎就这样没轻没重?!出门前再三叮嘱过你,这儿是尹朝不是西陵,由得你胡作非为!一声不响就失踪了整整十天,你以为很好玩么?你可知皇城派出了多少御林军?容大公子和太子爷连夜带队寻人!整个沁阳都被翻遍!就差没寻到王父那儿去!”华晴越说越气,秀眉紧锁:“你素来不知天高地厚,是我平日对你疏于管教,因觉着你虽任性,却还是个懂分寸的!可你这次未免离谱过头,居然一声不吭就将郡主掳走?!郡主虽与我们处地亲近,但人家毕竟是个云英未嫁的大姑娘,你就这样将人家绑了去,有没有想过姑娘家名节事大?!你害了人家不说,还敢背着我修书给王父派使者上门提亲?你。。。”华晴跺脚,眼圈渐红:“你丢的可不是你一人的脸面!如今你翅膀硬了,我也管不了你了,该怎么治你,全凭皇上一句话罢!”
华清哭丧着脸,忽然抬手重重给了自己一巴掌,白皙的脸上刹那肿出五条红痕:“皇表姐。。。我知错了我真的知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皇上,你不要怪我皇表姐,都是清儿生性顽劣,不服管教。。。”又一脸泪眼婆娑地瞅着我:“清儿有损姐姐清誉,万死不足以谢罪,姐姐若不肯原谅清儿,清儿就跪在这里,长跪不起!”
我心头,冷笑一声胜过一声。
相声?说地我与贞节牌坊就此作别。
果然,皇后发话了:
“这事儿,还真可大可小呢。”皇后瞟一眼皇帝,见皇帝不做声,便转而朝华清道:“唉,你这孩子,叫我怎么说你才好。你再怎么喜欢人家女孩儿,也得看人家的心思向不向你呀,哪能截了人一走了之呢?实非大丈夫所为。”
华清低眉顺眼:“娘娘教训的是。”
皇后瞥一眼尹君睿,又道:“好在两人都平安无恙。唉,这十日可叫人担足心事哪,相府太子府都跟着出动,整个皇城都没法清静呢,现在好了,本宫回头也能睡个安稳觉了。
华清头垂地更低:“清儿惭愧,让娘娘挂心。”
皇后这才将视线移至我的脸上,微微含了一抹笑:
“儇儿,这些日子,你还好吧?”
伴着这一句话,很多人的目光又再度集中到我的身上。
我规规矩矩施了一礼,淡淡笑道:“回皇后娘娘的话,儇儿很好。塞外浩瀚,风光无限,有清郡王作向导,儇儿增长见闻,大开眼界。”
皇后一怔,华晴也是一怔,司马容的嘴角却是微微弯起,清润双眸渐渐泛亮。
我继续微笑:“请娘娘别怪清郡王了,其实马车一出关他就后悔了,说什么也要掉头回城,是儇儿贪恋关外风情,想既然出来了,游上一游又有何妨?儇儿自到沁阳,从未出关,心头却是极其向往的。清郡王拗不过我,才只得应下。原本儇儿盘算着最多三两天就回,谁知半路上马车坏了马儿也跑了,塞外人烟稀少,找辆马车还真不容易,这就耽搁了行程,早知应先遣个人回城通报一声才是。让宫里为我们忧心,实是儇儿思虑不周,儇儿在此给各位赔礼了。”说罢,我深深施了一礼,又转头对华清笑道:“只是西陵使节造访,没听清郡王提过呀。”
华清静静听我说完,面上扬起一抹微笑:“怕姐姐不答应,才没说的。”
尹君睿突然插了一句:“那现在既然知道了,儇儿,你怎么说呢?”
我看向尹君睿,他也正看着我,一双漆黑如墨的眸子似笑非笑,却又闪着莫名的丁点火光,在黑色的海洋里,汹涌沉浮。
正待开口,一把温润的声音蓦地响起:
“儇儿,你脸色不好,是不是路途颠簸,累着了?”
司马容朝我走来,越过华晴,停在我跟前。
我抬头,那张熟悉的清雅俊逸的脸庞隐隐透出几分憔悴,双颊渐削,黑圈淡淡地晕在眼下。
这些日子,他都没有好好睡觉么?
“有什么话,稍后再说也不迟。”
他静静地望着我,玉般的眉目衬着笑容温暖如午后斜阳:
“我先送你回沈园吧,你不在的时候,那株兰花,开了。”